第六百四十五章憂喜參半
九月二十八日,皇太孫朱瞻基抵達大寧,即日發喪。然而,由于軍中不曾準備那么多麻布,因此除了金幼孜以及張輔柳升等一些勛貴,上下將官士卒自然是沒法易服。披發哭靈之后,朱瞻基便召張輔金幼孜等人吩咐回京事宜,當即議定由陽武侯薛祿守大寧,張輔柳升陳懋等于次日領軍護送發靈回京。這一夜,所有人忙著諸多事宜,都是徹夜未眠。
由于快馬報喪,小溪須臾便傳遍了天下八方,回京這一路上,從過了松亭關開始,一路都是軍民素服哭迎。那素淡的顏色再加上天地蕭瑟肅殺的背景,越發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悲涼來。由于是大軍行進,回去這千多里路,一行人足足走了五天,每日行程不過兩百多里。
這一晚是入京前的最后一夜,大軍駐扎在了三河。前方早已傳來消息,皇太子將率百官迎于京郊。之前雖說都是日走夜停,但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沒睡好,各有各的心事。朱瞻基自從發喪之后,除非是需要諸勛貴合議的事,其余時候一律不見外人,眼下仍然是如此。然而,柳升陳懋等人眼看京師漸近,哪里坐得住,扎營之后就聚在了一塊,只派人去邀請張輔時,張輔卻是借口勞累推托了。
張越這一路只是緊隨著張輔。他如今卻是什么都不用管了,畢竟,山陵崩這種大事壓根輪不上他出面。不過,隨侍張輔左右,對于這位大堂伯的審慎小心,他仍是頗為佩服。由于是護靈回京,這一路上軍民上下都不忌飲食,但張輔硬是片肉不食滴酒不沾,哪怕在無人處也是一樣。在如今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里頭,能同樣做到這一點的幾乎再找不出一人。
這會兒看見張輔打發那前來相請的寧陽侯家奴回去,他便低聲說道:“大堂伯,這一路上,隨行大軍正越走越少,這些人應該是被派去了北直隸南線運河一帶吧?”
“漢王反意天下皆知,這時候太子殿下不防他,卻是去防誰?”自打皇帝在大寧病倒,繼而駕崩以后,張輔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此時臉龐消瘦了一大圈,“好在我如今和他沒有瓜葛,就連遺詔也早早交給楊榮帶了回去,如今掌軍的又是柳升陳懋等人,想來他要打我的主意也不容易……越哥兒,幸好你提醒了一句,要是我拿著遺詔,那才是真正的燙手山芋。”
“哪里是我的勸說,大堂伯不是在拿到之前那誥書的時候就下定決心了么?”
“那時候只是起意,但你對我說過猶不及的時候,我才真正下了決心。”張輔意味深長地看了張越一眼,見他正低頭喝茶,他忍不住伸出右手拍了拍那個楠木小匣子,“我已經是食祿三千石的國公,別人不得不倚重,何必處處爭先?再說,皇上之前的旨意已經明白無誤地寫了,說是讓恬丫頭長成之后,由太子殿下納她為妃。最初成了皇妃的已經有了你姑姑,皇上既安排了恬丫頭的將來,若我還霸著遺詔不放,這權臣兩個字便再也脫不掉了。”
即便張輔沒有明說,張越也知道他后頭省略了一句話——從古至今,不想篡位的權臣幾乎從來沒有好下場——朱棣這輩子善待了大多數功臣,可皇太子朱高熾和勛貴之間并沒有同甘共苦的感情,如今若是不知收斂,今后恐怕就苦了。雖說他隱約記得朱高熾似乎是個出了名短命的皇帝,可這種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哪怕是再親密的人也是一樣。
然而,縱使不能說,一想到王夫人膝下只有一兒一女,他卻不能不為張恬著想:“大堂伯,之前那道詔書是我親筆替皇上擬的,但我覺著此事實在是……聯姻帝室固然是別人沒有的榮耀,可恬妹妹畢竟還太小了。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待到她長成之日,太子殿下也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了。須知之前楊學士金學士為先帝草擬遺詔,后宮殉葬嬪妃足有二三十人。而且,太子妃……太子妃和太子又是伉儷情深……”
“你不用說了!”
張輔一下子松開了按在那楠木匣子上的手,一下子站起身來。除了如今膝下的一兒兩女之外,他之前的兒女多半是年幼夭折,對于這親生骨肉自然是心存憐惜。然而,天子金口玉言,如今更是變成了白紙黑字,要不遵也同樣是大罪。思來想去,他不由得想起了隆平侯張信那時謝絕皇帝納己女為妃的事,可和自己身上這事一比,卻是并不一樣。
“當時皇上彌留之際,你不能抗旨,我不好違逆,所以才有了此物。只是此物并非遺詔,不得存檔便不是明旨詔書,回京之后再做計較吧!若是當時沒有海壽在也就罷了,偏生他是親自蓋璽的人……說起這個,寧陽侯家的千金今年及笄,他之前還對我提過,皇上允諾班師之后冊他的女兒為麗妃。若是別人不知道也就罷了,倘若知道,恐怕就得耽誤了一輩子。”
寧陽侯千金?
張越聞言大訝,心想后世都津津樂道于大明朝后妃選自民間,公主選駙馬也都是從民間子弟遴選,卻不知道從洪武帝朱元璋到永樂帝朱棣再到如今的朱高熾,后宮之中不乏勛貴之女,駙馬也幾乎都是勛貴子弟。也就是日后文貴武賤,禮法日漸森嚴,這些奇奇怪怪的規矩方才成了仿佛絕不能違背的。想到同樣耽誤了的張珂,他頓時有了主意。
“若是寧陽侯千金可嫁,那么,到時候珂妹妹的終生大事也一樣可以另行選定。”
張輔沒想到張越因此事竟然想到了那一樁,微微一愣后便輕輕點頭。此時外頭已經傳來了二更天的更鼓聲,伯侄倆多日不曾好好休息,又交談幾句便全都和衣睡下了。只瞇了不一會兒,張越就聽到了嘎吱一聲,連忙睜開了眼睛,旋即站起了身。
“老爺,越少爺。”
看到彭十三快步入了屋子,已經醒了的張輔立刻坐直了身子。因怕路上耽誤,再加上不知道京師究竟情形如何,張越派了兩個隨行護衛回去,他也索性支使了彭十三先行回京去見王夫人,卻不想這會兒人又回來了。眉頭大皺的他瞪了這個膽大包天的心腹家將一眼,這才無可奈何地問道:“不是讓你回去給夫人報信么,怎生又來了?”
“我原本是要回京,但在半路上聽說京衛京營近萬人馬已經移師通州相迎,擔心這會兒進京遇上什么事情,所以就折返了回來,就是越少爺那兩個護衛也沒有回京。”彭十三跟隨張輔幾十年,自是不怕這位英國公板臉,“我為了打聽消息,特意在一處驛站停留了一會。聽說漢王明折拜發要進京拜祭,如今據說還未有回音。”
聞聽此言,張越頓時看向了張輔。擬定遺詔的時候,兩人都正好在場,張輔甚至還曾經保管了一夜。那張詔書上分明寫著喪禮一如太祖高皇帝舊制,而當初朱元璋的遺制中,就明明白白有那么一條——諸王各于本國哭靈,不必赴京。想當初朱棣就曾經不顧這一條而帶著三個兒子一路上京,最終雖然被建文帝派人攔了下來,這個因卻也種下了后頭靖難的果。
“我知道了,既然如此,你先下去,若越哥兒那兩個護衛沒事要通報,你就領他們一塊去休息吧。好好養精蓄銳,恐怕接下來都得跟著我忙碌好一陣子。”
看見彭十三答應一聲就起身離去,張越便坐了下來。有道是天子居喪以日代月,可這二十七天中的種種繁復禮制足以把人折騰死,而張輔身為武官中的第一人,新君登基必然要加恩禮遇,甚至還會擔當整個喪禮中最重要的那些職司,若沒有極好的精神決計頂不下來。想到這里,他便拿起了炕上的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了張輔的腿上。
張輔沒有察覺到張越的動作,坐在那兒又沉思了片刻,這才抬起頭來:“回京之后喪儀種種自有禮部,但太子殿下必定要早即尊位,方可安天下之心,我自然要率勛貴上表勸進。待皇上即位之后,首要之務則是定五軍都督府,以安勛貴之心,不讓漢王有可趁之機。不出意外,我必然要重掌一府,如此一來,你得有個預備。”
所謂的預備所指為何,張越自然心中有數。昔日張輔要么閑著,要么出鎮在外,如今一旦掌握五軍都督府,那么他這個兵部郎中自然是難能擔當下去——朱高熾不是朱棣,即便不得不借重張輔統領勛貴提調大軍,只怕也會防著另一點——他可以不在乎自己被趕去做什么閑職,但不能不在乎先頭他做的那些事情因為新君登基而一樁樁偏廢。
“不過你也不用多慮,皇太孫殿下畢竟看重你,閑置一時總好過一直在風口浪尖。”還有一句話張輔卻按捺著沒說——到時候打著保全功臣的幌子,他只怕也不能長久握兵柄。只不過,到那時候朱高熾是否會起用張越,還是打算只給張家人榮華富貴?
次日,皇太子朱高熾率文武百官郊迎,奉椑于仁智宮重新成殮,一時之間,全城素服,文武百官更是日日赴思善門外哭,兼且需得在衙門歇宿,不得回家,不得飲酒食肉。此后三日,在京官員并軍民耆老又要連番上箋勸進,朱高熾又要推辭,如是三番把所有人都折騰得精疲力竭之后,這么一件早就鐵板釘釘的事才算是定下,擇日便行了登基大典。
這國喪之日偏遇著這種天寒地凍的時節,自然是磨死人。兵部衙門雖有暖炕,卻是得盡著兩位年邁尚書和侍郎等等,眾人即便燒上炭爐,畢竟仍是難以抵得過重重寒氣,兼且肚子里半點油水皆無,外頭又都是身著斬衰,上上下下的官員自是苦不堪言。那幾日哭臨思善門時,不少年老體衰的甚至直接昏厥了過去。
張越雖說已經兩個多月不曾回家,但眼下即便再惦記家人,也不得不和其他官員一樣宿在兵部衙門,度日如年地苦捱著,目不暇接地看著短短幾天之中發生的一件件大事。
前戶部尚書夏原吉刑部尚書吳中等人都被放了出來,此外一同開釋的還有在錦衣衛大牢中關了將近十年的黃淮等東宮官。只不過,相比這些人的重見天日,卻是出掌五軍都督府的各方人選更引人注目。
這其中,出掌中軍都督府的張輔一舉加太師銜,支二俸。而因張輔的緣故,張家自是上下沾光。閑散多時的張輗擢升金吾前衛指揮使,素來有名無實的張軏擢升旗手衛指揮使。交阯總兵官陽武伯張攸敘前功,由世指揮使改為世伯爵。在家守孝的張信張倬雖說沒法領受恩澤,但禮部卻奉旨旌表了守節多年,撫育子孫成人的已故陽武伯太夫人顧氏。
于是,在滿京師的人眼中,張家聲勢一時無二。倘若不是張輔兒女皆年幼,恐怕不少人都會認為新君必然會借此機會再納這位英國宮之女為妃,以姻親牢牢拴住這位元勛。
文官之中也是另有一番氣象。跟隨朱棣二十余年,雖屢得褒獎賞賜卻始終不見品級提升的楊士奇等閣臣如今終于等來了升遷。
在起頭已任文淵閣大學士之外,楊榮兼太常寺卿,金幼孜兼戶部左侍郎。雖說所謂的九卿和侍郎之稱只是升品級所用的榮銜,并不理實際事務,但對于在五品上頭蹉跎了二十年的兩人來說,自是別有一番感受。相比朱棣素來倚重的這兩位,另一位閣臣楊士奇兼禮部右侍郎加華蓋殿大學士,黃淮兼通政使司通政使加武英殿大學士,這自是因為他倆是東宮官的緣故,其余從錦衣衛大牢中放出來的東宮官如楊溥等亦是各有封賞。
而杜楨仍是留任內閣掌內制,兼吏部右侍郎加東閣大學士。在這無數擢升之中,他并不算起眼,但考慮到先頭那些人不是元勛貴戚,就是多年輔臣,亦或是在大牢蒙塵多年的東宮舊人,杜楨的留任還在意料之中,這破格擢升自是讓有心人浮想聯翩。
只是,人們的目光很快就從這些人事上頭移開了。登基之后的朱高熾先是遣人奉朱棣遺留下的冠服于漢王趙王,數日之后,他沒有仿效昔日建文帝朱允文借遺詔將朱棣拒于京師之外的舊例,竟下詔召漢王朱高煦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