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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颙回到戶部衙門時。已經有人在等著他。
不是別人,就是從倉廩衙門調回本堂的戶部侍郎張伯行。
現下戶部四位侍郎,除了曹颙與張伯行外,還有李周望與赫成額。
這李周望出身名門望族,曾祖與祖父都是曾在士林中名震一時的大儒,父親曾官至吏部侍郎,加尚書銜致仕。
他本人是康熙三十六年的進士,而后就入了翰林院,二十多年來一直是學政官,官至國子監祭酒,去年才調戶部。論起來,曹項還是他的學生。
早年曹項初入國子監時,曹颙還曾以長兄身份,帶著堂弟去拜訪過李周望。如今卻是同衙為官,說起來也算緣分。
赫成額跟其他人比起來,則是名聲不顯。他是從六部主事,一步一步熬上來的,并無什么卓越政績,只是出身滿洲大戶,人情練達而已。
張伯行已過古稀之年,但是端坐在那里。腰板挺著直直的。
見曹颙回來,他起身,平禮相見。
曹颙心中,對這位“天下第一清官”還是敬佩的,忙請他上坐。
張伯行主政江南時,與曹寅也有舊,見曹颙如此,謙讓一番就坐下,說明來意。
原來,他是為玉米種子來的。
因南北交通不便利,許多省份的玉米試點要從明年種起。河南府官倉中囤積的玉米,除了部分調往各省做種子外,剩下的就要運回京城。
“口外墾荒?”曹颙聽了,有些疑惑。
朝廷可是禁止百姓出關的,張伯行此舉根本行不通。
張伯行道:“這兩年朝廷都撥大批銀子飼養官馬,卻是受氣候變化的緣故,多有損耗。眼下,曹大人推行這苞谷,不僅種子可養民,秸稈還可飼馬,正是一舉兩得之事。口外土地遼闊,幾處牧場到張家口之間,鮮有人蹤。正可以移百姓,填口外。”
曹颙沒有張伯行的樂觀,這老爺子沒有去過口外,只是看著戶部的土地丈量冊子,才有這樣的提議。
曹颙早年做過太仆寺卿的。親自跑過口外的。
那邊雖在朝廷的掌控內,但是卻坐落著幾處牧場,還有八旗練兵場。算起來,也算是軍事要地,怎么會讓百姓過去混居。
那是大清與蒙古的緩沖地,就算朝廷真惦記那邊的土地,也要顧及能蒙古人的想法。
“大人,朝廷可是有禁令,禁止百姓隨意出關。大人想法雖好,行起來卻是艱難。”曹颙想了想,道。
這條禁令,主要是防止漢人與蒙古人聯系到一處。若是漢人與蒙古人恩有所關聯,那滿人的天下如何還坐得穩當?
張伯行雖是出了名的耿直,但是也出仕數十年,不會不知道這點。今日說起這個,定有后招。
果不其然,就見張伯行撫著胡須道:“移京旗,填口外,也能解決八旗生計。”
曹颙方才是疑惑,現下是驚詫了。
張伯行身為漢官,妄議旗政。已經是逾越。按照規矩,六部之中,只有滿、蒙尚書,才有資格參議旗政。
見曹颙如此,張伯行從袖子里掏出個折子,遞給曹颙。
曹颙接過來看了,原來上面記載的是近二十年直隸的人口與土地增減與各種賦稅。
近二十年的功夫,人口與土地增加了四成,賦稅卻不見減少,反而下降了兩成。
曹颙稍加思量,明白其中緣故。墾荒再多,也比不過土地兼并的速度。
只是這與八旗生計似乎扯不上關系,曹颙道:“還請大人解惑?”
“八旗丁銀甚重,朝廷已無力負荷。長此以往下去,每年國庫收入,就要拿出半數來支付八旗丁銀。”張伯行說著,又遞給曹颙個折子,又是幾組數據。
話說到這個地步,曹颙算是明白了,原來張伯行想說的是“出旗為民”這一條。
將京城閑散旗人出旗為百姓,出口外墾荒。
說起來,這也是老調重彈了。
曹颙當年剛進京時,就聽過類似的言論。士林中,有不少人支持相應。
想法是好,可是曹颙曉得,這是不可能的。
在滿清皇帝眼中,坐穩天下的保證,就是八旗鐵騎,而不是書生們的清談。
八旗制度。雖與國家有損,養出了一大批不學無術的八旗子弟,卻也將滿人栓在一條繩上。
張伯行提議的,雖是更利于民生,但是絕不會被皇帝采納。而且,若是讓外人曉得此事,少不得還要彈劾張伯行“居心叵測”、“窺查旗務”。
“大人,還請三思。準格爾蒙古尚未平定,內蒙古與外蒙古更是不容有半點波瀾。若是有半點閃失,引起兵戈,受苦的還是百姓。”曹颙帶了幾分鄭重道。
張伯行聽了曹颙的話,有些猶豫,道:“可這苞谷確實是好東西。若是多囤積一些,災荒之年,也不至使得百姓流離失所。”
“口外不行,西北卻是正好的。大人不提,小子就疏忽了。朝廷正在新疆與甘肅屯田,若是將苞谷與番薯推廣過去,就能建兩個糧倉,足可以養兵拒敵。”曹颙道。
他只去過一次西北,入眼還是連天的草原。
只是他曉得,東北地區在三百年后主要農作物就是玉米,華北地區玉米與比較普及。西北緯度與東北差不多。溫度應該不會差多少,這玉米腿種植當不成問題。
張伯行最關心的就是民生經濟,他之所以連“出旗為民”的昏主意都想出來了,不過是瞧著國庫空糜,經不起天災人禍,才心中著急。
曹颙的提議,表明上與他之前提議的不搭界,可若是施行起來,卻是節省了西北軍費開支。
一個“開源”,一個“節流”,殊途同歸。
因此。老爺子眼睛都亮了。
只是,老爺子不是清談之人,已是迫不及待想要回去查詢西北共墾荒多少頃地,換做苞谷會增產多好。如此,不僅能解決西北大軍的口糧問題,還能省了養馬的銀子。
他站起身來,打量了曹颙一眼,道:“好,很好,曹大人沉著穩重,有忠正公遺風!老朽就不打擾曹大人了,曹大人且忙。”
曹颙跟著起身,口中謙遜著,親自送張伯行出去。
望向張伯行的背影,看著那細細的花白辮子,曹颙暗暗松了口氣。
這老爺子實是不容易,希望他能得臨了臨了,得個善終。
當年康熙對張伯行,先是捧得不行,而后一下子摔打到地上。調回京城十幾年,也都是冷落著。換做其他人,早就熬不住,請辭回鄉教養孫子去了,張伯行卻依舊想著百姓民生,不管放到什么職位上,都兢兢業業,恪盡職守……
張伯行走了沒一會兒,就有筆帖式過來傳話。尚書孫渣齊那邊,召喚幾位堂官過去。
戶部衙門這邊,同地方官衙不同。
在兩位尚書的帶領下,幾位侍郎與下邊司官都各司其職。只有逢五逢十的日子,眾人才齊聚堂上,聆聽兩位尚書大人的教導。
今天,是三月十九,還不到齊聚的日子。
曹颙雖然疑惑,還是起身往孫渣齊處。
他的屋子離孫渣齊最近,所以他到時。只有孫渣齊與田從典兩位尚書在,其他幾位侍郎還沒到。
曹颙給兩人見過,右側椅子第一位坐了。
這是幾位堂官平素議事的小廳,每個人的位置都有固定的。
少一時,其他三位侍郎也到了。
赫成額與張伯行居左一左二,李周望位于曹颙下首。
瞧著他們的三個的樣子,張伯行與李周望一切如常,只有赫成額,神色有些恍惚。
曹颙見狀,心中納罕。
沒想到,此次的孫渣齊請眾人過來,正是為了赫成額。
皇上已經有旨意下來,赫成額差往歸化,侍讀學士托時署戶部侍郎。
眾人聽了,面色各異。
六部堂官,出京辦差,并不稀奇。可是派出去了,自己的差事就有人署理,這就使人費思量。
眾人的目光,都望向赫成額。
赫成額面色灰敗,卻是強笑著,起身與眾人道:“本當與兩位大人與眾位同僚作別,只是皇上命我后日出京,功夫有些倉促,在下就不能全禮了。”
到了這個時候,任是誰也瞧出,他是受貶謫。
這幾個月,雍正對外行雷霆手段,發作了不少地方大員,但是對京官,還是以加恩為主。
就拿戶部來說,孫渣齊與曹颙都得了世爵。
直至今日,看到赫成額,眾人才明白,什么叫“雷霆雨露”。
一時之間,眾人都緘默,廳上氣氛有些沉重。
孫渣齊“咳”了一聲,道:“同衙為官數年,本當為赫大人設宴踐行。既是赫大人行程倉促,那明日赫大人與托大人交接完畢,我等就在衙門中給赫大人作別吧?”說到最后,卻是望向其他等人。
官場上規矩,除非是不能緩和的死敵,否則都要留三分余地。
赫成額雖無大功,畢竟是戶部老人,在戶部的資歷還在其他侍郎上。
摸不清皇上的心意,也不敢設宴為其踐行,但是該有的送別禮數,還是要有的。
赫成額見尚書大人顧全自己的臉面,百感交集,哆嗦著嘴唇,躬身道:“不敢勞煩諸位大人。這幾年,多受諸位大人照拂,還請受在下一拜。”說著,已經是抱拳環拜。
孫渣齊與田從典只受了半禮,其他三人都起身側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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