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十二月初九,老太君在織造府停靈七七后,出殯。曹寅與曹顒父子作為長子嫡孫,扶靈北上,十二月二十七到達直隸豐潤。安葬老太君靈柩后,曹寅打發隨從先退下,自己與兒子在老太君墓前展開了一次談話。
“我將送你去清涼寺修行,也是給老太君守孝祈福,也可以磨練你的心情!”曹寅帶著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
“清涼寺,修行,守孝?”曹顒很是意外,他設想過自己長大后的各種際遇,卻從來沒想過出家這種可能:“讓我出家做和尚嗎?”曹顒心里覺得好笑,自己這個人又懶散、又貪嘴,六根不凈,哪里有半點出家人的資質?
曹寅搖了搖頭:“不是出家,是到寺廟里修行二十七個月。”
曹顒的神情鄭重起來:“修行,父親要兒修行什么?與人為善嗎?”
曹寅望著曹顒的眼睛:“修行內容,要看顒兒的志向為何?若顒兒志向是從文,那儒家禮儀、先賢著作就是你的修行;若顒兒的志向是從武,那孫子兵法、武穆陣法就是你的修行。”
曹顒睜大眼睛,看來曹寅是要加強對自己的教育,只是單是這樣的話,有必要非在寺院里進行嗎
曹顒看著曹寅,不知為何想要一吐為快:“兒的志愿就是想要活到九十九,逍遙自在地活到九十九。前提是不做奴才,永遠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別人手中。”
曹寅對曹顒的回答并不意外,嘆了口氣,喃喃道:“雛鷹震翅向天闕,時也,命也!”
曹顒聽曹寅嘴里“時也、命也”的,不解其意,看向曹寅。
曹寅苦笑道:“你這還是那年被綁架留下的心病,說起來還是我對不住你,不能護你周全!你吃了那么多苦頭才回到府里,卻不再像過去那樣虛度光陰。讀書習武,再不用人提點半分。四年如一日,雨雪不斷,其心性何其堅韌。”
按照喪儀,孫氏老太君去世后,作為兒子的曹寅與曹荃都應該丁憂二十七個月。曹荃還好,按例報了丁憂。曹寅被奪情,居喪九九八十一天后起復。曹寅為盡孝心,送嫡子曹顒入清涼寺,為亡故的老太君祈福。
清涼寺里,曹顒開始了略顯漫長的修行生活。
曹顒的修行內容不是先賢著作,也不是兵書陣法,而是從各朝各代史料中摘抄出來的佞臣傳。通讀三遍后,曹寅又叫人送來了名臣傳。曹顒暗暗思量,難道父親是想將自己培養成權臣的苗子不成,從佞臣傳里洞悉陰謀,從名臣傳中學習陽謀。
曹顒想了想自己了解的清史,康熙幼年即位,最忌諱權臣的。康熙朝數得上來的幾個權臣,鰲拜、明珠、索額圖,每一個下場好。雍正根據歷史記載,是寡恩薄幸之君,最是好猜疑臣下,所以才設下粘桿處來暗中監視百官。到乾隆朝還好些,但乾隆前期一直在打仗,后期自己都七老八十,能不能活著還是回事。
在清涼寺,住處簡陋,無人侍候還好說。畢竟曹顒上輩子讀書時住過宿舍,自理能力還可以。最讓他無法忍受的是,這里用的是齋飯,半點油星都沒有。曹顒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肉食主義者,但肯定不是素食主義者就是。因早已于曹寅有約在前,不修行完畢,就不離開清涼寺。曹顒不愿失言,但也不愿太委屈自己,這樣清涼寺后山上的動物就算倒了霉。
帶著自制弓箭和從廚房偷來的一小包鹽,到后山抓只野兔或山雞,烤了后打個牙祭,成為曹顒隔三差五的必修課。
織造府,書房。
曹寅看著密探報上來的曹顒每日起居記錄,臉上多了幾分笑意。
差一刻卯時起床,用一刻鐘的時間洗漱后到佛堂與寺院眾人一起上早課。卯時四刻早課完畢后,回到院子里練上半時辰的劍。辰時用早飯,辰時二刻開始讀書。午時去后山,射了一只山雞,一只野兔,與上山打柴的小和尚智然分食之。
莊常看了曹寅的笑容,摸摸自己的胡子,略點著幾分促狹:“東亭兄,為了不讓大公子受外物干擾,送到清涼寺修行,這其中安排也算妥當。只是讓大公子茹素這點,東亭兄似乎目的不純啊!”
曹寅見莊常識破,笑道:“這顒兒心思重,少年老成,一味地授之權謀,性子難免走向陰郁。若是不這樣安排,怎會逼得他天性流露。”
康熙四十六年四月,西湖龍井被收為貢茶。頓時,龍井茶的價格上升了百倍不止。
康熙四十七年五月,江寧織造府曹寅恭獻兩種新茶,其中福建茶被康熙賜名為“鐵觀音”,蘇州茶則被賜名為“銀針”。
康熙四十七年十二月十五,太湖那邊送來第一批母蚌所育珍珠。共有珍珠八百七十九顆,其中金色珠五十五顆,黑色珠一百三十六,粉紅珍珠二百九十一顆,余下為白色珠寶。若是按照成色分,一等珠十六顆,二等珠五十二顆,三等珠一百七十七顆,其余為散珠。
每色珍珠先是按照顏色分裝小盒,然后又按等級分裝在不同的格子里。
珍珠數量不多,但是曹寅與莊常都感慨萬千。
“真真沒想到,這大公子所說人工養珠竟然小成。不瞞東亭,當初我聽了,都覺得匪夷所思。”莊常拈了一顆珍珠,放在眼前細看道。
曹寅看著眼前的幾個裝珍珠的匣子,心中卻已驚濤駭浪。送曹顒去清涼寺后,曹寅曾叫人把他書房里的書籍搬到自己這里逐冊翻閱,雖偶爾幾本書提及海外,不過是三兩句話,根本就沒有任何一本書上提過養育珍珠的法子或者典故。
清涼寺,后山山坡。
樹叢后,兩個小腦袋瓜子湊在一起,遠遠地盯著不遠處的空地。空地上,支起一個圓笸籮,下面散落著金黃的小米,半空中,幾只鳥雀盤旋。
時值寒冬臘月,又下了兩場大雪,后山的野兔、山雞幾乎絕跡。曹顒連吃了七八頓齋飯,開始打起麻雀的主意。就按照上輩子書中所知道的,做起這簡單陷阱。在清涼寺兩年,曹顒的性子更加沉著,若不是隔三差五到后山捕兔抓雞,他都要以為自己的心境七老八十。
沒有錦衣玉食,沒有人際往來,清涼寺的日子是單調而乏味的。若不是偶然結識了小和尚智然,曹顒都懷疑自己的語言功能是否蛻化。有的夜晚,曹顒躺在床上陷入沉思,回想自己來清朝這幾年的生活,總是在努力著,卻不得其所。總是想要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卻又不得不依附曹家。曹寅已經告誡過他,進京就代表著離開曹家的保護,京城是與江寧完全不同的一個世界。
“曹施主,雀兒著地了,一共五只!”智然壓低聲音,略帶興奮地道。
曹顒看了看,還有幾只麻雀沒落地:“再等等!”
等那幾只雀也落在地上,吃起地上的小米時,曹顒動了動手中的麻繩,那邊支撐笸籮的小樹枝倒下,除了邊上一只飛跑外,其他的麻雀盡被扣在笸籮里。
智然雖吃葷,卻是打死也不肯殺生的,這料理麻雀的差事就落到曹顒身上。智然扭過頭,閉上眼睛,嘴里念著: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
等過了片刻,曹顒按照叫花雞的做法,炮制完成九只麻雀。悠悠的香味逗得智然睜開了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曹顒:“曹施主,能夠吃了?”
曹顒笑問:“這麻雀成九之單數,小和尚少犯些戒律,少吃一個可好?”
智然臉色肅穆,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佛曰,我不入地域,誰入地域!”說著,已經撿起一個麻雀,雙手開動起來。
曹顒忍不住笑出聲,活了兩世,出家的朋友就交了這么一個,年紀不大,卻不是凡人。
康熙四十八年一月二十,曹顒守孝期滿,離開了清涼寺,回到織造府。
求己居中,惠心與暗香兩個前兩年放出去嫁人,如今是紫晶帶了兩個小丫鬟看房子。紫晶在老太君生前就曾立誓不嫁的,老太君去世后曹顒見她不愿意出嫁,府外又沒有親人,就安排她到求己居。對于惠心愿意嫁人,嫁的還是府里門房的兒子,曹顒心里有些不舒服,雖沒有建立種馬后宮的想法,但貼身丫鬟的芳心竟然不在自己這小主子身上,多少有些傷自尊。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初八,曹寅獨自在書房,抬筆寫著,江寧織造、通政使司通政使臣曹寅謹奏:
恭請圣安。
臣伏聞圣體全安,下慰億萬蒼生之望,凡屬臣民,無不歡欣舞蹈,慶祝無疆。
再,梁九功傳旨,伏蒙圣諭諄切,臣欽此欽遵。
臣有一子,今年即令上京當差。興言及此,皆蒙主恩浩蕩所至,不勝感仰涕零。但臣系奉差,不敢脫身,泥首闕下,惟有翹望天云,撫心激切,叩謝皇恩而已。
目下江南、揚州各處雨水調勻,蔬麥大長,百姓俱安生樂業,惟米價新年稍貴,每石一兩二三錢不等,將來春水積聚,各處客商船只運行,價或可平。謹將江寧、揚州正月晴雨錄恭呈御覽,伏乞睿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