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平郡王府,內院正房。
隨著銀鈴般的笑聲響起,外頭進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一身玫紅色的旗裝,外面罩了件銀色坎肩,小臉紅撲撲的,模樣嬌俏可愛。
曹佳氏微微坐起身,對眼前那兩個侍妾道:“還不快去投塊帕子,給格格擦擦手。”
那小姑娘眼睛瞪得溜圓,湊到曹佳氏身邊:“好嫂子,你怎么知道寶雅才打外頭回來?”
曹佳氏伸手指了指地下,寶雅低頭,才發現自己鞋子上帶著半根青草。
“哼!叫那個塔娜得意,咱們鑲紅旗的盡是廢物,連幾個蒙古人都比不過,丟盡我的臉了!”寶雅撅著嘴巴,很是不滿地說道。
曹佳氏笑道:“單是鑲紅旗嗎,不是說正皇旗的人也跟著咱們格格去跑馬了?”
寶雅接過那兩個侍妾遞過來的帕子,擦了擦手:“平日里,整日上三旗,上三旗地吹噓著,還不都是廢物!”
“蒙古人生長在馬背上,馬術自然精湛,豈是京里這些公子哥能夠比得上的。你去挑戰人家的長處,焉有不輸的道理?”曹佳氏道。
“下一場比射箭呢?若是再輸給蒙古人怎么辦?”寶雅皺著眉頭,很是苦惱。
曹佳氏不知如何開解這個喜歡爭強好勝的小姑子,就轉移話題:“方才怎么笑得那般開心?”
寶雅聽嫂子問話,又笑了起來,邊笑邊說道:“嫂子,你不知道,剛剛在府門口發生了一件趣事!那個納蘭承平真是滑稽死了,不知是受了誰的暗算,嘴里被憑空射進半塊馬糞!”
“納蘭承平,相府的那個侄孫?”曹佳氏搖了搖頭:“那家伙太輕狂了,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寶雅點了點頭:“剛剛進城時,好像聽他調戲哪家女眷,嘴里不干不凈,吃了口馬糞倒也算是便宜了他。”
姑嫂兩個正說著閑話,曹佳氏的陪嫁丫鬟聽琴進來回報:“福晉,打聽清楚了,確實是大爺進京,剛剛到老宅那邊!”
曹佳氏忍不住面露笑意,一邊叫聽琴帶人去請,一邊吩咐府里下人準備上等宴席。
寶雅聽了,連忙追問:“是嫂子老念叨的那個兄弟來了,比寶雅大兩歲的那個?”
曹佳氏點頭應是,眼前浮起一小小少年的面容,三年未見,不知弟弟如今長成了什么模樣。
*
京中曹府,西側院。
曹顒舒舒服服地泡了個熱水澡,洗去旅途勞乏。等洗完澡,穿戴整齊后,他叫紫晶把從江寧給姐姐帶來的禮物找出來。就算晚上要去馬府赴宴,郡王府那邊還是要先過去的,明兒要到宮里落實差事,到時候得不得空兒還兩說。
曹顒叫管家曹忠挑了兩個長隨,以后身邊難免有拿東西跑腿什么的活兒,總不好叫魏氏兩兄弟做,那樣有點大材小用。
因眾人初到京城,看什么都新鮮,曹顒叫管家給魏氏兄弟支了五十兩銀子,放他們半天假,讓他們出去四處逛逛。他自己,則帶著小滿與兩個新長隨去平郡王府探望姐姐。
剛出曹府門口,曹顒就看見門前來了一輛馬車,車里下來的卻是曹顏的兩個陪嫁丫鬟聽琴與品畫。
“真是大爺到了,奴婢給大爺請安!”聽琴與品畫笑著俯下身子問好。
曹顒見兩人穿著旗裝,頭上插金戴銀,出落得比前幾年更標致,言談間也不似過去在江寧時那般靦腆:“你們怎么來了?我正要去探望姐姐,還想著沒有提前派人打招呼會不會失禮。”
聽琴道:“姑娘這幾日盡念叨著,每日派人過來打探大爺的消息。剛剛得了信,就派奴婢過來迎大爺過去;若不是姑娘身子不便,怕是就要親來呢!”因為是娘家帶來的陪嫁,雖然在府里稱呼曹佳氏為福晉,在曹顒面前還是按照舊日稱呼。
曹顒點了點頭,并不意外,歷史上自己這位姐姐好像生了五、六個兒子,眼下算上肚子里的才兩個而已。將滿周歲的長子福彭,應該就是歷史上曾被康熙撫育在宮中,最后做了乾隆伴讀的那個。
曹顒上馬,聽琴、弄書兩個上車,一行人去了平郡王府。
平郡王府位于西城石駙馬大街,始建于順治年間。作為開國八個****之一,平郡王這支出自太祖次子第一代禮親王代善。第一代郡王是代善長子岳托,訥爾蘇的曾祖父,封號是“克勤郡王”,是死后的追封。待到訥爾蘇父親承襲爵位時,被康熙改封為平郡王,克勤郡王府也改名為平郡王府。
曹顒雖然上輩子在北京,但是正宗的王府除了雍和宮,其他的還真不熟悉。而雍和宮,作為兩代帝王龍潛之地,成了皇家的喇嘛廟,更像寺院一些。
眼前是五間高脊灰瓦的門房,三間朱漆大門,中門緊閉,只有西門微微掩著,看來是經常開的。
門前的幾個王府下人見一個少年公子騎著馬隨著王府馬車而來,不知該如何稱呼,就見馬車里下來兩位府里的管事姑娘:“還不快見禮,是江寧的舅爺來了!”
江寧,那可是福晉的娘家。幾個下人打千的打千,牽馬的牽馬,很是殷勤。曹顒下馬,示意小滿打賞,自己跟著聽琴與弄書兩個進了王府。
“幾位大哥,這是我家主子賞的酒錢,哥哥們抽空去喝上一盅,解解乏也好!”小滿笑嘻嘻地送上兩個元寶,這幾個下人又是一番奉承。
進了大門,饒過影壁,順著銀安殿西側走過,聽琴與弄書正猶豫著是引曹顒去客廳還是偏廳:客廳過于鄭重,偏廳又怕怠慢。
曹佳氏得了消息,已迎了出來。她梳著兩把頭,身穿寶藍色繡著紅色蝴蝶的華貴旗裝,腳下卻沒有采花盆底,而是穿著一雙藍色緞子面的軟梆鞋。肚子雖沒顯形,但因生育過的緣故,曹佳氏體態比出嫁前稍顯豐滿,原本的鵝蛋臉更顯圓潤。
見到弟弟,尚未開口,曹佳氏的眼圈已經紅了。
曹顒心里一軟,施禮道:“姐姐!”
曹佳氏身后的幾個婆子神色有些古怪,這稱呼有些于禮不合,要知道主奴有別,就算是同胞姊弟,一個嫁進王府為嫡福晉,就是正經的主子;一個不管是父祖多顯赫,也不過是皇家包衣,是奴才身份。只是王府里沒有其他長輩,內宅的事都是曹佳氏獨斷,哪個敢在這個時候進言?
“嗯!”曹佳氏點頭應后,打量起曹顒來:“個子高了許多,竟是大人了!”說著,拉起曹顒的手,一邊往里走,一邊細細詢問江寧父母的情況。
曹顒雖是弱冠少年,但是畢竟大了,不好進二門。因此,曹佳氏將弟弟帶到王府書房隔壁的茶室敘話。
曹顒帶來的禮物不重,由跟著的聽琴與弄書捧進來。
丫鬟上茶后退出,屋子里只剩姊弟二人。曹佳氏見弟弟帶來的禮物中有個盒子尤為華美,忍不住打了開來。里面是一串珍珠腕串,珍珠有小拇指蓋大小,最難得的是一串十八顆珠子看上去一般無二,都是上品。這幾年不僅御用的東珠采量少,連南珠也不如過去那樣供應充足,因此市面上好的珍珠可遇不可求。這樣一串珠子,最少也能值上幾千兩銀子。她微微皺眉:“都是自家人,何苦拿這些個,太靡費了!”
曹顒笑笑:“姐姐不用惱,這些都與那‘鐵觀音’與‘龍井’一般,并不是外面買的。”
“啊!”曹佳氏輕呼出聲,看了看門口,低聲問道:“咱家經營采珠了,如那茶葉般,還是弟弟的主意吧?”
曹顒回答:“嗯!”端起茶杯,喝了兩口
曹佳氏神情略帶感傷:“怪不得世人都重男輕女,男兒頂門立戶,確實比女兒有用的多。”
“姐姐說這些做什么,不過是為了幫家里還虧空罷了,父親畢竟上了年歲,若是因這些瑣事傷了心神終是不好!”曹顒放下茶杯,勸慰道。
曹佳氏皺眉:“自打去年鬧什么戶部查虧空,我就跟著懸心。前些年,家里迎駕,我只覺得熱鬧氣派。如今當家理事才知道,那都是用金子銀子堆出來的熱鬧。幸好后來父親來信提到,家里早些年收了幾處茶園,添了進項,虧空也開始還了。”
曹顒指了指那珠串:“這個明后年也能夠有所進賬,加上先前幾處茶園,三五年內就該還得差不多!”
曹佳氏松了口氣:“那就好,從去年開始,父親兼任兩江巡鹽使,怕也是萬歲爺為咱們家虧空給的恩典,好用鹽科截留的稅銀來還賬。可畢竟不是什么正當門路,若是有人鬧出來,又是一番不干凈。幸好有其他進項,父親也不用選那下下之策。”
曹顒點了點頭,那拿鹽稅補虧空確實不是好法子,好像歷史上就因為那個使得曹家的債務到雍正朝都沒還清。
曹佳氏見曹顒沉思,略有所悟:“怪不得父親送你去清涼寺守孝,如今我算是明白他老人家的用意了!”
曹顒看著姐姐,不解其意。
曹佳笑答:“小弟過去雖禮儀周全,卻終是帶著疏離,面對至親也不例外,疏離中還帶幾分著傲氣。如今,卻像寶劍入鞘,鋒芒盡斂,只剩溫文儒雅,這莫非是佛法無邊的緣故。”
曹顒見姐姐有打趣之意,不理會她,心中卻有些同意她的說法。無意中照鏡子時,曹顒也發現自己這兩年的變化,這模樣,怎么看都像是位良善君子。老天明鑒,他可是一肚子壞水的,只是暫時沒機會發揮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