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唐

第卌六章 烽火連三月(五)

黑石關上的火焰,如同一個巨大的火炬,照亮了黑漆蒼穹。

連鞏縣都能看清楚的火焰,更何況黑石關外的莽原一支大軍悄然從邙嶺行出,迅速朝黑石關逼近。位于中軍的秦瓊,一身鐵甲,胯下黃驃馬,掌中一桿沉甸甸,逾百斤重的大鐵槍。

馬背兜囊中,兩根鐵锏倒縛,以一種極為奇怪的形式,插在兜囊里。

秦瓊一邊催促兵馬加速行進,一邊半瞇雙眸,凝視著黑石關方向的火光。不知是什么原因,他這心里面,一直不太踏實。

“將軍似有心事”

內軍車騎將軍張青持催馬跟上,輕聲問道。

秦瓊看四周無人,低聲道:“我總覺得心里面不太踏實。雖說此次出擊,一直都很順利,密公更親自定計可李言慶非比常人。我只是覺得,事情似乎進行的太順利,有點古怪。”

“將軍多慮了”

張青持忍不住笑道:“那李言慶也只能對付一些蠻夷罷了,又怎是密公的對手”

“你沒見過那家伙。”秦瓊苦笑道:“我知道大家都覺得李言慶年紀小,當不得大事。可我見過他,雖說并未深交,可是卻印象深刻。此人年紀雖然不大,卻處處透著老成持重之氣。

即便是親眼見他,也會有一種老謀深算的感覺。

密公此計雖說周密,但也并非沒有破綻我心緒不寧,也正因為此,李言慶那無敵之名,并非憑空得來。”

張青持原本是一個流寇,不過隊伍規模比較大,有一萬多人,縱橫濟北郡,殺戮無數。

能把一萬多人捏合到一起,能力自然不會差。而張青持也很聰明,懂得察言觀色,辨明形式。李密殺了翟讓之后,張青持第一個主動將手中兵權都交給了李密。而后又請求加入李密的蒲山公營,成為秦瓊的副手。

秦瓊,也算是瓦崗寨中,軍事水平高明的將領。

其麾下驃騎內軍,共八千人。依照當初張須陀所設立的八風陣,共設立八營,戰力最為強悍。而張青持雖是副將,可是深得李密喜愛。若論各路投靠李密的首領,這張青持地位最高。

遲疑一下,張青持忍不住問道:“那我們現在”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秦瓊用力的呼出一口氣,似是要把心中疑慮全都拋開。而后沉聲喝令:“傳令下去,八風營加快速度,繞過前面山灣之后,立刻全速出擊。我擔心,田黑社兄弟未必能堅持長久。”

“喏”

隨著秦瓊一聲令下,八風營陡然加快了行軍速度。

秦瓊率領八百騎軍,沖在最前面。張青持坐鎮中軍,催促兵馬行進。

眼看著,秦瓊和他的騎軍繞過山灣,并沒有出現任何異常狀況。張青持也就不再猶豫,抽出長刀,在馬上厲聲喝道:“三軍聽令,隨我出擊。”

那個擊字還沒有出口,陡然就聽到山巒中,傳來叨的一聲巨響。

似天崩地裂一般,回蕩在蒼穹之中。

一旁山坡之上,出現一支人馬。為首大將,黑盔黑甲,胯下一匹烏騅馬,跨刀挾弓,掌中一桿青鋒槊。

什么是青鋒槊

一般的馬槊,槊首長約九十公分。

青鋒槊的長度更長,足有五尺。如果按照后世的說法,差不多有一百四十公分長短。其刃如同青鋒,扁平下場,上下鋒脊,各有一道血槽。槊干用生鐵鑄成,長度同樣是一百四十公分。

比普通馬槊短,比槍又要長。

這種馬槊使用起來,難度很大,一般武將,都不愿使用這種馬槊。

力量,速度包括手眼配合,都需要有特殊的技巧。用力大了,槊首就會折斷,用力小了,則達不到殺人的目的。這桿青鋒槊,是李言慶在洛陽時偶然買來。槊首上有言虎當年獨有的標記。不過言慶問過言虎,這青鋒槊的確不是出自言虎之手,而是一位不知名的匠人。

據言虎說,他和那匠人關系不錯。

此人制槊的水準,不在言虎之下,只苦于沒有名氣,所以生計都成了問題。當時那位朋友家中困難,急需一大筆錢。又不愿接受他人的資助,于是找到言虎,言明要借用他的名氣,把自己制成的馬槊賣出去。言虎也沒有在意,立刻答應下來。于是青鋒槊,流入民間,被當時一個長安大豪以萬貫巨資買下,珍藏在家中。后那位大豪因站錯了隊伍,家破人亡。

青鋒槊隨之失蹤,直到年初李言慶在洛陽通遠市發現,這才又買了回來。

山坡上的小將,手持青鋒槊,催馬沖下山坡。

掌中青鋒槊一抖,槊首亂顫,寒光閃閃。

“狗賊,羅士信在此,恭候多時”

聲落,人到。

烏騅馬如同下山猛虎,希聿聿一聲長嘶。羅士信在馬上迎著兩名瓦崗將領,青鋒槊滴溜溜一轉,呼的橫抹而出。寒光閃爍,血光崩現。鋒利的槊刃將一名將領斬于馬下,而后羅士信在馬上一側身,青鋒槊往回一頓,撲棱棱怪蟒翻身,帶著一抹殘影,兇狠的刺擊而出。

人借馬勢,馬借人威。

烏騅馬的速度,加上羅士信的力量和那青鋒槊的鋒利,三者完美的結合在一起。

那瓦崗軍的將領揮刀去封擋,可是大刀只能在空中捕捉到那一抹殘影。心口一涼,青鋒槊已經沒入前胸。那將領眼中盡是不可思議之色,沒等他反應過來,青鋒槊已經從他身體中拔出,一股血箭,噴涌而出。羅士信看也不看,烏騅馬繼續沖鋒,從那武將身邊飛快錯過。

瓦崗將領,似乎是被那烏騅馬帶起的風刮倒一下,撲通一聲從馬上跌落在地上。

與此同時,五百如狼似虎的悍卒,從山坡上沖了下來。緊隨著羅士信的身后,殺入敵陣之中。

秦瓊的確是一個用兵的好手

但他接手內軍八風營,也不過短短數月光景。

其形已有,其神不在八風營最好的訓練方法,就是在戰陣中不斷磨練。很明顯,瓦崗軍的八風營,遠無法和當年張須陀的八風營相提并論。而且秦瓊也不是張須陀張須陀每戰必沖鋒在前,在軍卒中享有極大的聲名。秦瓊呢,雖說深得李密看重,卻比不得張須陀那樣的威名。

再加上秦瓊不在軍中,張青持就更無法控制好八風營。

羅士信同樣對八風陣了然于胸,對于八風陣的缺陷,一眼就能看出。

他胯下,掌中槊,在八風營里縱橫廝殺,使得八風陣根本無法成功運轉起來。八風陣的核心,在于八營主將。羅士信對那些小嘍啰就不予理睬,只找那些騎馬的將領,而后兇狠搏殺。

青鋒槊看似輕靈,實則沉重無比。

羅士信本也是天生神力,雖比不得裴行儼和雄闊海那樣夸張,卻也相差不多。而且他比雄闊海裴行儼更加靈活,青鋒槊上下翻飛,猶如出海的蛟龍,所到之處,馬前無一合之將。

緊跟在他身后的五百悍卒,同樣是以經過嚴格訓練的麒麟衛做班底。

這些人生于鞏縣,長于鞏縣,世世代代就生活在這塊中原大地上。身受李言慶大恩,對李言慶忠心耿耿,如同一群瘋子般的崇拜。他們知道,自家老小能活到現在,全靠李言慶這些年來的照拂。從軍以來,吃得好,穿得暖,每個月還有豐厚的軍餉。就算是死了,李無敵也會設法給他們的家人,予以照顧。故而,他們上陣之后,全無半點后顧之憂,形若瘋狂,悍不畏死。

清一色陌刀短弓。

沖鋒時以短弓殺敵,臨近是拔刀肉搏。

如此瘋狂的大將,如此兇悍的士卒。瓦崗軍又何曾見過

己方主將不斷被羅士信所殺,八風營完全亂成一片。雖然人數眾多,卻絲毫占不到上風。

片刻功夫,瓦崗軍已是大亂

秦瓊原本沖在最前面,忽聞身后大亂,連忙勒馬回身看去。

“將軍,張副將遭遇伏擊,敵情不明”

秦瓊聞聽,大叫一聲不好:中計了果然中計了

“兒郎們,隨我回軍救援。”

秦瓊極為果決,二話不說,立刻下令后隊變前隊,前隊變后軍,往山彎處救援。他下令果決沒有錯,可原本已開始急速出擊,隊伍突然間改變方向,自然不可避免的會出現短暫混亂。

也就是在這一剎那間的混亂之際,不遠處河灣樹林中,突然火光出現。

一支黑甲騎軍,從林中閃電般飛撲而出。馬上的騎士,全都是黑盔黑甲,面罩黑色的假面。

這支騎軍的裝束,與大多數騎軍不太一樣。

長槊橫刀,手持短弓。馬背上各帶有兩個裝滿箭矢的胡祿。騎軍在沖鋒時,開弓放箭,箭如雨下。

突如其來的打擊,令瓦崗軍頓時更加慌亂。

秦瓊再也無法保持鎮靜,連忙高聲呼喊:“休要慌張,隨我迎敵。”

他組織兵馬,想要發動反擊。可這一眨眼的功夫,黑甲騎軍已經沖到了跟前這些家伙從出現,到現在,始終一言不發。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能震懾人心。古怪的裝束,瘋狂的攻擊,令瓦崗軍士卒心驚肉跳。眼見雙方還有十余步距離就要相撞。為首一員大將突然棄了短弓,將馬槊抬起。

“墨麒麟,架槊”

一聲呼喝,黑甲騎士紛紛丟棄手中短弓,將馬上長槊架起。

而這時候,騎軍就已經沖入瓦崗軍中。就見最先架槊的那名騎士,手中的馬槊呼的沖出。

槊首呈三棱形狀,帶有三道血槽。

撞在瓦崗騎軍身上的鐵甲時,鋒利的槊首頓時把那鐵甲撕開,噗的就刺入體內。也不見他如何收槊,槊首就拔了出來。一股血箭從傷口中噴濺出來,那被刺殺的騎士慘叫一聲,倒在馬下,血流不止。

好快的槊

秦瓊心里一咯噔,催馬擰槍,攔住了對方。

“隋將通名。”

“秦瓊,忘恩負義之徒”

黑甲大將怒吼一聲,挺槊就刺。

他胯下那匹龍子馬,希聿聿一聲暴嘶,只震得山野間回蕩不息。

槊如疾風驟雨,撲面而來。秦瓊聽對方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可就是這一愣的功夫,他就失去了先手。對方的馬槊,勢大力沉,又迅猛如雷,快的好像閃電一般。二馬照面的一剎那,對方就刺出十余槊。槊槊不理要害,秦瓊措不及防,被那狂風暴雨般的攻擊,打得是狼狽不堪。

人在斗,馬亦爭鋒。

秦瓊胯下的黃驃馬,是寶馬良駒。

而對方的龍子馬,更被稱之為馬中之妖魔,即便是與虎豹相搏,也不遑多讓。

兩匹寶馬良駒一見面,立刻撞出了火花。黃驃馬張口就去撕咬,龍子馬輕輕一扭脖子,甩頭就撞。

憑心而論,黃驃馬的確是厲害。

可這龍子馬,卻是百年難得一見。以至于黃驃馬一口落空,龍子馬甩頭就砸在黃驃馬的頭上。

與此同時,秦瓊被對方迅猛的攻擊,打得無還手之力。

槍槊交鋒一處,發出蓬蓬蓬一連串沉悶聲響。從馬槊上傳來一股股,一道道或是回旋,或是筆直的詭異力道,讓秦瓊一時間難以抵擋。黃驃馬慘叫一聲,閃身一躲。而對方猶若千鈞的一槊,幾乎是擦著秦瓊的衣甲掠過。雖未刺中,可那槊首鋒芒,還是撕裂了鐵甲,將秦瓊的肩甲拍飛出去。

二馬錯蹬之后,秦瓊驚魂未定。

他撥馬向對方看去,腦海中突然閃現過一個人名。

“來將,可是李無敵”

對方這時候也撥轉過馬頭,聽到秦瓊呼喊,那人不禁大笑。

“秦將軍在李逆帳下春風得意,還記得李言慶否”

說著話,他抬手將臉上的黑色假面向上一抬,假面扣在頭頂,露出一張極為清秀俊美的面龐。

“秦將軍,李某在此已恭候多時”

秦瓊的臉色,頓時變了

也難怪他沒有認出李言慶,實在是他從未見過,言慶親自上疆場搏殺。

哪怕李言慶是黑石關鷹揚郎將,可每次和張須陀見面時,大都是以博領長衫,士子的裝扮。

言慶聲名遠揚,曾縱橫高句麗。

但秦瓊卻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李言慶或許身手不差,但也只是相對而言。和真正的武將爭鋒,未必能有多高的本領。他之所以有這樣的念頭也難怪李言慶麾下可謂是猛將無數。

勿論雄闊海闞棱,還是后來蘇定方王伏寶,乃至于家中沈光等人,個個都是難得的英雄好漢。有這許多猛將沖鋒陷陣,李言慶只需能出謀劃策,指揮得當,自能戰無不勝。李密等人也從未向秦瓊說過,李言慶的本事。所以在秦瓊的印象里,言慶始終是一個溫文儒雅的智將。

沒想到

秦瓊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在他也身經百戰,能迅速穩定住心神。

在馬上一拱手,“李兄弟,別來無恙。”

以前他和言慶相交,都是兄弟相稱。可秦瓊卻忘記了,當時他還在張須佗麾下,而今他和言慶,已是敵對的雙方。

言慶頓時橫眉立目,怒喝一聲:“住口,哪個是你兄弟

我李言慶雖不才,也是堂堂大丈夫不似爾身受重恩,食君俸祿,卻不思為君分憂。當年張將軍對你何等看重,視爾若同心腹,傾囊相授。可是你又如何報答張將軍為李逆詭計所殺,你不思為將軍報仇,反而賣主求榮,助紂為虐。思爾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有何面目,喚我兄弟”

這一番話,只說得秦瓊面紅耳赤,張口結舌。

言慶罵完之后,催馬挺槊,“秦叔寶,今曰我誓取狗頭,以祭將軍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