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早先還在想著如何到京師大鬧一番,但真的得到宣召入京的消息,漢王府上上下下卻躊躇了起來,其中猶以朱高煦為最。他固然自負武勇,可京師畢竟不是自己的地頭,朱高熾如今是天子,隨便找個借口就能把他扣了下來,要真是如此,那他這會兒眼巴巴送上門去,那就實在是愚蠢了。于是,商議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他仍是遲遲未決。
張越奉命而來,但在催促上頭卻并不上心,倒是王府長史李默實在是看不下去,在萱仁堂長跪勸諫,再加上朱高煦實在是不甘就此龜縮不動,于是直到第三日早晨方才終于定下了出發之期。隨行護衛卻是達到了兩千人。由于這是赴喪,自然不好如往日那般坐船,一行人便沿驛路官道北上,足足耽擱了許久方才趕到了北京。
也不知道是有心還是巧合,朱高煦抵達京師的前一天,二十七日斬衰剛過。百官上下剛剛易服。于是,這位漢王雖說身穿斬衰孝服,卻沒趕的上朱棣二十七日大喪——朱高熾迎朱棣靈入仁智宮之后第十日便使張越前去宣召,去的一路上張越只用了三天三夜,可朱高煦卻整整用了十五天方才趕來,這一比較,自然便顯出了高下來。
雖說很好奇朱高熾朱高煦這一對兄弟相見是怎樣的情景,但張越更記得的是自己已經兩個多月沒回家,因此見了禮部尚書呂震,把此行事情稟報完畢之后,他立刻快馬加鞭地趕回了家。到了西角門前,他一躍跳下馬,隨手把韁繩丟給了兩個門房,旋即就大步流星地往里頭走去。才到二門口,他就看到一個雪白的人影一溜煙撲了上來。
“哥哥!”
張越就勢蹲下身子,一把就將人抱了起來。看見張菁穿著白色緞子對襟小襖,白絹挑線裙子,頭上只扎著兩個鬏兒,他不禁脫下身上大氅將其裹了起來:“這么冷的天只穿這么些衣服在風地里等著,凍博了可怎么辦?”
見后頭崔媽媽氣喘吁吁地追了上來,他便問道:“怎么讓菁兒穿這么一身?除了百官素服需二十七月之外,其余軍民都是二十七日,如今不是已經過了時間?還有,大冷天的,外頭連一件披風斗篷也沒有,著了涼不是好玩的。”
“我里頭穿得很厚實,都是嫂嫂親手做的衣裳,不用穿什么披風,還是哥哥穿!”
張菁從張越懷中跳下,卻是解了大氅硬是塞給了張越,隨即有板有眼地說:“姐姐說,昨日上朝的時候,百官都已經換了吉服,惟有皇上和楊閣老還有大堂伯仍是素冠麻衣,皇上贊大堂伯比六卿還懂禮節,是百官楷模。所以,爹爹說有這樣的夸獎,咱們家也得留心些,家中上下還是著素色衣裳好。那些皮裘之類的大氅披風也暫時收起來,過一陣子再說。”
崔媽媽忙笑道:“難為三小姐記的齊全,就是這么一回事。咱們少奶奶說,咱們家因為英國公的關系,難免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從上到下都得留心。老爺也贊同,各位少爺少奶奶都沒有異議,于是就這么定下來了。”
得知這么一件事,張越就點了點頭,牽著張菁的手一面走一面若有所思地沉吟著。忽然,他記起張菁剛剛說話時提起了爹爹,崔媽媽也說到了老爺,他立刻停下了步子問道:“菁兒,你剛剛說爹爹?爹爹到京城了么?”
“沒錯,爹爹來了,說是大伯父讓他上京辦些事情,可惜娘沒有跟來。”提到母親,張菁不禁很有些想念,遂皺了皺鼻子,又抬起頭說:“哥哥,我可想娘了,咱們什么時候回開封府去探望娘?啊,都說話忘了,爹爹之前出去了,咱們先去見姐姐!”
被小丫頭這話一勾,張越也想起了母親孫氏。自從當初離了開封,他和父母就是聚少離多,一年到頭都難能見上幾回,每次相見,孫氏都當他小孩子似的千叮嚀萬囑咐。話說回來,也不知道這回父親單身上京,母親在開封會不會胡思亂想。
還沒到自己的院子,張越就看到那邊門口有人探頭探腦,旋即又聽到了一聲嚷嚷。眼見里頭好些人擁了出來,杜綰站在頭里,他連忙快步迎了上去。趁著說話間往里走的時候,他便悄悄抓緊了她的手,重重握了握。杜綰順勢一抽沒能掙脫,見別人都不注意,也就只好順了他去。卻又白了他一眼。
進了燒著暖炕的屋子里,張越隨手把手中的披風丟給了一個小丫頭。隨即便由著人打水洗臉凈手,等到了炕上東邊位子上坐下,乳母便帶著小靜官上前磕頭行禮。看見小家伙一板一眼地跪下碰頭,忍俊不禁的他不禁站起身來,隨手就把孩子抱到了炕上。
“三三正在歇午覺,大冷天我就沒讓人帶她過來。”杜綰解釋了一句之后,見秋痕琥珀也上前屈膝行禮。她又說道:“這些天外頭事多,家里事也多。大伯娘一個人忙不過來,我和大嫂她們幾個常常上那兒幫忙,家里的事情多半是她們兩個管的。”
張越親自扶起了秋痕琥珀,又笑著對大家說:“我每回一出門就是老長一段日子,多虧了有你們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條。”他一面說一面逗弄了幾下懷中的靜官,發現兒子看自己仿佛是看著陌生人,不禁嘆了一口氣,只得揉了揉那小腦袋,由著杜綰把他抱了過去。
雖說從寒冷的室外到了溫暖的室內,但他凍僵的手腳一時半會卻熱不起來。此時情不自禁地搓了搓手。就在這時候,旁里卻遞過來一個福祿壽紋樣的梅花形手爐,看到是秋痕,張越便笑著接了過來雙手捂著,又長舒了一口氣往后挪了挪身子,正好倚在炕椅靠背上。
“在外頭奔波了快三個月,骨頭都要散架子了,想這樣舒舒服服躺一躺都是難能。對了,這些天家里可還好?前些日子所有朝官命婦都要到思善門外哭臨,你們可還撐得住?”
“還好,有大伯娘提醒,大家早有準備,再說只是三日,咱們家里妯娌四個身體強健,總算是撐了下來。只是你不是在衙門就是在外頭奔波,兄弟們都很惦記你,大哥二哥自不必說,四弟還特意托同科舉人打聽消息,對了,都忘了告訴你,他們三個鄉試全中了!”
這些天一直忙得昏天黑地,張越根本沒顧得上問這件事,此時得知自然是大喜過望。追問了名次之后,他便感慨道:“祖母生前她一直盼望小四能有出息擔當,小七哥又是她的娘家侄孫,這兩樁就足可告慰了。不過,小方能中卻是意外之喜。他畢竟才十六歲,大堂伯和大伯娘也必定是高興的……只是不知道如今這國喪一起,明年這會試如何安排。”
明初并不完全拘泥于三年一試,更不像清朝那樣每逢登基等等慶典就大開恩科,因此張越對明年是否仍會如期舉行會試并不確定。杜綰卻是從父親那里聽說過一些,此時便笑說道:“眼下雖說國孝,但科舉畢竟是選人才之道,皇上不會輕廢。如今已經有不少士子齊集京師,會試應該是不會延后的。再說了,無論四弟還是其他兩位,對此都有準備。四弟今天正好在家,一會兒準過來。你要是不放心,直接對他說也就是了。”
正如杜綰所說,張赳不多時就親自過來了。兄弟倆自然有好一番話說。晚間張超張起回來,雖說如今已經過了二十七日大喪期,已經可以飲酒吃肉,但謹慎起見,兄弟幾個都是以茶代酒,飯后就團坐在一塊說話。言談間,張超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放下了茶盅。
“此次隨扈勛貴個個都獲賜白金鈔幣和蘇木胡椒等等,扈從軍官也各自有賞。之前彭十三不是一直不肯出仕么,這一次皇上以救駕有功,進他為神策衛千戶,世百戶。以其忠義雙全的緣故,特旨不視事,仍隨侍英國公。不但是他,得到封賞的軍官還有不少,因為孟家兄弟之前也在彭十三軍中,此次不要賞賜,只求皇上允他們仍在大寧,他日若有功再賞,于是皇上準了。”
張越心中大安。要知道,這會兒接受賞賜容易得很,但難保存以后留下心結,如今他們倆表明心跡,就給將來留下了地步,至少他日朱高熾就不太會拿先頭孟賢之事算總帳。他當即便贊道:“好,孟韜和孟繁這兩個小子終于開竅了!”
“我就說吧,三弟和咱們想得從來就不一樣,我還想說他們倆遲鈍來著!”張起無可奈何地一攤手,又跟著嘆了一口氣,“你前往山東的這些天,京師里頭又出了不少事。頭一樁是御史彈劾了不少大臣居喪不宿衙署,飲酒吃肉毫無戚容。從成國公、定國公、興安伯等以下,公侯伯都督就有小十個人,戶部郭尚書也在其列,其他的京官至少也有六七個。結果皇上就寬宥了勛貴和郭尚書,其余的人都治罪了,只這一遭仍是眾多人丟了臉面。”
他這話音剛落,張赳就接上了話茬:“第二件就是周王上表請赴京行祭禮,皇上以周王年邁未準。詔請官代來。但周王言辭懇切再次上表,如今皇上準陳留郡主進京祭拜。據三叔說,周王世子和汝南王之間紛爭極大,此次周王派陳留郡主同長史一同上京,一來是因為當初皇上愛重陳留郡主,二來也大約是存了保全兒孫的意思。”
朱橚,張越就想起了回鄉安葬祖母時陳留郡主朱寧的囑咐。只是沒想到,周王府的家事直到眼下還是沒個結果。接下來三兄弟又給他講了這些天的好些人事任命和瑣碎雜事,他聽到最后不禁深為納罕,結果還是張超笑嘻嘻地攤了攤手。
“這都是小四讓咱們留意的,他說你一向仔細,一回來必定要打聽這些。與其讓你再費功夫,不如咱們注意記下,也好讓你少花點時間。嘿,不是我說,小四如今可是越來越像你了。”
此時此刻,張越這才知道這些消息為何如此詳盡,看到張超張起對視一眼滿面笑容,看到張赳一幅理所當然的模樣,張越不禁覺得心中異常溫暖。正在這時候,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小廝的聲音。
“三少爺,三老爺回來了,讓您去外書房說話!”
既然張倬回來了,張越便站起身來,臨出門前卻轉身對張超兄弟三個深深一躬,這才轉身大步離去。這會兒已經是戌時三刻,外頭早就宵禁了,因此一路往外頭走,他就在心里琢磨起了父親這一天究竟是往哪兒去了。等到了書房門口,他心里就有了數目。
因張倬中了進士之后便外放江南,這大宅里頭幾乎沒怎么住過。因此也就沒另建書房,每逢回來用書房自然是在張越的自省齋。此時張越一跨進門檻,就只見張倬坐在正中的太師椅上出神。便上前叫了一聲爹,又連忙拜了四拜。
父子倆又是小半年沒見。因此張倬扶起張越后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陣,隨即便吩咐其坐下,眉宇間卻仍是未曾舒展開來。問了張越在北邊的那些事情,他又是寬慰又是后怕,繼而便長長嘆了一口氣,卻是沉默了。
好一會兒,張越才打破了屋子里的沉寂:“爹爹到京師可是為了袁伯伯?”
張倬和兒子素來無話不明說,此刻聽到張越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他卻猶豫了片刻,隨即才點了點頭:“皇上登基,諸多人事都有變動,你袁伯伯這錦衣衛指揮使自然是當不成了。他之前剛剛得到的旨意,調任南京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之前皇上許的指揮僉事世職照舊。如今錦衣衛衙門都換了一批新人。他正忙著打點行裝南下。”
見張越只皺了皺眉,張倬何嘗不知道他心中了然,遂開口說道:“你也不必擔心,他早就把后路都留好了,再加上你先前替他安排了好些人,足可保無虞。”
對于父親和袁方的關系,張越一直按捺著不曾追問,此時聽張倬仍是這么輕描淡寫,他也只能嘆一口氣而已。回憶起剛剛兄弟幾個說的話,他不禁暗嘆朱高熾多年隱忍,如今一朝得位,這一招招連環手恰到好處。想著想著,他不禁想到自己之前就斷定在禮部極可能也只是過渡一陣子,離京去安樂前就去見過楊士奇,于是心中哂然一笑。
朱高熾自然是不比朱棣,與其留在這里礙人眼,他自然是得早謀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