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

第十一節 交流

九尾龍龍小說空間(轉載小說的空間)查看文章架空歷史竊明(橫掃千軍卷如席第十一節,第十二節)2008年04月12日星期六上午09:48橫掃千軍卷如席第十一節交流

這個問題黃石根本不愿意回答,他哼了一聲套用了一名前世的標準用語:我不回答沒有發生的問題。

賀定遠琢磨了半天才明白黃石七扭八歪想表達的意思,這讓他更憤怒了。他忍不住爆發出來:如果是楊兄弟這么做了呢?如果是張兄弟這么做了呢?大人又會如何判罰?

楊兄弟絕不會違反軍法,絕不會!黃石也忍不住爆發了出來,要說軍隊高層有誰喜歡拿蔑視黃石權威當好玩的話,那賀定遠肯定是唯一的一個:至于張再弟,他有任何委屈一定會來向我訴苦的,絕不會先斬后奏的!

賀定遠被黃石的態度激怒了,他站起來吼叫道:大人的意思就是:如果某去報私仇,不管是不是不共戴天的仇,大人就連我也要殺么?

黃石厲聲反問:你覺得那個士兵很冤枉么?

賀定遠在空中揮舞了一下拳頭,大叫道:不錯,很冤枉。

黃石接下來問話的語氣變得更嚴厲了:你還覺得他不該死?

他當然不該死。賀定遠的聲音變得如此之大,連外面站崗的內衛都忍不住探頭往里面看,兩個內衛的臉色也變得很緊張。

黃石繃著臉揮手把他們趕出去,斜睨著賀定遠冷笑了一聲:那你為什么不私下把他放了?

這個問題一下子把賀定遠噎住了,黃石又連著幾聲冷笑:你為啥不放了他,回答我。為啥你要老老實實地監刑?

賀定遠的臉越憋越紅,狠狠地一拳擂在桌面上:某真后悔當時沒有放了他。

出去,不叫你們不許進來。黃石再次揮手把探頭探險腦的內衛趕了出去,然后悠閑自得地掉頭看著賀定遠,突然脫口罵到:放屁!

賀定遠被這一聲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向后仰了一下。黃石又發出嘿嘿的冷笑聲:賀兄弟我知道你的,就算你心里不服,但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還是會執行。你會來和我爭,也會來和我吵,但是你不會……黃石狠狠地加重了語氣:根本不會去違反我的命令!

大紅著臉的賀定遠喘著粗氣,還在尋思著反駁的話,但憋了半天才道:那兵很可憐,實在是情有可宥。

黃石露出嘲諷的笑容,也站起身來一邊繞著桌子走一邊道:賀兄弟今天咱們就把話挑明了說。那個士兵很可憐,我承認這一點。但我告訴你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肯定在想我有功勞,我還有苦勞,我就是殺了個人也沒事兒,上面不會為了一個死漢軍來和我計較的。

黃石停下來直直地盯住賀定遠:如果每個人都這么想,那這軍隊還怎么帶?哼!我就是要告訴他們,不服從命令就是有事,不要以為過去有功勞就有免死金牌了。

可那些老兵出生入死追隨大人,這幾年來他們可是為大人立下了汗馬功勞啊。賀定遠思考了一會兒,又道:幾千年來兵都是這樣帶下來的,我華夏法一向講究議功、議故。

議功、議故,哈。這次我議了他,下次就會有人想我有功勞,我也有苦勞,我就是在戰場上跑一次也會給我機會戴罪立功的。黃石是個很頑固的人,他堅信暴君的秩序也比沒有秩序強,他還擔心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黃石認為軍事命令比現有的法律更嚴酷,戰場上很多命令比軍法更不講理,就是要把人逼上死路,但是士兵就是要機械地執行:我們大明,總有人認為寬恕比許可要容易一萬倍,但這個只適用于家庭之中。在我長生島,沒有事先許可,就沒有寬恕。

看著賀定遠還在生氣,黃石又哼了一聲:賀兄弟我問你,如果那個士兵沒有自己動手殺,而是向你哭訴,要你替他殺,你會怎么做?

賀定遠歪著腦袋開媽思考,黃石耐心地等了很久。賀定遠終于很勉強地道:我會各大人還有楊兄弟講,請大人主持……主持公道。

你也一定會得到。我至少有一百種辦法給他出氣、給他報仇。但不是現在,更不是在我剛剛布告遼左遠近,大赦漢軍的今天!黃石飛快地接著道,他知道一旦赦免了一個人,哪怕嘴里說得再厲害,那長生島官兵就會去四處尋找以前的仇人,或明或暗地把人搞死明的來不了,暗的還不行么?這種仇恨一旦蔓延開,黃石擔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那老兵知道我不會允許的,他覺得他和私事比我長生島的條例更重要,他寧可公然違反條例也不肯稍作忍耐,這種挑戰軍法的行為我不會容忍,也不能助長這種風氣。

他沒有挑戰大人的軍法。賀定遠聲音又提高了。

黃石此時大笑了起來:賀兄弟,是有意挑戰長生島軍法,還是無心之失,我從來都是分得清的,比如你無意觸犯了軍法,我并沒有說什么啊。

屬下什么時候違反過軍法了?賀定遠聲調依然高昂,但不知不覺間地改變了自稱。

你難道沒有成親么?黃石輕輕地責備了一聲,同時用手關節在桌面上敲了敲:這就違反了我的軍法。

賀一遠的脖子立刻又紅又腫,青筋暴露:是老家給我定的,人也是老家送來島上的。

哈哈,是的,這就是無心之過。黃石的心情看起來似乎變得很不錯了,他抬起了眼睛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好笑的事情,嘴也不知不覺地咧開了。黃石向前傾了傾身小聲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故事吧,是李云睿那廝的。你知道他是犯花案來我長生島的,李督司對女人一向饑渴得很,哈哈。

黃石又自顧自地開懷大笑起來,賀定遠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好半天黃石才收聲,把內衛密探告訴他的故事對賀定遠說了:有人看到李云睿偷偷去過馬廄干母……哈哈哈哈……母馬,還不止一次,哈哈,馬廄那氣味,虧他也受得了,哈哈……你可不許說出去啊。

黃石的臉色隨即又變得沉靜下來:因為我規定軍官不許再一半下屬以前成親,軍情司的軍官就有一大半沒有成親,所以李督司也沒有成親。他以前曾經來試探過我的口風,黃石頓了一下,臉上流露出愧疚和感動的神色:我告訴他,不許碰女人。如果搞出事情比如搞大了誰家姑娘的肚子,結果哭著喊著要嫁給他的話,我決不輕饒。其實我也專門安排他去山東公干,但他還是不夠,最后忍著不碰女人就去……

還有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黃石低頭掰著指頭一個個數過來,臉上混雜著愧疚和感動的那種神色變得更濃了:這兩年來,趙游擊至少和兩家姑娘說好了,但最后他都放棄了,那兩家姑娘等不及也都嫁人了。這些他都沒有跟我說過,但我心里都有數。黃石抬頭又看了賀定遠一眼,慨然嘆道:這些年來,大家都為了長生島付出了很多,也包括你啊,賀兄弟。

賀定遠想起自己吃的雜糧餅,喝的苜蓿湯,還有自己老婆的那可憐的一點補給,他也不禁有些熱淚盈眶:大人付出的更多。

你們都能做到,我身為一軍之主,斷無做不到的道理。黃石淡淡地一笑,軍法雖然是他制定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在軍法中把自己特殊化,更沒有特別規定黃石這個人可以如何如何……他和所有的軍官一樣,每天不過是比戰兵多了一條魚而已。再比如女人,他不讓李云睿伸手,所以自己也不會伸手:你們都是從廣寧就跟隨我的老人,你們我都不優待,那我憑什么要赦免那個士兵?如果我赦免了那個士兵,以后我又怎么能不赦免其他人?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過了一會兒賀定遠低聲問道:大人,那您也該去法場給那個士兵敬一杯酒啊。

你不是代我敬了么?黃石低著頭應了一句,他的臉色又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語氣也變得冷峻:賀兄弟,你心里有不滿,盡管來和我說。但最好不要在外面叫,尤其不要在我的大營門口,或者法場這種人多的地方叫。黃石瞇著眼睛吐了一口長氣:我想有不少人會心懷不滿,他們會覺得你在給他們撐腰,膽子就會更大了。

屬下請大人責罰。

不必責罰了,軍法條例里面沒有這一條。黃石大度地一揮手,他知道賀定遠根本管不住他那張嘴,所以黃石也根本不會在軍法條例中開列類似的條文:軍法不禁止,即為許可,現在我只是以兄弟的身份請你幫我一個忙而已。

大人言重了。賀定遠遜謝以后,眼珠子轉了轉:大人說會有很多人心懷不滿?

當然,很多人和那些漢軍有深仇大恨嘛。黃石又轉了兩步,就走回座位坐下了。

過了一會兒看他沒有下文,賀定遠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既然知道,那就不怕軍心不穩?

軍心會不穩么?黃石的眼睛變得很明亮,銳利的目光直射到賀定遠臉上。

開鎮數年來,黃石沒有拿過一次俸祿,沒有吃過一次小灶。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拿出去和士兵分享了,別的將領不要說對待他的奴隸軍戶,就是對待家丁、親兵也做不到如此。制定的所有條例,無論是鑿冰、飲食還是婚姻,黃石都身體力行,從來沒有把自己超脫在條例之上過。還有戰爭……黃石從來沒有用士兵的生命去換前程,危機關頭他會在第一線和士兵并肩作戰,而且一次次帶領著手下的士兵從勝利走向新的勝利……這些事實還有忠君愛國教會的不懈宣傳,早讓黃石的形象變得異常高大了。

軍心沒有不穩。賀定遠承認的同時也嘆了口氣,雖然他這次很不滿意黃石的處置,但他還是一直慶幸能跟上黃石這樣一個長官的。這件事情根本不會動搖長生島官兵對黃石的敬愛,那個士兵的大哥可能是眼前最憤怒的人了,但他也過是把仇恨的對象轉移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初審的軍法官他沒有直接做出無罪的判決,再比如楊致遠非要把這個案子捅上去,至于黃石那個士兵的大哥都會在心底替偶像開脫的。

賀定遠最后猶豫著道:只是,總是報私仇問題的啊。

報上來,我自然會設法處理……當然不是現在。黃石對用仇恨作為軍隊士氣支柱很不以為然,如果仇恨這個東西有大用的話,歷史上五十萬東江民就沒有任何道理再叛變回后金那里去。至于人類的感情,黃石也認為那是太多變的東西了,他相信的東西是秩序,還有鐵一樣的規則和條例。

還有就是利益,黃石的長生島與其說沒有私兵,還不如說全部幾萬人都是他黃石一個人的私兵。黃石竭力營造一個與眾不同的體系,并盡可能讓絕大多數人能從中受益,這個體系一旦形成,被包裹在內的人就是利益集團的一份子了,也就是只能和黃石榮辱與共。至少現在,黃石相信即使賀定遠被別人收買了,他也絕對沒有力量把部隊從黃石手下拉走。

信任我的人,比如你,比如楊致遠,還比如李云睿,都會在事先征求我的許可。我也會對你們報以最大的熱情和善意。但那些不事先征求我許可就違反軍法的人,不是明知我絕不會許可他們的要求,就是覺得我不是一個可以被信任的人。既然如此,我也不會自作多情地去照顧他們,不然我多半還會被他們在心里嘲笑,并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我的底線。

黃石揮了揮手表示這次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去準備出征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兵發復州。

第十二節潛伏

夜幕降監以前,左協的糧官已經向盤古堡內外的東江軍各部分配好了軍糧,給張攀、尚家兄弟的補給都是直接發到他們的大營里面去。但救火營和磐石營都還是按照在長生島的老規矩,每個人都到搭建起來的簡易臨時食堂去領取食物。在章明河的強烈要求下,選鋒營的口糧也不發給該營的營糧官,而是讓全選鋒營的官兵一起到長生軍的食堂去領取食物。

黃石和賀定遠此時也都從營帳里面出來了,也一前一后地跟著排隊。這二人在隊列中引起了選鋒營官兵一陣陣的騷動,他們周圍的選鋒營士兵紛紛跪下向兩位將軍行禮,其它各列的選鋒營士兵也紛紛想擠過來一睹為快。

長生島的軍官們竭力維持著隊列的秩序,那些老老實實排隊的救火營、磐石營士兵也都懷著高人一等的心理罵道:沒見過世面的東西,別亂擠,亂擠要拖出去打軍棍。

在黃石和賀定遠排隊的這列以及周圍兩列的長生島官兵在領到飯菜后,一個個都昂首挺胸地從那些跪拜行禮的選鋒營士兵身前走過,他們只是向兩人微微一頜首:大人,賀大人。

黃石也一個個地點頭回禮,他身后的賀定遠也忙得不行,得到兩個人回禮后,那些長生島的戰兵和軍官一個個把下巴揚到了天上,趾高氣昂地從那些跪倒的士兵前大步走過。

遠處的尚可喜和他的大哥也在冷眼旁觀著,在長生島軍官的竭力彈壓下,雖然還有不少人擁擠著不肯離開,但是領口糧的隊伍仍然在緩慢地前行。

久聞黃軍門治軍嚴,竟至于此。尚可義盯著那些吵吵嚷嚷的人群看了很久,黃軍門和士兵一起……這個……這個領口糧,竟然不會引發騷亂。

大哥你仔細看。尚可喜手指著那些拼命維持秩序的軍官和隨從們,現在他可比他大哥對長生軍要熟悉得多了:那些官兵叫長生島內衛,是黃軍門的爪牙。

家丁和親兵?尚可義小吃了一驚,他連忙追問道:不是有傳言說黃軍門沒有家丁么?

不是家丁。黃軍門好像確實沒有家丁尚可喜揮手招來一個親兵。讓他湊過去看看熱鬧,不一會兒那個親兵返回匯報了他的見聞,尚可喜得意地對他大哥一笑:我說什么來著,不管普通士兵還是那些內衛官兵,都叫黃軍門'大人'而不是'家主'啊。黃軍門就是沒有家丁。

尚可義聽得連連搖頭:好狂妄的一些小兵啊,點點頭就過去了,我的親兵都不敢對我如此。

那些內衛也不是親兵。他們幾乎不上戰場,但權力很大。尚可喜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黃石的內衛隊,現在他們差不多是黃石前世憲兵和警衛隊的復合體,具體功能還沒有完全分化和剝離。尚可喜撓了撓頭:小弟也說不清楚。但據小弟所知,那些內衛差不多什么都管,有的時候他們還好像不完全聽命于黃軍門,長生島的軍法官和練兵官也常常驅使他們。

章明河本來是讓親兵幫自己去打飯,但聽說黃石和賀定遠都親自排隊后他也連忙領著親兵趕過去湊熱鬧。章明河捂著頭盔,放開大步跑在最前面,他的親兵也都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緊緊跟在他身后。這一伙兒人如下山猛虎一般,飛奔著從尚家兄弟眼前沖了過去,身上的盔甲、腰刀叮叮當當地響成了一片。看著他們悶頭扎進了排隊的官兵人堆中,尚可喜不禁就是一陣捶胸頓足:哎呀,早知道我也要求和救火營他們一起領口糧了。現在章明河這廝跑去向黃軍門賣乖,我卻只能在這里看著。

要去你去,我可不去和那些小兵一起擠,萬一里面有歹人怎么辦?尚可義冷笑了一聲,轉頭問他弟弟:我回營吃飯去了,你跟不跟我來?

此時章明河一伙兒被一個長生島內衛軍官攔住了。這個內衛雖然不認識章明河但也看他衣甲鮮明,又是前呼后擁而來,自然也明白對面的人來頭不小,這個內衛便客客氣氣地道:諸位大人,請到隊列后排排隊,這是我長生島的條例,我們也可以保證讓每個人都得到熱菜,諸位大可放心。

剛剛猛跑過來的章明河喘著粗氣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親兵上前賠笑道: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不敢,那個內衛抱拳行禮:標下長生島內衛把總……

那個親兵笑嘻嘻地聽完了,向身后撇了一下嘴:我家大人是選鋒營督司章大人。

內衛把總一聽是個營官,趕忙又向著章明河躬身抱拳:標下有眼無珠,請章大人恕罪。

無罪,無罪。章明河的話說得很快,他才當了幾個月的營官,氣勢還完全沒有培養出來。章明河還指著前面的黃、賀兩人,親自跟一個小把總解釋起來:本將想過去和黃軍門說兩句話。

標下敢請章大人恕罪,那個內衛神態十分恭敬,但口氣卻是堅定不移:我長生島有條例在,任何人都要從隊尾排起,就是太子少保大人也不能例外。章大人如有緊急的話要說,標下可以代為傳話,把太子少保大人喊出隊列來。

章明河連忙道:不必,不必。他眼光一掃,看見說話間黃石和賀定遠又向前挪了幾步,對著那內衛急道:就我一個人過去,行個方便吧。這話一出口,立刻就有他的一個親兵掏出銀子就往那內衛懷里揣。

那內衛把總被嚇得魂飛天外,忙不迭地甩開銀子后退了兩步,一把拉過了旁邊一個看得目瞪口呆的長生島內衛同僚:章大人恕罪,不是標下不肯給章大人方便,實在是我長生島軍法如山,這位同僚也是內衛把總,章大人可以一問,標下實在是有苦衷的,請章大人恕罪,恕罪。

看見黃石和賀定遠又往前走了,章明河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直打轉,可是他也沒有膽推開長生島內衛硬闖。此時他身邊的一個親兵眼珠子一轉,發言問道:如果一個換一個,可不可以?

看那內衛軍官沒有理解他的意思,親兵遙指著一個隊列前排的選鋒營士兵說:那個人出來,我們進去,行不行?

兩個內衛把總對望了一眼,在他們張嘴說話前章明河的那個親兵又補充道:他是代我家大人排隊的,早就說好了的,請務必行個方便。

兩個內衛把總又對望了一眼,他們兩個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對方是在胡扯。但他們畢竟面對著一個營官,對方這么低三下四地軟語相求,而且又是一個外系的營官,他們也不好太過分。于是就有一個人點點頭闡明了長生島的條例:可以代排隊,但是對方一定要自愿……

當然是自愿。那個親兵不等長生島內衛說完就開始往里面擠,一邊擠還一邊喊著:保護大人。

他們擠進去以后立刻開始認人。章明河的親兵不停地詢問他們前面的人是不是選鋒營的,如果認錯了救火營或者磐石營的士兵他們還不忘記說聲抱歉。不過十有八九他們都認對了,很快就哄出了一大堆選鋒營士兵。那些士兵一句廢話都沒有,全部都老老實實地走到隊伍后重新排隊,他們一路挪到了賀定遠身后,章明河就笑瞇瞇地開始和黃、賀二人打招呼。

因為這五、六個人一定要擠進去,所以轉眼就有幾十個神色木然的士兵被轟了出來。這些士兵臉上毫無憤恨之色,倒是負責這列的幾個救火營內衛看得交頭接耳起來。救火和磐石營的士兵們也紛紛搖頭,這三列隊伍中還有幾個磐石營士兵是南關之戰后從選鋒營調過去的,現在他們看到這般情景也在心底暗自慶幸。

黃石領到東西后端著盤子等了賀定遠和章明河一會兒,章明河的親兵企圖替他端盤子卻被前者狠狠地瞪了一眼。黃石走出隊列的進修,后面的士兵一個接著一個地輕輕叫道:

大人。

大人。

大人。

好,好,好……黃石一路應聲,左右點著頭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維持秩序的隊衛這才收回了一直盤旋在黃石身旁的警惕目光。外面有不少簡易的桌面,四周橫放著砍倒的大樹,黃石和賀定遠隨便找了一個坐下,章明河也連忙坐到了他們旁邊。

這都是些很大的桌子,能同時坐上十幾個人,不時有士兵叫了聲大人就也圍著桌面坐下吃飯。黃石和賀定遠埋頭吃得很香,只有章明河始終用鷹一樣的眼睛打量著同一張桌子上的人。吃完以后黃石和賀定遠就起身走人,章明河扔下了還沒有吃完的東西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他沒有注意到幾個遠處的內衛始終若不經意地觀察著黃石用飯的桌子,看到他們離開后才掉頭去注意其他各級軍官的安全。

黃石他們離開的時候,獨孤求剛剛領到了自己那份輔兵的飯菜。后金漢軍投奔東江其他各部的話,都會根據毛文龍的命令單獨組建成軍,并交給過去在后金那里的漢軍投誠軍官統領。可是黃石的長生島不許可建立漢軍的單獨建制部隊。像獨孤求兄弟這樣的強壯士兵立刻就會被編入隔離輔兵營,經過多方面的幾個證人證實他們的地方漢軍身份后,兄弟二人就又被編入了救火營的輜重隊,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造成了隨后的慘劇。

獨孤求開始吃飯的時候,不遠處有一雙眼睛正虎視眈眈地注視著他。宋建軍的二弟就是殺死獨孤求兄長的兇手。六年前,遼陽、沈陽十萬大軍灰飛煙滅,朝延遂放棄了河東之地,當時蓋州軍戶宋建軍覺得也沒什么到哪里不是當兵吃糧?但后金推行剃發令以后他就變得不安起來,總覺得對不起祖宗。結果在三年前終于下定決心,帶著弟弟妹妹一起南逃……

日前兄弟被處死時,宋建軍哭得死去活來,他總覺得多次立下戰功的弟弟罪不至死這就說明有人使壞了。但宋建軍簡單的頭腦想不出來到底是誰使壞了,他從來沒有懷疑到黃石身上這個從來不把他們兄弟當奴隸看,還給他們吃飽穿暖的無敵戰神肯定是好人;他也沒有懷疑過楊致遠楊頭從來沒有欺負過任何一個人,執行軍法也一直很公平;宋建軍也不恨監刑的賀定遠賀大人雖然常常毒打士兵,但是他也常常毒打軍官;何況當兵挨打那是天經地義,宋建軍還覺得正是靠著黃大人的戰法和賀大人的訓練,他才能一次次從戰場上活著回來。

所以唯一的壞人顯然是眼前不遠處的獨孤求。正是這些家伙跑來長生島,還分到了他們兄弟的步隊當輔兵,這才破壞了宋建軍平靜的生活。宋建軍越想越憤怒,兩只拳頭都攥緊了,眼睛里除了獨孤求什么也看不見了。

宋建軍,站住!

一聲大喝在宋建軍的耳邊響起,他這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了獨孤求的背后,那斯也被這一聲大喊驚動了。轉過身的獨孤求望著自己,他眼中的恐懼和憤怒交織在一起。

喊住宋建軍的是救火營的隊官,宋建軍兄弟都是他的屬下,獨孤求兄弟以前則是該隊的輜重兵。那起命案就發生在協同訓練的時候,楊致遠還曾為這起命案詢問過他的證詞。他也曾上書楊致遠懇求饒那兇手一命。

今天吃飯的時候隊官就一直在注意這對冤家,雖然他心里是同情宋建軍的,但上司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隊中絕不允許任何針對前漢軍的私刑,所以制止宋建軍的異動就是保護他。那個隊官喊住了頭腦發熱的宋建軍,踱到了他的身后冷冷地問:宋建軍,你要干什么?

宋建軍胸膛劇烈起伏著,把拳頭握得嘎嘎作響,他喘了幾口大氣猛然向著獨孤求發出了一陣咆哮:我知道你是個二五仔,你個王八羔……

住口!你是不是想吃軍棍!隊官怒喝一聲:宋建軍,滾回營里休息去。

軍官長久以來的積威讓宋建軍立刻軟了下來,他惡狠狠地看了獨孤求最后一眼,然后憤憤然地離開了。晚上躺在被窩里的時候,宋建軍一直握著拳頭暗暗發誓:我要殺了他,我一定要殺了他。

宋建軍走后軍官又冷冷地看了看獨孤求,不帶感情地說了一句:快吃,吃完了回營休息。然后就背著手走開,從感情上講,宋建軍就是把獨孤求毆打一頓,這個隊官司也覺得不算很過分。

但這次對宋建軍弟弟的處置非常耐人尋味,兇手被飛快地明正典刑,而且長生島最高長官黃石沒有表示出絲毫的同情。宋建軍和獨孤求的隊官曾經偷偷向楊致遠打聽過老營高層對此事的態度,據楊致遠講,長生島統帥部對此種公然違抗軍法的行為非常震驚和痛恨。很快內衛系統下達的指令也確認了這一說法,內衛軍官把被正法的兇手梟首示眾,并一再高調聲明所有的長生島士兵都是友軍,殘害友軍的行為絕對不會得到絲毫姑息。

所以這個隊官出于對宋建軍的愛護,也會堅決制止任何私自尋仇的行為,現在縱容手下玩軍法的擦邊球無疑是自討苦吃。

吃過飯后獨孤求就回到了自己的營帳內,夜幕降臨后,營帳里的士兵紛紛進入夢鄉,鼾聲、夢話此起彼伏。但獨孤求一直沒有能夠入睡,剛才發生的糾紛讓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他大哥自幼就是村里的領頭羊,身高力壯還是個熱心人,自打入了軍戶就當上了果長,然后又升了伍長,到沈陽失陷前已經是副把總了。在村子里他大哥也常幫助鄰居,年輕一代人都聽他的話,復州向后金政權投降的時候,惶惶不安的老村長還來問他大哥未來會怎么樣。

嗨,我們到哪里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里刨食?獨孤求大哥的一句話讓村里人都安心了。復州后金政權穩定下來以后為了方便統治,也和其它地方一樣把最有威信、最身強力壯的男丁委任為村的漢軍自衛隊首領,這樣獨孤求的大哥就當上了漢軍佐領。后來明軍又來了……明軍占領了旅順……明軍細作開始發榜號召遼民南逃……

復州方面也針鋒相對地下達了封鎖令,命令里要求漢軍對南逃的遼民格殺勿論。每個人頭還值一吊賞錢。這頓時讓村里沸騰了,要知道這些年收成一直不好,村里越來越窮,村里的姑娘不肯留,外面的也不肯嫁過來。村里的年輕人都紅著眼要去殺人掙老婆本。獨孤求記得老村長還為此來找過他大哥,那老村長歲數大了以后就喜歡念個菩薩,他跟獨孤求的大哥說:如果那些人拿得出買路錢,就放他們過去吧,少殺生,少造孽……

中!獨孤求的大哥當時就答應下來了。

獨孤求還記得大哥把嫂嫂帶回來的情景。兩年前的一天,他大哥帶著村里的兩個青年早上出去巡邏。不到中午就興高采烈地回來了,他們都各自帶回了一個娘們兒,另外兩個人一直不停口地夸獨孤求大哥的眼力好,對獨孤求大哥也是千恩萬謝。村里的其他年輕人看他們把彩禮都省下了,一個個也都羨慕得要命。那老村長看到村子里又多了三口人,也一個勁地夸獨孤求的大哥有本事。

三個人也不和大家多說廢話,他們更等不到天黑。他們各自抱起自己馬上的女人,喊著、跳著地沖進自己的屋里,再篷地一聲關上家門。當時村里的老人們紛紛張開沒剩幾顆牙的大嘴,貼著那些緊閉的房門,開心地笑著。村子里的婦人也都笑著嚷嚷起來,爭論著哪一位會給村里帶來新的丁口……

回想著當時的歡樂場面,被窩里的獨孤求在黑暗中露出一絲笑容……接下來村子的收成越來越差。去年老村長動員全村去沙河旁邊挖渠引水的時候,他的小兒子被激流沖走了,村長的長子沒有救下弟弟的性命反倒也跟著一起去了……

上個月,獨孤求、他的大哥還有村里的幾個年輕人從田里回來的時候,發現村里已經是一片哭聲。村里的老紛紛倒在血泊中,老村長肚子上也被捅了一刀,當時就休克過去了。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的孫子、孫女已經被殺死了。守寡的兒媳和還沒有出嫁的女兒也被后金正紅旗旗丁搶走了根據努爾哈赤的命令,她們會被賣給蒙古人換糧食……獨孤求和他的大哥握著奄奄待斃的老村長的手,看著老村長那渾濁不解的眼神,聽著他吐出斷氣前的最后一句話:沒有男丁,全家就該死么?

晚上,一村的年輕人都聚集在獨孤求大哥家里,其中脾氣最急躁的一個大聲喊道:獨孤大哥,就等你一句話了,你說咋辦就咋辦!

獨孤求的大哥擔憂地看了看身后的妻子,還有她懷里不滿周歲的嬰兒,終于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站起身來重重地一跺腳:去金州,媽的,到哪里不是當兵吃糧?在哪還不都是土里刨食?

回憶完大哥當時的決定,獨孤求眼前就又出現了他大哥血淋淋的尸體,還有那死不瞑目的雙眼他到死也沒有認出自己的仇人,只知道對方是要一起訓練的士兵。那個兇手當時就被訓練場上的軍法官按倒在地,整個訓練場上的官兵也鬧哄哄亂成一片,獨孤求在這一片混亂中哭著合上了他大哥的眼睛:大哥你安心走吧,你兒子我一定會把他撫養成人的。

獨孤求覺得自己的眼淚又要流出來了,他掙扎著輕手輕腳地爬出了被窩,摸著黑向營帳門口走去。

這也是獨孤求大哥教給他的技能,大明是絕對禁止在營帳中喧嘩的。因為這可能會引起營嘯大明軍官欺壓士兵是太普遍的事情,所以一旦有人在營帳里痛哭或者嘆息,很可能會引發同病相憐者的連鎖反應。在黑夜里誰也認不清誰,士兵正好有仇報仇,有冤報冤。幾百年來,死于士兵營嘯的軍官不計其數,所以在大明軍隊中任何敢于在營帳中喧嘩的人都一定會被立刻處死,絕不寬宥!

獨孤求雖然沒有聽說長生軍也有這個規矩,這里似乎也沒有什么十當斬、五凌遲的營規,但他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險。所以就一直摸黑出了營帳,巡邏的士兵警惕地看了過來,獨孤求啞著嗓子道:小解。

到了巡邏兵指給他的地方,獨孤求沒有去上廁所而是摔倒在地,抱著頭痛哭起來。以往作為明軍軍戶的時候,獨孤求和他大哥也曾參與復州的野外拉練,那些天總會有很多士兵被將領們奴役欺侮。那些士兵從來都是這樣散在野外失聲痛哭,相互之間誰也不理誰,哭夠了就回營去睡覺,不停還會有下個人過來找個地方哭。

大哥,大哥啊。獨孤求第一次參加復州拉練的時候也曾經被欺負得遍體鱗傷,那天他也是倒在野地里這樣地哭泣著,只是那個晚上他大哥還在,并整夜未眠地陪著他在野外度過。用親人的溫暖撫慰著少年時的獨孤求。在這人生地不熟的長生軍中,獨孤求加倍地懷念起自己的老家和鄰居,倍感孤獨的他把腦袋越抱越緊,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嚎啕大哭起來。

士兵,你怎么了?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獨孤求松了松手臂,從淚眼中看出去,夜色中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他身前,擋住了他背后的月亮。獨孤求哽咽著道:我小解。

那個人的聲音非常非常的緩慢,但柔和中去透著一股自信的力量士兵,你為什么哭泣?有軍官欺負你了么?告訴我,我為你作主。

沒,沒有……走開,不關你的事……獨孤求說完以后就后悔了,他害怕地看著眼前的黑影,怯生生地問道:這位大人是軍官么?說著他一骨碌爬起來跪倒:大人,大人,我只是出來小解。

我不是什么大人,我只是你的朋友,如果你被軍官欺負了,告訴我,我會替你出頭。

獨孤求覺得眼前人說的話非常荒謬可笑,他遲疑了一會兒后突然說道:我沒有錢。

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士兵,我不要你的錢,我只是來幫助你的。

獨孤求摸了摸眼睛,黑暗中的人似乎也是一身黑衣,更有一種難以言明的威嚴和氣度,他回想著這黑影剛剛說過的話,突然打了一個哆嗦:您是神仙么?獨孤求的語氣更加急促:是神仙么?

我不是神仙。那黑影緩緩搖了搖頭,隨即又是一聲輕笑:但我是神派來幫助你的人。

菩薩、老祖……獨孤求大叫著趴在了地上:救苦救難吧。他嚎了兩聲后突然又擔心起來:神仙,小人的故事很羅嗦,也很長。

唔,可能會很長,但我也有很多時間來聽,剛才那黑影剛撒完尿就聽見有人在哭,結果就循著聲音找過來了。他一撩袍子坐在了地上,擺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后發出了一聲滿意的嘆息:說吧,我最喜歡聽別人說故事了。

我有一個大哥,他是個很好的人,對我很好,我大哥對所有人都很好……獨孤求打開了話匣子……

那個黑衣人靜靜地聆聽著,右手撫摸著胸口的十字架和上面的對像,這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會的標志,每一個隨軍牧師都會時刻把它佩帶在胸前,這個十字架刻著一行字,那是忠君愛國天主教的格言和座右銘沒有人不可以被救贖。

復州城外二十里的密林中,有一個修得非常隱蔽的營地,這片營地周圍的幾十里都是軍事禁區,靠近的閑雜人員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殺死。

稟大貝勒、三貝勒、那個后金士兵團團轉了一圈,向著最后一個人道:四貝勒,明軍已經在少河修好了橋頭堡。

知道了,下去吧。代善一揮手,那個士兵就出去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末位的皇太極一眼:還真被你說對了。

皇太極淡然一笑:我看過了長生島這三年來的所有記錄,那黃石每次作戰的間隔都是三個月到四個月左右,這次果然也不例外。

不是靠細作么?莽古爾泰聞言奇道,跟著又追問了一句那你知道為什么是三個半月么?

皇太極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無奈:不是靠細作,那長生島混進去不算太難,但消息根本出不來,現在我對長生島的了解都是從金州那里打聽來的,之間前后混亂、互相矛盾的東西還很多。皇太極頓了一頓:至于為什么是三個半月嘛,我估計是黃石每次練一批新兵的時間要三個半月左右。

代善的臉色只是微變,莽古爾泰卻是大大地抽了一口涼氣,這次皇太極出征遼北抓了一批俘虜回來,還分給了他莽古爾泰千五百丁口和不少牛羊,這才讓他的正藍旗喘過一口氣來,他一聽黃石三個半月就能把一批新兵練出來,不禁感到一陣陣的頭暈目眩:此話當真?

我覺得我應該沒有猜錯,金州這戰我反復核實過,大概是五百、六百的樣子,蓋州是一千多;南關是一個營,這次是兩個營。我猜黃石的訓練方法應該是一個帶一個,每次練好后就要帶著這些新兵出來見識戰場。

說完后皇太極又笑著拍了拍手:他又一向喜歡求穩,總是盡可能地準備后路,靠著人多打人少。我們在復州憋了一個多月總算沒有白等,那些寶貝我們辛苦地從遼陽運來,也總算是沒有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