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城內雖有宵禁,但黃埔鎮既有碼頭,又有市舶司和懷遠驛,往來的番人商人眾多,歷來不設宵禁,因此晚上快二更天的時候,這里仍然是萬家熱鬧非凡。酒樓飯莊紛紛在招牌下頭懸起了明亮的燈籠,妓館娼寮亦是掛上了寫有各式各樣艷詞的大紅燈籠,街頭四處是拉客的小廝和濃妝艷抹的女子,喧嘩得簡直不像是夜晚。
因次日便是端午節,布政司從前的規矩便是放假一天,張越索性帶著家人來到了鎮上。下午在碼頭上看了那些番船,晚上在一座飯莊訂了包廂吃晚飯。因明日端午節廣州府在黃確鎮前頭的殊江上會有一場賽龍舟,一家人便決定在外頭宿上一晚。這會兒杜綰幾個都因為天氣炎熱不想動彈,偏靜官死纏爛打要出去看看,他只好答應了。
牽著靜官的手緩步走在大街上,張越只覺得耳朵里頭盡是兒子嘰嘰喳喳的提問聲,起初還耐著性子回答,但漸漸就招架不住了。后頭幾個隨從一面跟著一面注意四周的人流,個個都是一臉的警懼。靜官眼看就要四歲了,平素拘管在家里很少出門,這一回自然看什么都是新鮮的,若不是他一只手被張越死死拉著,他恨不得哪里熱鬧就往哪里鉆。見路邊的一處攤子上圍了好多人。隨風更飄來一股讓人饞涎欲滴的香氣,他連忙使勁拉了拉張越的袖子。
“爹爹”
“才吃了晚飯,這會兒又想吃東西?要是你娘知道了,必定要教你。”
“爹爹,就這一回嘛!”
看到兒子那掩不住的嘴饞模樣,張越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原本板著的那張臉頓時維持不住了。思量進去看看有什么好東西捎回去一家人一塊吃,他便拉著兒子往人群里擠了進去。看到這光景,后頭的牛敢和張布對視一眼,慌忙拔腿跟上。等到他倆好容易擠到了最里頭,卻發現張越父子倆正站在那里看著一個正在滿頭大汗操持的大姑娘,于是不禁面面相覷。
張越只一眼就認出這就是那個九娘。那天熊浩回報了判例處置,他沒有任何置疑便通過了,因此也知道她已經發還了身契。雖說他并不相信所謂的拐賣,那天也只是一照面,他卻總覺得這姑娘仿佛有什么難言的隱衷。這會兒細細看去。見她一個。人又管收錢又管做點心,還得張羅著遞貨,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完全沒有瞧見自己,他更是留心打量了起來。
后世廣州琳瑯滿目的小吃在如今這年頭卻還有限得很,無論腸粉還是雙皮奶抑或是艇仔粥等等都難覓蹤影,張越到廣州這么些天,若是遇到熬夜,晚上的宵夜多半還是由自家廚子做,上外頭采買的極少。此時掃了一眼這小攤上賣的東西。發現內中的點心吃食赫然是北京城中常見的小吃,看那九娘的手法嫻熟,他更是疑惑了起來。
撒著白糖金舉的龍須面,卷成長條點綴著芝麻掛花白糖的驢打滾。嵌著雜色干果子的果餅,捏成各式花樣的面果子,瞧見這些,他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京城。由于價錢公道。須臾間東西就賣了一大半,他也就各色都買了一些,帶著兒子到一旁的桌子上坐了下來,又命人到隔壁小攤上去買了幾碗夏日的解暑飲品。看見靜官捧著面果子吃得香甜小眼睛還老瞥著自己面前的幾個紙包,他便沒好氣地在小家伙頭上拍了一巴掌,這才打消了他的得隴望蜀。
夜色漸晚,路上的行人自然而然少了,而各家攤子上的人們也漸漸散去。打算收攤的九娘擦干凈了桌椅。少不得一張張收拾了起來,見這邊幾個人還坐著,她便擦擦手走了過去。還沒發話,她就看到那個,帶著孩子的年輕人扭過了頭來招呼自己。認出這就是那天在懷遠驛見過的,又想起人提醒說這是一位了不得的大官,她不禁慌了神。訕訕地竟不知道說什么。
“這晚市上賣小吃的十幾家人,只你這一家是地道的北邊風味,果然是好生意。”
“我……我才來沒幾天。大家就是……就是圖個新鮮。”結結巴巴回答了一句,九娘不禁往周圍瞅了兩眼,旋即就屈膝拜了拜,聲音變得如同蚊子似的,“大人是來捉我回去的?我真的沒有胡說八道,確實是拐子借著給我介紹好人家幫廚。把我拐出來的”
“那你怎存不回去?”
“我,我,我不想回去。
九娘使勁咬了咬嘴唇,好半晌才把心一橫,實話實說道,“我是打澄邁縣來的。早先湛國公府”早先丘家雇了我娘管過廚,可后來丘家敗落了,到了澄邁縣就遣散了咱們這些人。澄邁縣多是貧苦人,我又是女流,除了嫁人連條活路也沒有。所以,,所以叔叔嬸嬸要給我許配人家,我就跑了出來。誰知道恰好遇著了拐子。”
張越著實沒想到自己的猜測竟然變成了現實,不禁想起了正預備啟程的琥珀,忙問道:“這么說來,你真是湛國公府里出來的?那你姓什
“民女姓丘,是隨的母姓。湛國公府的人口多了,整個澄邁縣如今少說也有上百人姓丘,有的是正兒八經的嫡支,有的是放出來的下人。不過是下人,不是奴婢。從前淺國公府那正經賞賜的幾房奴婢,早就在永樂爺爺大怒發落的時候收回去了。咱們只是受了牽連,那會兒遷徙的時候,不管什么親戚遠近還是幫傭下人,只要是戶籍黃冊在湛國公府的,一氣都遷徙到了這兒。最初的時候看管嚴,這幾年才松了。”
九娘究竟老實,一面說一面不安地揉搓著衣角:“我娘從前不過是照料過三房的飲食,也就是個扇來的廚娘,結果也被卷了進來。到這兒嫁了人才有了我。只后來爹娘都沒了,我就一直隨著叔叔嬸嬸,偶爾給丘家打些零工。丘家那些曾經的少爺和千金如今都困頓得很;前些年還一直有人資助錢糧,去年和今年不知怎得就沒了。我出來之,討曾聽說長房的大老爺放火把三間房子燒了。連帶毀了順,小西。旋即就重病不燦…”
大約覺得張越值得信賴,大約是心里憋了太久,再加上生怕張越把自己抓回去,因此九娘一打開話匣子便再也止不住,嘮嘮叨叨就是半個時辰。張越一邊聽一邊問。可靜官卻已經是靠在他懷里打起了瞌睡,而張布兩個全都散在四周看著。末了。張越方才點了點頭
“倘若你真是被拐賣出來的,那么這一路上的路引必定是他們偽造,也就是說,如今你在這兒做這營生,不論收入出息如何,按律便算流民,這樣不是辦法。”
“若是照大人這么說,這黃埔鎮上流民多了!”九娘終于忍不住了,倔強地昂起了頭,“民女讀過一些書,也聽說過瓊州府曾經被人稱作是天涯海角,如今的澄邁縣,戶不過千余戶,人不到五千人,其中有六大黎都,漢人都是咱們這樣后遷過去的,不少都是朝廷貶謫的罪人流人。都已經那么多年了。只要拿著錢買通了當地的千戶所巡檢司,誰不想著出來賺錢?每年入冬。都有好多人悄悄鋸了大木做船,掛起帆偷運東西往海那邊的占城或是越南越北去。雖說順風,可偶爾也會遇到大浪,十個人之中少說也有七八人就此葬身大海。”
張越很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南京守備太監府上和鄭和的一番攀談一這位赫赫有名的太監曾經提到。第三次下西洋時,他和船隊在福建五虎門出洋,順風十晝夜就抵達了占城,足可見順風航行的迅速。而瓊州府澄邁和這些國家只一海之隔。哪怕是粗制濫造的船,也確實能夠順海漂流過去。想到這里,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三哥,我網到客找就聽說你出去了,你怎么在這,大伙都在客殘里等你呢!”
聽到這聲音,張越抬頭一看,見是滿頭大汗的方敬,便點頭笑道:“不急,回去了也是熱得火燒火燎,不如外頭涼快。怎么樣,這廣州和陜西南京北京可是不一樣吧?這些天你帶著李國修苗一祥兩個滿城里轉悠,逛了不少書院,可找到了合心意的?”
“京城除了國子監和順天府學等等官學,幾乎沒多少私學,這里書院有六七家,其他講學的草堂和精舍也有三回家。我帶著他們以請教的名義進去旁聽,覺得那些先生的學問等等都不比官學差,只是規制不及。”說到書院,方敬頓時把剛網、出來找張越那些目的忘了個精光,又興致勃勃地說,“我還在幾家書院里頭找到了寫著番文的書,可惜一個字都看不懂。”
張越在天下那么多布政司中選擇了廣州,便是因為這里乃走出洋貿易最方便的港口,此時一聽到番文書籍,他本能地聯想到了晚明徐光啟等人翻澤的書稿。略一思忖,他便看到九娘仍是咬著嘴唇站在那里,遂站起身來。
“這樣吧,你在這里先住下來,我到時候囑這黃埔鎮上的官署和管河廳等等照應你一些。至于你所說的這些,我到時候自會派人查
看到九娘愣了一愣,隨即歡歡喜喜地屈膝行禮,又忙著收拾去了,張越方才讓牛敢抱起已經睡著的靜官,帶著眾護衛和方敬一道往回走。走著走著,看到方敬一臉好奇的模樣,他便掩去了丘家的事,把瓊州府上的情形揀著要緊的說了。
“想當初宋時蘇學士被貶到了這兒,大發寥落孤寂憤懣之嘆,這天涯海角聽著就怪磣人的。
我這幾天聽人說,瓊州府上幾乎都是黎人,漢人極少,而且島上四處都是密林,耕種不易,生活更是艱難,也難怪這位姑娘悄悄跑出來。這廣東上下差異太大了,廣州府的富商常常給官員送禮送錢,日子都過得極其豪奢,偏生不管百姓死活!三哥,你如今有什么章程?”
“盛世無饑綏,何須耕織忙,”
喃喃自語念了這么一句詩。張越不禁搖了搖頭。讀紅樓時,他對黛玉的其他詩詞倒是沒什么感覺。唯獨這一句卻總覺得著實頌圣太過。永樂仁宣,都是號稱盛世中的盛世,但平民百姓仍是辛勤勞作卻脫不了勞苦。若是不耕織忙,便只有冒大風險在刀鋒上跳舞。只不過,對于方敬這憤憤不平的言語,他仍是不能芶同,便笑著解釋了起來。
“要治理一地清平,首先確實是要澄清吏治,但這一條不可過激過急,須知我朝官員俸祿極少,用于養家糊口也都是勉強,更不用說維持官員的體面。一味兩袖清風只說明此人操守上佳,但才能本事如何卻未必。所以,有才無德的人可以邊敲打警示邊重用,有德無才的人便只能用于教化。
我如今上任,要緊的就是幾件事。一是廣州開海之后,市舶司要整治這不是我的事,但皇上提了,我總得留心,須知行商坐商都是三十稅一,若海商也是如此。賦稅就太低了。二是廣東一地的勸學,不拘官學私學,都可以大力扶持。三則是農商,這里四季都是夏季。尤其是瓊州府,倘若可能,我到想找些種田能手試驗一下稻種,要是能種三季稻就好了,”
方敬平素讀書不少,但對這些卻還是頭一次接觸,早先和李國修苗一祥在城里轉了一圈又一圈查訪那些書院,他已經覺得有些頭大了,這會兒看到張越掰著手指頭一數就是六七樁,他不禁吐了吐舌頭,再也不吭聲了。直到這時候,他方才真正領悟了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
由于黃埔鎮上的客商最多,各家客棧往往爆滿,不少人甚至為圖省錢住民居。張越之前讓人去包下了鎮上最大一家客棧的一座小跨院,這會兒在方敬的指引下找到的頭。才跨進門,他就看到靠墻的一張桌子上,一群商人中赫然有一個熟悉的人影,不禁又驚又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