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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家兄弟很晚才回府,帶回的消息卻讓曹颙與莊席很是吃驚。
之前所猜測的完全應驗,那買兇的是通州本地人,但是身份有些出乎眾人的意料。
那人竟是一年近古稀之老翁,姓梁名勉,乃是通州大戶。
原來,魏家兄弟快馬加鞭前往通州后,就將縣城的三兩家錢莊都訪遍,這半月來并沒有大額的銀錢支取。
兩人又按照莊先生所囑,打聽了通州地面上的大戶人家,看看近日有沒有大宗買賣的。
雖然也有兩家典房賣地的,但是銀錢數目不過千八百兩,只有梁勉在十月初以五兩一畝的價格,賣了幾個莊子,總共算起來也有八、九千畝。
要知道,這通州地面的良田價格是每畝七、八兩銀子,好的甚至能夠達到十兩。
像梁勉這樣低的價格,實在是反常。
魏家兄弟查到這里,就細細打探梁勉的家世背景。
梁家是通州大戶,詩書傳家,族中有不少子弟入仕。
不過梁勉子嗣艱難,只一子一女,其子中了進士后,曾做了十多年京官;女兒則嫁給兄長的房師,一個熊姓京官為填房。
那熊家是名門望族,那人又是高品京官,梁家實在是高攀。
梁氏出嫁三年,留下個稚子后,就病逝了。
梁勉怕姑爺家子弟多,外孫年幼失母受欺負,就同姑爺商議后,將其接到身邊撫養。
幾年后,他兒子放外任,趕上洪水。
闔家遭了難。
梁勉的血脈只剩下其外孫這一脈,自是當成心肝肉似地,捧在手心里。
這般嬌縱之下,這個孩子漸漸長大,倒還真給外祖長臉,康熙四十五年中了進士,封為庶吉士。
今年四月升了翰林院編修。
不想九月底不知因何入獄,沒幾日就自縊在獄中。
梁勉年近古稀。
只有這點血脈,就此斷絕,其人似瘋癲。
幾日內就出手了將近萬畝良田,引得那些惦記其家產的族人痛得直跳腳。
登門勸告的人絡繹不絕,想要給老爺子做繼子繼孫的不可勝數。
老爺子始終不松口,開始還應對,過后就是閉門不納。
而其管家梁喜近些日子卻闊綽起來。
置了個外宅,養下了兩個粉頭。
整日里,呼朋喚友,胡天黑地,囂張無比。
經過在梁家附近的盤查,魏家兄弟差不多能夠確認去找萬九的中間人就是梁喜。
因為在萬九等人進京之前,梁喜曾兩次出入萬九家。
另外,他還在醉酒后向人吹噓。
連萬九那般人物如今都要趕著自己叫“梁爺”,在自己手下辦事。
不過,等到兄弟兩人想要找梁喜時,卻是晚了一步。
順天府的捕快來了,也順著梁喜這條線,查到了梁家。
因梁勉地兒子生前是朝廷命官。
不是尋常百姓,所以捕快還算客氣。
不想梁老爺子聽到通報,說是要換套衣服,進房間后就再沒出來。
等到捕快們進去時,老爺子的尸體也硬了,等到仵作來驗過尸,結論是吞金。
梁家只有梁勉一位主人,出了這么大地事,頓時轟動了整個通州。
梁家的遠支近支族人,鬧鬧哄哄地都上門來。
想要瓜分家產。
結果。
順天府的捕快派人快馬回京請了旨,以買兇謀殺朝廷命官的罪名查封了梁府。
同時將梁喜押回了順天府。
魏家兄弟遠遠地看了這場熱鬧,實在想不通這里的一個土財主如何能夠與遠在江寧的曹寅結下仇怨?
曹颙聽了通州那邊的消息后,心中也想不明白原由。
只有莊席,沉思許久,隱隱理出些頭緒來。
“颙兒,可知前吏部尚書熊賜履其人?”莊席開口問道。
熊賜履?這可是康熙朝有名地內閣大學士,曾經與明珠、索額圖、高士奇并稱為“四相”。
三藩之亂后,熊賜履因曾上書反對撤藩被罷官,隨后寓居江寧。
十余年后,再次入朝,直到康熙四十二年告老乞休,康熙四十五年返回江寧。
遠在曹颙進京前,就對這位大學士的履歷知道得七七八八。
只因這位大學士在江寧的宅子,就是曹颙當年守孝待過的清涼寺附近的清涼臺。
當年曹颙在的寺里,曾多次聽那些和尚們提到這位大學士。
在江南人眼中,熊賜履不是官員,而是一位大學者,他的著作《學辯》、《學統》、《學規》《學余》等書流傳于世。
因其祖籍孝感,本名孝昌,所以世人也尊稱他為“孝昌先生”。
曹颙想起一事,問道:“孝昌先生不是八月就去世了嗎?影影綽綽的,好像聽說上了遺折!”
莊席點了點頭:“確有此事,還引出一場不小地是非!孝昌先生死前寫了遺折,死后其家人將折子送到京中。
當年圣駕在塞外,中間輾轉了好些日子才到御前。
遺折上有舉薦其族侄翰林院編修熊本的話,上邊那位不信此事,命人詳查。
結果竟查出遺折是篡改過的,是熊本買通熊府下人所為,這可是欺君之罪。
熊本入獄,隨后被判了斬首,沒幾日自縊在獄中。
“熊本是梁勉的外孫?”曹颙有些明白其中的緣故。
莊席摸了摸胡子:“看來是如此了,只是既然是朝廷下旨要處斬熊本,為何梁勉會怨恨令尊,這就是讓人不解之處了!”
莫非在熊本案過程中,自己那位“密探”老爹提供了什么了不得的情報,成為其定罪地依據,因此才會被人恨上?可是既然是“密探”,上的又是“密報”,那一個田舍老翁怎么會知曉?被換了的炸藥呢?滅口的殺手呢?買兇之事真相大白后,明里的答案竟是如此的簡單,可細細思索。
卻是迷霧重重,太多的東西隱在這迷霧之中,只漏一鱗半爪地痕跡,越發讓人困惑。
草原兇殺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誰?這京城買兇案的背后又有何隱情?曹颙迫切地想知道答案。
在接下來地十來天,魏家兄弟早出晚歸,從賬面上支出了不少銀錢,只為這個答案。
曹颙原本懷疑前些日子殺掉地那些人是四阿哥的人。
畢竟無論是雍正皇帝地正牌特務機構“粘桿處”,還是野史里寫地暗人組織“血滴子”。
在后世都太出名了,想不聯系起來都難。
此外,他心中也隱隱地懷疑三阿哥。
畢竟在這場尚未落幕的奪嫡大戲中,四阿哥表現得是看客,不管其心中怎么想,行為始終是恭順低調地。
三阿哥則不同,雖然他在諸位皇子中才能并不出眾。
母族也不顯赫,但是卻始終表現得很積極。
然而魏家兄弟監視了三阿哥府與四阿哥府半個月的時間,卻始終未發現有任何異樣之處。
順天府那邊,在眾捕快從通州歸來后第四天,以梁喜斬立決、梁家家產充公為終審判決,徹底結了案子。
這場轟動京畿的大案就此塵埃落定。
城北,大井兒胡同,塞什圖宅邸。
自那日塞什圖幫忙攔馬救人后。
曹颙雖然心底感激,但是出于對自家和塞什圖安全的考慮,一直沒有帶著弟妹去拜謝這位恩公。
如今案子水落石出,危險警報徹底解除,兼之永佳的臂傷也大為好轉,該是謝恩的時候了。
曹颙去打聽了塞什圖住址。
趕在他休沐的日子,下學后帶著曹頌、曹頤并寶雅、永佳,到塞什圖宅邸登門拜謝。
門房見了曹颙等人寶馬香車,身后又隨了數輛滿載禮物地車駕,不由暗暗咂舌,接了曹颙的帖子忙不迭往里面通報。
少一時,塞什圖快步迎了出來,見了曹颙,剛要笑著問好,見到后面的東西。
卻是沉下臉。
一指那些車駕:“曹侍衛這是為何?”
曹颙先是抱拳見禮,隨后才回道:“當日多虧塞侍衛仗義相救舍弟舍妹。
彼時真兇未現,我等不好登門來拜。
如今案子已了,曹家備下薄禮一份,雖是大恩不敢言謝,卻是我兄妹三人一份心意,還請塞侍衛不吝笑納。
塞什圖忙搖頭:“當日之事于我不過是舉手之勞,也和你說過我并非圖得貴府答謝。
況且你當日謝也謝過了,如今又拿了這些東西來做什么?你既然來了,就請進來喝杯清茶,這禮物我是萬不能收的。
曹颙打聽了他尚未娶妻,家中只有一位寡母,笑著說:“不是什么重禮,都是我們晚輩孝敬伯母的些許心意。
今日我帶了弟妹過來,也當去叩拜伯母,不知道是否便宜。
這時早有街坊悄悄開了門探頭探腦地瞧熱鬧,塞什圖見了,不好讓他們這樣門口站著,又聽他們提及拜見母親,也說不出推卻的話,只得請他們進來。
塞什圖家是小三進的院子,并不太寬敞,曹家馬車往里一趕,越發顯得窄迫。
一位年邁的老管家跟出來,見了這許多東西微有詫異,隨后給曹颙等見了禮,等著塞什圖發話東西怎樣處置。
塞什圖卻瞧也不瞧那些東西,一邊兒引曹颙一行人到正房客廳,一邊兒吩咐管家說:“郝伯,告訴內院一聲,一會兒客人會過去見太太,叫派個丫鬟來領路。
”那郝管家領命去了。
進了廳里,曹頌、曹頤四人齊齊站好,或一輯到地,或鄭重蹲禮,口稱拜謝恩公。
塞什圖上次見過寶雅、永佳等人,是知道眾人身份地,唬了一跳,如何肯受?忙俯身拜了回去,口中直說:“這又是做什么?!都是謝過了的!你們這是要折我的壽啊!”
曹颙見他熱心又憨直,便兩下拉了,一同落座。
小廝奉了茶來,又回說太太請客人過去。
曹頤、永佳和寶雅三人告了罪,跟著個小丫鬟到了內院。
內院雖小,卻花壇草木一應俱全,收拾得非常整齊。
正房三間。
小丫鬟引著三人進了東邊暖閣。
暖閣內臨窗大炕上設了兩個半舊的青緞靠背,上坐一位五六十歲地老婦人,容長臉,微有些瘦,頭發有些花白,卻梳得一絲不亂,只一銀制嵌松石團花扁方。
顯得整齊而端莊,一身鴉青色衣襖。
前襟一串佛珠。
三人向老婦人行禮請安,老婦人笑瞇瞇地問了她們好,又讓炕上坐。
三人笑著謝過,只在挨著炕所設一溜椅子上坐了。
那老婦人正是塞什圖的母親喜塔拉氏。
喜塔拉氏中年守寡,膝下三女一子。
三個女兒早已經嫁人多年了,只剩下這個小兒子塞什圖,現年二十有一。
卻一直未有娶親。
倒不是別地,只因“門當戶對”四個字犯了難。
這喜塔拉氏幼年時母系家族也曾顯赫一時,后因牽扯到鰲拜案中才家道中落。
少時的良好教養使得她行事極為講究,眼界又甚高,加之覺羅家是正經八百的宗室紅帶子出身,塞什圖雖然只是三等侍衛,身上卻也襲著奉恩將軍的爵位,因此一般人家的姑娘根本入不了喜塔拉氏地眼。
喜塔拉氏既不喜攀附權貴。
也不肯娶商賈女兒為媳,而那些門戶相當的人家卻又嫌他們家貧,不愿女兒嫁過來過窮日子。
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揀揀,塞什圖地親事也就耽擱了下來。
要說這做母親的心里一點兒不急,那是假的。
但她也是斷不肯隨意娶個媳婦進門地。
今兒見著這三個水蔥似地俊俏姑娘,喜塔拉氏心下極是歡喜,客套了兩句,便忍不住細細問起她們年紀、家世。
然而這一問,她那才熱乎起來的心又涼了。
——這三個閨女,兩個是伯爵府千金,一位是郡主格格。
姓愛新覺羅地寶雅格格自然被排除在聯姻之外;這兩位伯爵家地,論身份倒也配得,可終是女方家境太好,喜塔拉氏怕她們瞧不上自家。
一番聊天下來。
喜塔拉氏對文文靜靜、進退有度的曹頤與永佳好感更增。
心底也就越發惋惜;越是惋惜,越是覺得喜愛她倆。
她言辭本就和藹。
這會兒面上也掛出喜色。
曹頤察言觀色,趁著老人家高興,恭恭敬敬把禮單奉了上去。
喜塔拉氏并不肯接,正色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機緣巧合我兒救了你們,這是他的造化和修行。
他若不救,便是他錯了;他救了,方是應該的。
且他自得了修行,還受什么謝禮呢?先頭并沒聽他提及此事,直到今兒你們上門,我才曉得還有這么回事,可見他是知道這是當做的,故未放在心上,所以也請你們不必掛懷。
曹頤滿臉真誠地喜塔拉氏:“伯母慈悲為懷,這救命之恩,于您,不過‘當做’二字,可于我們,卻是天大的恩情,此生斷不敢忘。
眼下,并不是拿這些俗物來污了伯母的慈悲之心,實是晚輩們今日初來拜見,沒什么可孝敬的。
若是給我們幾個做侄女地臉面,伯母留著做件冬裝,就算是我們的心意到了!”
喜塔拉氏臉上雖然帶著笑,但是神情卻很堅定:“你們說孝敬我,你們來瞧我這老婆子,陪我說說話,我便十分高興了。
這便已是一份厚禮了,所以外物還請帶回。
曹頤三人費了不少口舌,卻仍沒能說動喜塔拉氏,最終她還是帶著高雅的微笑拒絕了這份謝禮。
三人見老人家說了許久的話,多少流露出些倦意,便起身告辭了。
喜塔拉氏讓丫鬟送了她們出去,隔著窗戶猶瞧著她們的背影,心里仍是極為喜愛,想了一遭,終只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
前廳里,曹颙兄弟與塞什圖也相談甚歡。
塞什圖問了案情詳細,又怒而譴責了那些人一番。
他為人熱心和氣,圓圓地臉上始終帶著幾分笑意,極容易與人熱絡起來。
因此,曹颙與曹頌兩個都覺得和此人聊天一點兒不累,是件愉快的事情。
這會兒也就拋開了職務稱呼,大哥兄弟的叫了起來,顯得十分親厚。
換了兩盞茶,曹頤三人打內院出來了。
曹頤見到哥哥,便輕輕搖了搖頭。
曹颙知道塞什圖母親也不肯收那禮物,心底也佩服這家人風骨,安于貧困或許很多人都能做到,但是這樣施恩不圖報、拒絕外財的實在少之又少。
曹颙心里盤算過兩日送些人參藥材保養品來送給老人家,多少表達一下心意,想來應該不會再被拒絕,這才收回禮單,又再次謝過塞什圖,帶著眾人一起告辭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