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府佛山鎮。
廣東夏秋兩季多臺風雨,不利于棉花結實,也不利于桑蠶,因此通省織布所用的棉花蠶絲,多半是來自外地。而廣東一省中,絲織棉織最鼎盛的地方就是佛山。鎮上原本只有數百戶人家,但隨著永樂年間開廣州市舶司,這兒便漸漸云集了不少失去田地的織戶,繼而又多了鐵匠陶匠等等。如今名雖是鎮,實質上卻已經達到了中等縣的規模。
此時已經是入夜時分,鎮西頭的不少織坊卻仍舊能聽到不絕于耳的織機聲。雖說嘈雜,但多年以來,周邊的住戶幾乎都習慣了這種刺耳的聲音,因此這會兒都已經酣然入睡。于是,在這個并不安靜的夜晚,四周漸漸掩上來的黑影憧憧自是無人察覺。
“唐千戶,你確定就是這兒沒錯?”<……雖說是錦衣衛千戶,但面對掌握兵權的本省都帥,唐樂自是不敢怠慢,連忙客客氣氣地說:“李都帥,絕對不會有錯。我已經讓麾下的眼線探子混進去打探過了,二十多號人全都關在里頭。因為外頭都是織機,聲音響的很,他們就是在里頭鬧出什么事情外頭也不知道。如今這大晚上的織機還在開著。里頭更不會注意咱們外頭有人。”
“注意到又怎么樣,難道他們還能公然抗拒官府?”
李龍傲慢地按了按身側的佩劍,心想自己要不是指望集從張謙的市舶司那兒分潤些好處,些許小事也用不著他親自出馬,隨便派個千戶百戶就夠了。看著那一座依稀能看見昏暗燈光的大宅子,他便沉聲對身后的親兵吩咐道:“傳令,分頭沖進去。記住,把那些被擄的囫圖帶出來
要是傷著了一個,你們自個看著辦!”
“得令!”
倏忽間,黑夜中驟然亮起了無數火把,將那座大宅子圍得嚴嚴實實。下一玄,一個手持火炬的壯碩漢子就重重一腳踹開了門,領著后頭的一隊人悍然沖了進去。隨著這些人的闖入,大宅子里頓時傳來了好一陣驚呼,但在幾聲狠戾的呵斥之后,又一下子變得安靜了,只能聽到翻箱倒柜的聲音和踹門開門的聲音。又隔了好一會兒,內中方才傳來了幾聲驚呼,繼而便是不絕于耳的哭聲。
聽到這些雜亂的聲音。杵在門口的李龍并沒有多大反應,只是在那兒盤算著自己的生意經。上一次倒騰糧食狠賺了一筆錢,分潤下頭之后他還落了不少腰包,滿夠下半年的開銷了。但是,要過上真正舒坦的日子,這點錢自是遠遠不夠。聽說寶船不日就要打日本開過來。屆時還會運送大批貨物出海。這固然是給朝廷做生意,但若是能摻和一腳,應該也不會有多大問題。畢竟,之前朝廷已經禁了寶船,瓷器絲綢等等興許都沒準備那么多,空額應該不少。
“什么人!”
正當他想得美美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的親兵呵斥了幾聲,他立夯回過了神。見是周邊的那些屋子不少開門探出腦袋查看,甚至還有人出了門來,他便不耐煩地說道:“一個個呵斥豈不是麻煩,就說是官府辦案,出聲讓他們關門睡覺!”
有了他這么一句話,一個大嗓門的小旗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嚷嚷了起來,一時之間,“官府辦案,閑人退避”的聲音遠遠傳開了,剛剛還在探究的人們一個個縮了回去緊閉房門,但究竟能不能在這外頭亮著熊熊火炬的情況下安然入睡,這就只有他們自個。知道了。而兩個原本就被扣在此地的更夫也都是面面相覷。心想官府辦案不是沒見過,那些差役也都是橫沖直撞不可一世。可是,眼下這辦案的陣仗也實在是太大了!
直接出動了兩百名軍士。這難道是防人造反么?
天還沒亮,廣州城就已經從睡夢中蘇醒了過來,路上漸漸有了不少行人。開店的移開門板預備打掃做生意,車馬行早早地喂馬灑掃,只有酒樓飯莊青樓楚館等等這般做晚客生意的還是大門緊閉。三司衙門并府衙縣衙等等也是早早地忙碌了起來,點卯之后就是早堂,下屬官參見奏事,這一直忙碌到辰初方才得歇。這一散去,官吏們有的回家休息用食,有的則是在外頭買了點心在衙門公房里閑磕牙,總之是有一個時辰的休息時間。
雖說日日寅正三刻起身實在是累人得緊,但比起在京城夭天上朝那會兒,常常要寅正出門。然后風雨無阻地在紫禁城午門外等候輕松得妾。再加上早中晚三堂都只有一個時辰,加班加點畢竟少見,而百姓更是很少會越過縣衙府衙擊鼓訴訕,因此自打之前水患過去糧價平抑,如今又以工代賑安撫了百姓,張越的日子就過得輕松了許多,早中晚三堂之間的空隙除了常常出門之外,也偶爾回后衙官癬陪陪家人。
今天早上得到了佛山鎮傳回來的好消息,他自然是心頭振奮。然而,這會兒一回來,他就看到滿院子靜悄悄的,一個人影都無。不禁有些奇怪。待到自己打起簾子來到了母親房里,他就看到屋子里只有一個正在打掃的小丫頭,于是便出聲問道:“怎的只有你一個,太太
小丫頭轉身一瞧,見是張越,連忙屈膝行禮叫了一聲三少爺,隨即就指了指外頭道:“三少奶奶和兩位姨奶奶請安回去之后,沒多久就有人來報,仿佛說是那邊請了大夫。太太不放心,立刻就帶著人趕過去了。留下的另一位姐姐去催了茶水,只留了奴婢一個,人在這兒。”
一聽到大夫兩個字,張越頓時愣了一愣,心想今天一早眾人都還好好的,怎么會突然請了大夫。知道從小丫頭這里問不出什么,他也不再多問,轉身拔腿就走。才到了自個的小院門口,他就看到崔媽媽一邊說話一邊陪著一個老大夫出來。
“這還真是可巧,前些天剛剛請了何大夫來,如今又勞您走一趟,幸好全都是喜訊!”
“那是張大人平日仁厚清廉,又體恤百姓,這福分自然是從天而降。里頭那位姨奶奶身子雖壯實,可大約是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天熱,所以還得仔細一些。我開的那個方。曠試十天。倘若亢事便是最好,若是有事。盡管再來叫我吼及一
兩人走到了院子中央。何大夫方才看到院門內進來的人,而崔媽媽一抬頭也瞧見了,連忙棄了何大夫笑吟吟地走上前來,屈膝行禮之后就笑道:“少爺大喜,秋姨娘有喜了!一大早您去衙門理事,少奶奶領著她們去給老爺太太問安,結果回來之后說了一會話,就發現她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因這幾天她老是嗜睡,午睡更是往往一睡就到了吃晚飯的時辰,所以雖說她覺得不要緊,最后還是去請了何大夫來,這一診斷才知道。”
因之前杜綰懷那兩胎的時候,全都是家里多事的時節。如今好容易一家人穩穩當當,卻再沒了喜訊,張越每次一想就覺得老天在耍自個玩。于是,此玄聽到崔媽媽說的這話,他忍不住怔了一怔,這才本能地問道:“這幾天我也常常見她貪睡了些,可并沒有嘔吐惡心之類的反應,這竟是真的有喜了?”
何大夫前一次來給靈犀診脈,恰是張越不在,此時聽崔媽媽和他說話方才醒悟了過來,連忙上前行禮。見張越這話仿佛是質疑,他少不得又解釋道:“這剛剛害喜的時候,確實大多數人都是惡心嘔吐,耳也有少數人沒這種反應,反而是嗜睡怕冷等等。大人若是不放心,我過幾日再來請一次脈。不是我夸口,這些年我診過的孕婦多了,并無一例出錯。”
見人家信誓旦旦,張越自是松了一口大氣,一拱手謝其之后就急忙進了后頭的屋子。果然,正房中間的大屋里頭已經是站得滿滿當當,主位上坐著的孫氏喜笑顏開。見張越入內就嗔道:“好耳報神,這么快就過來了!剛剛那大夫確診的時候,大伙兒都高興得什么似的。
張越不由看了看一旁坐在錦墩上的秋痕,見她果然是眼睛微微紅腫,面色卻極其歡喜,不禁莞爾一笑。因見孫氏旁邊的杜綰沖他挑了挑眉,他便走上前在母親另一邊站了,有意往四下里一瞧:“若是爹爹知道了這消息,必定也會喜上眉梢。對了,爹又一大早出去了?”
“可不是?成天比你這個當父母官的還忙,風風火火紅光滿面,不知道的還以為當布政使的是他不是你。”孫氏沒好氣地埋怨了一句,又抬頭看了看張越和杜綰。隨即又盯著秋痕琥珀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感慨道,“我是老了,只想著抱孫子抱孫女,舒舒服服當個老封君便罷,可學不來當年老太太那樣勞心勞力。我沒那個能耐,只要你們平安和美就好。”
孫氏說了一句真心話。見一旁的幾個丫頭有抿嘴忍不住笑的,她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又沒好氣地說:“我雖學不來老太太,但章程卻還是一樣的。如今離了京里。我也不是那么死摳著禮儀不放的人,但大的規矩體統你們倘若是忘了。那也就不用在這兒呆了。如今秋痕有了喜,平日再添一個人過去照料,日用吃食你們全都仔細著!人不夠事情做不完可以提前稟告,我酌情添減,但要是事到臨頭沒了人,可別怪我不好說話!”
她向來少有疾言厲色說話,這會兒了一通就把眾丫頭都打發了出去。因見秋痕那強耐瞌睡的樣子,她便讓琥珀送人回房,又讓張越跟過去瞧瞧。等到人都走了,她讓崔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出去玩耍,連自己的親信大丫頭都打發了出去,這才讓杜綰在身旁坐下,卻是從袖子里拿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娘,這是”
“綰兒,你如今兒女雙全,福分比我當東好多了,但你前兩次有身子時我都不在身邊,你又總遇著勞心勞力的事情,難免落下什么損傷。這是我一直珍藏的一張方子,還是我進張家那會兒好容易請一個有名大夫得來的,后來沒多久就有了越兒。原本你兩胎平安,我也不用給你,但如今正好是家里太平的時候,你找個好大夫瞧瞧,刪減刪減看能不能用。你還年輕。多生養幾個,孩子,將來必然兒孫滿堂。”
聽孫氏這么說,杜綰不禁怔了一怔,旋即又展顏一笑。感激地點,了點頭。果不其然,孫氏的囑咐并不止這么一樣。待她收好了方子,孫氏又是左一樣右一樣說起了多年養身心得,到最后便笑吟吟地說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夫妻之間可不像那些小說話本一樣,動不動就是情愛之類虛無縹緲的東西,實實在在的只有兩個字一信賴。小時候我看那些折子戲,很是羨慕花前月下的勾當,等長大嫁人之后才知道,那都是人胡編出來的。若不是如此,為何有情人終成眷屬之后的事情就都沒了?終成眷屬之后才是真正的過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再如海一般的深情也得給消磨光了,所剩的不過是責任和信賴罷了”
左院東廂房,眼看著琥珀把秋痕扶到了那具竹榻上躺下。又見秋痕雖忍不住連連打呵欠,眼睛卻仍是看著自己,張越不禁笑道:“既然想睡就趕緊閉眼躺下,如今不同往日,你保重身子要緊。你平時那么喜歡孩子,如今總算心想事成了。”
“少爺說的是,老天爺對我夠好了。”秋痕歡喜地點了點頭。見琥珀給自個蓋好了襝紗被。她忍不住又幻想了起來,“不論是男是女,只要長得像少爺就行。”
見她這副模樣,張越不禁啞然失笑。站在那兒又安慰了幾句,聽她聲音漸漸低沉,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吩咐兩個丫頭好好看著,他就沖琥珀招了招手。待到了外頭廊下,見四處無人,他便低聲囑咐道:“三日后我要到黃埔鎮彩云樓會一會那些商人,屆時你二伯父大約會到。叫人安排一輛車,到時候你在車上或對面的隱蔽去處見一見,也好完了多年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