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

第二十節 傷逝

九尾龍龍小說空間(轉載小說的空間)查看文章架空歷史竊明(橫掃千軍卷如席第十九節,第二十節)2008年04月12日星期六上午09:51橫掃千軍卷如席第十九節潰圍

莽古爾泰正奮勇地和明軍廝殺,他單手就把一桿七尺馬槍舞得呼呼生風,仗著馬力竟能和面前的三個明軍打成平手……準確地說,這也并不是平手,莽古爾泰完全沒有反擊的能力了,但他吼聲連連,一次次左推右擋地蕩開突刺過來的長槍,保護著自己和胯下的戰馬。右手累了的時候,他雙腿一控馬倒鐙一步,就上下掄著鐵盾防御。

黃石早就看見前線的莽古爾泰了,但他沒想到這廝竟然折騰了這么久還沒被打死,須發皆張的莽古爾泰簡直就是后金軍的一面旗幟,在大呼小叫的正藍旗旗主身后,后金士兵一次次鼓起余勇,再次聚集成戰陣抵抗。

現在明軍誰都清楚不能留在這里,全軍都奮力向復州殺回去,正應了兵法中的歸師勿遏和死地則戰這兩條,所以黃石對本方輔兵和那些封建友軍的戰斗意志也比較放心;而后金軍則主要靠他們頭目的戰斗意志才能維持信士氣。

大人,末將愿意去為大人取來莽酋的首級。賀定遠一直在黃石的耳邊軟磨硬泡,要不是黃石威深權重,賀定遠估計早就自行跑上去了。

殺雞無需牛刀,在黃石心目里,那賀定遠可不止一個莽古爾泰的價值,再說黃石也不認可依靠個人武勇的戰斗模式,他遺憾地嘆了口氣:我本想把這個功勞留給一個長槍兵的,沒想到這廝竟然能三進三出不死,看來冷兵器是奈何不了他了。

五個站在大部隊后面的火銃兵并肩開火,他們奉命集中火力狙擊建奴的正藍旗旗主。一發鉛彈命中了莽古爾泰的坐騎,這致命的一擊立刻就把馬頭擊碎了。幾乎在同時還有一發子彈打在了莽古爾泰的大鐵盾上,巨大的沖擊力把鐵盾打得脫手而飛,重重地拍在了莽古爾泰的臉上。鼻血長流的正藍旗旗主一個后仰,和他的馬匹一起翻倒在地的時候就已經不省人世了……

兩翼雖然還不斷射來弩箭和飛石,但這絲毫不能減緩明軍移動的步伐,經過四個小時的激烈戰斗,現在他們面前已經再也沒有任何障礙了。軍隊保持著轉動的節奏繼續前進,里面的鼓聲也變得歡快、流暢起來。

后金的三個旗主現在都站在側翼的山坡上,皇太極身后還有小半重騎兵,但現在讓他們去硬沖官道是不會有任何意義的,皇太極也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他看著明軍緊密嚴整的陣型,終于頹然嘆了一口氣,無力地把馬鞭和大弓都扔在地上。

代善的臉色也很難看。后金軍的牛錄一次次被擊潰,又一次次重整起來,然后再被統統擊潰。七十個牛錄里有五十個牛錄傷亡超過一成,已經潰散得完全沒有力量再戰了,個別的幾個特別敢戰的牛錄甚至有傷亡近半的,還有不少牛錄額真都戰死在一線了:我們已經盡力了,代善面如死灰地嘟囔道:幸好明軍不做追擊,我們的傷兵都回收了。

此時莽古爾泰正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他的奴才一直在給他包扎傷口,并給他綁好折斷了的左下臂。在這幾個小時的戰斗里他全身上下也添了不少處傷口。聽到代善的話以后,莽古爾泰一揮手推開他身邊的奴才,猛地從地上躥起來,右手抽出腰刀勢若瘋虎地沖著山下的明軍虛揮起一片刀光,嘴里還大喊著:我砍,我砍!我砍、砍、砍……

旁人看他舞得正兇,一時間都退開了兩步,那莽古爾泰一直砍到胳膊和大腿上的傷口都重新迸開,一直砍到精疲力竭……他最后狠狠地把刀向遠處的明軍縱隊方向擲了過去,口中還發出啊的一聲長嘯,然后虛脫了一樣的向后踉蹌著,腳底下還打著絆眼看就要跌倒了。

五哥,皇太極搶上去和莽古爾泰的奴才一起扶住了他。這才發現莽古爾泰已經是涕淚交流,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地從他眼眶中涌出,把沾滿泥土血汗的臉頰沖出了兩行溝渠,最后滴滴答答地從他的寬下巴上濺落。

這么一個不尚智,不尚謀的庸將。莽古爾泰聲音時都帶上了哭音,他指著黃石的旗幟叫道:他側翼留兵不是太多就是太少,進攻的節奏不是太快就是太緩。明明沒有我拿捏得好啊……

皇太極連忙抱住他:五哥,不要這樣。

五弟……代善也跑過來要勸。

莽古爾泰甩開身邊的人群,一屁股坐到地上,戟指大叫道:我身經百戰,各種戰陣都了然于胸。他黃石每次就是把兵隨便拉成排,然后一腦門就撞上來和我打。

我就打,打,打……莽古爾泰坐在地上亂掄著兩個手臂,一下下都用盡全力,仿佛正在跟看不見的敵人搏斗:但就是怎么也打不下去,打不下去啊……

莽古爾泰咧著大嘴發出了似哭似笑的嚎啕,還拼命地拍著自己的大腿:然后就莫名奇妙地輸了,還死了這許多的勇士。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哭道:這些勇士都如同我的血肉一般,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死去了。

皇太極輕聲道:我倒不認為是毫無意義。他向左右使了個眼色,那幾個正藍旗的奴才就又涌上來給莽古爾秦重新包扎傷口。

賀定遠在黃石背后瞇著眼望著退入林中的后金士兵,大聲問道:大人,我們不追擊了么?

不追擊了,我軍當務之急是快速返回復州。黃石手下也有大批士兵負傷,他急著趕回去救治這些傷兵;而且現在天色已晚,黃石再也沒有興趣跟對手糾纏下去了。浩浩蕩蕩的縱隊偶爾還受到來自兩側的流矢攻擊,黃石的部下此時也已是精疲力竭,沒有能力和欲望去攻入樹林,進行一場看不到結束的掃蕩戰了。

各步隊都派出些火銃手進行掩護射擊。官道兩側已經沒有成建制的后金軍了,但后金軍還是有些弩手或趴或躺地伏在地上絞弩機,火銃手雖然奮力向這些散兵游勇射擊,但效果并不好。不過這些火銃手至少也算把后金的輕步兵驅逐到幾十米外了,他們對明軍的傷害也變得微乎其微,而這種程度的傷害對一支保持了紀律和秩序的軍隊來說根本也算不了什么。

今天的作戰中馬隊的表現不是很好,這些騎兵花費了黃石不少錢,但是下馬步戰的時候卻比不上步隊。馬隊成員在賀定遠的調教下,個人的武藝都還算不錯,但是集團作戰和紀律卻比不上重步兵。雖說黃石也知道騎兵自然有騎兵的工作,但他還是忍不住苦苦思索起針對騎兵的訓練方法來。

聽到黃石放棄追擊后,吳穆就明白今天的激戰算是到此為止了:黃軍門真是武功蓋世啊,輕松擊破建奴大軍圍困。吳穆又在進行他招牌式的撫胸而笑,同時在心里暗暗記下以后遇到伏兵的話,便應該以兵硬沖,必可大破之。

正在琢磨此戰得失的黃石連忙抬頭笑道:吳公公過獎了。

黃軍門太謙虛了。

是啊,黃軍門真猶如岳爺爺再世!

尚可義和張攀也立刻擠上前來,黃石在危急關頭不拋下他們跑路就已經讓他們很感動了,所以這段時間里他們也都督促著士兵拼命掩護救火營和磐石營。黃石又是用嫡系在外圍抵抗,保存了張攀他們的軍隊,這讓遼南各部官兵都很感動。選鋒營的老兵有不少已經在南關見識過救火營的戰斗力了,上次黃石的軍隊也是保護著友軍離開戰場,所以他們在今天的對戰中一直緊靠黃石的嫡系本部,選鋒營人人都相信靠得越近活下來的機會越大。

而張攀、尚可義他們的士兵都沒有,所以等到黃石的軍隊擊破敵軍,并掩護他們撤退后,這些官兵就油然升起了對黃石的崇拜。那些選鋒營的老兵也紛紛添油加醋地描述起南關之戰的場景,把另外兩個營的士兵聽得連連點頭,也都在心里暗暗下定決心下次打仗一定要貼著黃副將的軍隊站。

還有不少選鋒營的老兵則是滿心遺憾,他們看見以前的不少熟人這次都在磐石營的作戰序列中了。雖然磐石營參與車輪戰也損失了些士兵,真算起傷亡來恐怕比一觸即潰的選鋒營還要大,但這些選鋒營的士兵們心里也都有數上次作戰就是救火營抗大頭,這次作戰還是靠救火營和磐石營抗;但下次作戰就不一定能和他們一起了,就憑今天選鋒營的表現,要是獨自遇敵肯定是死路一條啊。

再走了一會兒,后金軍的騷擾部隊也都不見了,明軍重新展開成警戒行軍隊形。探馬、搜索隊四出。那些一直在琢磨個人小算盤的選鋒營老兵在安全了以后,也紛紛找機會和磐石營的舊識拉起了家常,最后他們的話題也千篇一律地變成了怎么才能投奔磐石營?和你老哥是不是能拉兄弟一把?這樣的問題。

章明河自然對這種竊竊私語也有感應,他聽過親兵的秘密報告后也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不過他想的雖然不少,但事關重大他還是要再多加斟酌。畢竟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都是沒有營官的,黃石自己就把兩個營的營官都兼任了,章明河思來想去,他自己怎么看也不像是能當上黃石首個營官的模樣。要是黃石任命章明河為他手下的第一個營官,不要說黃石的老人不服、舊部官兵不服、恐怕選鋒營也都不會服,就是他章明河自己都不服……所以,這件事情必須要從長計議。

稟大人,復州城上還是我大明的軍旗。一個探馬興沖沖地跑來回報。

黃石遙望了上眼就要隱入山后的太陽,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大氣,最后一絲擔憂也就此煙消云散了:把這個好消息通告全軍。

萬歲!

萬歲!

萬歲!

在六月底的天氣里,這批明軍今天渡過了復州并進行了幾個時辰的行軍,還揮汗如雨地戰斗了兩個多時辰,他們一個個早都是口干舌燥,汗透衣甲了。聽說復州安然無恙后,這些士兵也知道最多再過半個時辰就可以休息了,所以全軍上下也是一片歡騰,高漲的士氣直沖霄漢。

在此前的戰斗過程中,吳穆一直望眼欲穿地盼著復州的援軍,在不斷的失望中他算是把金求德和尚可喜他們恨透了。回師的路上,吳穆一肚子的不滿都醞釀成了怨素,他一邊告訴自己要把今天的這個經驗記住(打仗的時候一定要無條件地去增援主帥),一邊還在盤算著怎么在黃石那里給金求德、李云睿和鄧肯下眼藥。

但看到這潮水般的歡呼聲和沸騰的軍隊后,吳穆滿心的怨恨頓時又被大風吹到爪哇島去了,他撫胸微笑,連連點頭的同時還小聲贊道:金求德不慌不忙,果然有大將之才。此時吳公公心中,關于今天的經驗總結又變成一定要安排可靠的人守老巢,遇到事情絕不能慌亂。

賀定遠在這一片歡呼聲中湊到黃石跟前,對著他大叫道:大人,經此一戰,建奴必不敢正目視長生島,必不敢再與我軍對陣。

哦?黃石掃了賀定遠一眼:賀游擊為什么這樣想?

賀定遠一幅自信滿滿的模樣,想也不想地道:那建奴設下如此羅網,設來了七十個牛錄對付大人,又是弩機又是拒馬,連旗主都身先士卒,結果還是被我們潰圍而出,殺傷甚重。如此,豈有再敢與我軍列陣對敵之膽?

如果建奴在我救火營乙隊突破的時候撤退,是的,我認為你說的對。黃石臉上露出鄭重的神色。如果那個時候生金軍真的選擇解圍、撤退的話,恐怕日后這些后金軍再遇上長生軍的時候就會聞風而逃,再也不堪一擊了。而且今天與長生軍交戰的后金軍是來自六個旗的牛錄,他們會把這種失敗情緒傳播給整個后金軍,如此一來,后金方面恐怕再無可戰之兵,這也是黃石為什么一看到后金軍的部署就認定建奴敗矣的原因。

可是今天后金軍最終還是調整了戰略。雖然多付出了成百上千的傷亡,還至少多死了五百人,但后金這七十個牛錄的二線兵都得到了鍛煉。他們雖然沒能阻止明軍突圍,但氣勢上并沒有遭到無可挽回的打擊,士氣也沒有徹底崩潰掉。

最重要的一點是,黃石認為后金旗主和牛錄通過這場激戰保持住了戰斗意志。他們在今天戰斗的后半段所表現出來的頑強和進攻精神,把戰斗早期的那種頹廢傾向一掃而光,也給黃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歪著頭說出了評語:建奴,現在還是一支能戰斗的軍隊,還沒有到徹底失敗的境地,我們再不可輕敵了。

看到賀定遠的表情顯得有些失望,黃石不禁失笑道:當然,我們會一仗比一仗更輕松。以往長生軍的戰斗都會很快地分出勝負,所以部隊爆發力有余,韌性卻很值得懷疑。今天作戰到了最后,黃石的部下雖然還在堅決地服從命令,但氣勢上明顯已經低落了不少。

今天我部先是渡河,然后警戒推進,緊跟著進行了強行軍,最后還完成了潰圍突擊作戰。黃石嘴里喃喃算了一會兒時間,猛地打了一個響指:今天從早到晚連續行軍、作戰七個時辰,大批部隊都經歷了長時間的矢石洗禮,并在建奴的壓力下進行了復雜地隊列變換和戰斗。

這對我長生軍來說真是太寶貴的經驗了,太寶貴了。黃石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經此一戰,我長生軍終于是百煉成鋼了。

賀定遠作為黃石的親信,一向知道黃石最看重老兵和歸隊的傷兵,更是極端看重軍官曾經受到過的戰場壓力。比如蓋州之戰后,黃石對那些曾經承受后金軍壓力的軍官就表眼有加。如果說只是這一次的話,賀定遠說不定會懷疑黃石看重他們是因為蓋州之戰他們曾和黃石共患難,但南關之戰就更說明問題了。那次戰役左翼崩潰了,還卷擊了不少救火營的部隊,但黃石事后還是把好多幸存的軍官和老兵調入教導隊去當種子培養,他們面對壓力崩潰進的場面和心理也都被整理出來,作為從參謀軍官到一線軍官的必讀材料。

看黃石笑得歡暢,賀定遠也跟著笑道:末將恭喜大人了,三個月后,我長生島又可以多一營強兵。

黃石微笑了一下:最多不超過四個月,而且恐怕不止多一個營。

第二十節傷逝

根據長生軍的一貫傳統,傷兵不用說,就是戰死的士兵也必須要把尸體帶回來。這次戰斗明軍始終控制著官道,一旦有人戰死或者負傷,他們就會被拖入圓陣中央保護起來。黃石也曾下令,要把友軍的戰歿者和傷者都一起帶走,幾乎沒有戰斗力的選鋒營這次也被當作一個大輔兵營來使用了,他們和長生島的輔兵們一起抬著傷者、背著死者,默默地走在中軍的位置。輕裝追擊的張攀部和尚可義部則被打散了,和救火營、磐石營一起組成大軍的前后衛和左右軍。

威脅去掉以后,這些外系的士兵和長生軍的士兵紛紛扯起了閑話,長生島的人馬一個個也都驕傲異常,把島上的各項士兵優惠政策都倒了出來,比如官兵吃一樣的伙食被服,士兵比軍官更優先討老婆等等,這自然讓那些外系士兵聽得眼睛里直冒火,就是友軍中的下級軍官,比如把總和把總以下的小頭目們也都聽得無比羨慕。

可是這些士兵對殘酷訓練的印象也非常深刻,他們唾沫橫飛的時候自然對長生島訓練也多有描述,在這些士兵添油加醋的故事里,長生島的訓練場和人間地獄已經沒有什么區別了。這些看起來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講述讓友軍的官兵很困惑,但他們都從中了解到很重要的兩個信息:第一就是長生島的大BOSS黃石是個自己吃肉,就一定會給部下也吃肉的厚道人;第二就是長生島的侮辱刑很少,士兵不必擔心被削個鼻子、切個耳朵什么的。

獨孤求此時正躬身背著一個老兵的尸體,無聲地跟著部隊前進,他心里還在回想著背上死者臨死的話:

這么汩汩地流血,這條命橫是保不住了,我心里有數著呢。

我上島沒多久就娶了老婆。現在兒子快兩歲了,家里的老婆還懷著一個,我對得起祖宗了。

出門前我給老婆留下了點兒錢。還有大人答應過的撫恤,她應該也能守我幾年,讓兒子長大。

從軍三年,我為兒子掙下了快二十畝水田,大人收復遼東也是早晚的事,我沒啥放不下的了。

說著沒啥放不下的老兵帶著對生活深深的眷戀走了,在那老兵的彌留之際,中軍的牧師過來問他有什么要求,還鄭重其事地拿著筆統統記錄到一個本子上。那個老兵躺在擔架上,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對妻子和兒子的牽掛,當時負責的黑衣牧師握著他的手,大聲保證他的靈魂會去一個很美好的地方,還代表長生島保證他的幼子和遺腹子會衣食無憂。

大……大師,我還……有這些……

獨孤求記得那個老兵哆嗦著拉開胸口的衣襟,指著一個貼身的黑包,掙扎著道:我的……我的……

是你的勛章吧?那個牧師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那個老兵用盡最后的力氣點點頭后,隨軍牧師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放習吧。它們會跟著你下葬,跟著你去見你的祖先的,你的棺材上會鋪上一面軍旗,太子少保大人也會在你的墳前敬禮,向你的祖先證明你的勇敢和功績。

那個士兵吐出了最后一口氣,聽上去就像是一聲滿足的嘆息,一直與痛苦作斗爭的老兵的臉孔本來已經嚴重扭曲了,但隨著這聲嘆息出口,面容上竟似有了一絲輕松。

獨孤求記得隨軍牧師凝視了那絲輕松很久,才輕輕攏了死者的雙眼,同時喃喃地祈禱道:我的弟兄,你已經承受了太多的艱苦和勞累,今天你蒙主寵召,從此卸下了生命的重負。以后就在天國享受輕松的生活吧,阿門。

阿門。旁邊的其他幾個輔兵都不自覺地跟著說了一句,獨孤求雖然以前碰到過牧師,不過他還是不信忠君愛國天主教,更不信會有一個為士兵這種賤民準備的天堂。但此刻苦他看著那死者的面容時,竟隱隱感覺可能真有這么一個地方,一個能讓受盡欺壓的軍戶無憂無慮地生活的死后世界。

什么是勛章?有幾個輔兵是前漢軍成員或是新近逃來的遼民,他們雖然因為身強力壯被優先補充入輔兵隊,但還是對長生島各項制度不太了解,背著尸體蹣跚前進的獨孤求也豎著耳朵在聽著他們的議論。

大人常說,無論我們是生來軍戶還是被流放充軍的罪犯,這只是我們的命不好而已,不代表我們就是卑鄙的塵土,罪犯的罪在充軍的時候也都償還干凈了。一個來自長生島軍戶的輔兵開口了,聲音既嚴肅又沉穩:勛章就是太子少保大人給的證明,用來證明你的功績和勇氣。活著的時候戴在胸前給人看,死了以后放在棺材里帶給祖宗們看。

那些知道勛章的輔兵都一臉肅穆,每個人都滿臉贊同地默默點頭,剛才那個說話的輔兵又說道:就是你陣亡了,大人也會給你補上一個勛章的。到了下邊……那個士兵頓了頓,看了一眼遠處的隨軍牧師,有些神往地說:或者到了上面,我們也能挺著胸說:我沒給祖宗丟臉,我不是不肖子孫。

半路上黃石還遇到了尚可喜,金求德和李云睿最后還是反對他自行出擊,因為一理復州有失,黃石的大軍就失去了落腳的地方,而且留在復州的一萬多輔兵也就沒了保護。尚可喜左思右想,最后把手下的普通士兵交給金求德這個游擊去指揮了,自己則帶著五十個家丁趕來。遇上黃石的軍隊后,尚可喜和尚可義兄弟情深,看到他大哥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后,尚可喜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了。

黃石的命令已經發向了復州,城里的部隊除了要準備繃帶和傷藥外,黃石還下令殺豬宰羊,順便把城里居民沒有帶走的狗打一打,今天晚上一定要給士兵們再吃頓好的。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后,軍隊就快走到復州城外了,此時天色已經黑下來了。復州方向上也出現了一條火龍,黃石知道那是復州的輔兵部隊帶著擔架和車輛趕來幫忙了。他回頭望了望,明軍縱隊的火光后盡是一片黑暗。后金軍雖然勇悍,但摸黑趕夜路追擊的本事還是沒有的,就算有也追不上舉著火把行軍的縱隊。

既然危險徹底消除了,黃石就喊來了賀定遠:今晚張攀他們必定要來叫我開灑宴,你先去幫我扛一下,有你和吳公公主持,我晚點去也就不算失禮了。

賀定遠知道黃石要去安排善后的問題,所以也不推辭就是一躬身:末將遵命。

好,記得去把金游擊他們都叫上,雖然你們品級較高,但一定不要輕慢了他們。黃石對遼南這些軍頭都是刻意拉攏的,大明朝廷一向喜歡在軍隊里搞大小相制,就是用大頭的權威來震懾下面的軍頭,再用下面軍頭來分最大軍頭的權力。基本上唱黑臉的事情都由大軍頭去干,而唱紅臉的工作則由朝廷來完成。文臣認為這樣軍隊就不太容易變成一塊鐵板,也就不容易作亂。

這種大小相制的規矩說白了就是挑撥上下級內斗。比如東江鎮左協的軍餉全部發到黃石的長生島(一般來說不會足額),但各部應該發給多少則清清楚楚地發給左協的各個軍頭,至于到底是黃石狠還是黃石手下倔,朝廷就不管了。反正無論誰把誰坑了朝廷都不在乎。

遼南的這些軍頭黃石是整不下去的,朝延絕對不會允許他這么干,就好比朝延決不會容忍毛文龍擅自吞并黃石的軍隊一樣。在整個遼東,黃石是朝延用來制毛文龍這個大的小,但在具體的遼南地區,黃石就是大了張攀這些就是用來制黃石的小。朝延覺得只要軍隊中山頭林立,那么大明的天下就安如泰山了。

一定不要讓他們覺得你怠慢了他們,不要讓他們覺得你居功自傲……黃石喋喋不休地囑咐著。

賀定遠一開始還勉強耐著性子聽下去,過了一會兒就開始亂看亂動。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好了,大人,某知道了,大人你也忒羅嗦了。

雖然被無禮地打斷了,但黃石倒也不生氣:知道就好。還有,記得不要多說話……

知道,知道,大人你教過某的,不就是灑宴上多吃少說嘛,賀定遠一顆心早就飛去酒宴那里了,現在他和黃石說話屬于私下交流不太講究禮貌,所以賀定遠極其不耐煩地道:大人您還說過啥要點來著?哦,對,有空多吃塊肉,多喝口酒比什么都實惠,不說話別人也不會把某當啞巴。

記得就好。

記得,記得,某去了。賀定遠草草一拱手就打算去招呼張攀、尚家兄弟喝酒去了。

黃石想想也沒有要提醒的了,就微笑了一下:嗯,去吧。

回到復州城內,傷兵很快就得到了妥善安置,長生神醫胡青白也帶著救護營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治療。

救火營和磐石營的十個步兵隊和兩個馬隊則重新集結,準備接受營官也就是黃石的最后檢閱。黃石的軍隊中沒有常設的代理營官,這次出征的時候賀定遠就是兩個營的臨時營副,南昌上次出征日本的時候,楊致遠就是暫編遠征營的臨時營官。

這些士兵全身都斑斑血跡,大多數人手上也都滿是風干了的血跡,用浴血奮戰這個詞形容這些官兵已經不再是一句夸張了。黃石在內衛隊的簇擁下,盔甲鏗鏘地走向正中的一個小臺子,下面密密麻麻地站滿了高舉火把的戰士。

一個年輕的軍官首先帶隊上前,他走過來的時候身后還緊跟著兩個旗手和一個鼓手。旗手和鼓手都有站得筆直,兩個旗手一個擎著大明的軍旗,一個擎著隊旗也就是救火營的營旗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并且在蛇首旁寫了一個大大的甲字,那個鼓手則神色肅穆地緩緩敲著鼓,四個人身后還有一個士兵抱著一面旗子。

大人,卑職救火營甲隊隊官,千總王簡。

王簡對黃石鞠躬抱拳,黃石則回了一個后世標準的軍禮。

職部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三百九十七人,戰歿一十七人,負傷三十二人,長槍把總乙海亮殉國,此外還有一名把總重傷,現有官兵三百四十八人。

職部……說著王簡就轉身從身后的士兵手里接過了那面旗幟,那個士兵交出旗子后就退開了兩步,王簡轉過身雙手捧著旗子奉上:繳獲建奴正黃旗牛錄旗一面。特奉獻于大人階下。

接下來王簡又敘述了一些有功的人,黃石神情志注地聽完后就勉勵了他幾句,最后王簡和黃石再次交換了一個抱拳和舉手齊耳的軍禮,結束了救火營甲隊的戰后簡短匯報。

救火營甲隊的五個人退下去后,洪安通立刻大喊一聲:救火營,乙隊隊官。出列匯報!

宋建軍領著三個人默默地走了上來。從軍隊解除警戒狀態以后,平時就有些木訥寡言的宋建軍就變得更沉默了。他一路走回復州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和同僚列隊的時候也在默默地回憶著今天的血戰。從戰斗結束后踏上歸途開始,宋建軍的手就不由自主地開始微微顫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手也抖動得越來越厲害。

走到黃石身前的時候,宋建軍正要抱拳行禮,去突然發現自己還緊攥著長槍。他一愣之下連忙把長槍往身前重重一頓,咽了一口唾沫,用低沉的聲音報告:卑職救火營乙隊火銃把總宋建軍,參見大人。

五年前跟隨黃石出生入死的那隊騎兵,現在除了賀定遠他們四個人外,還剩下九十一個人活著。這些人如今不是各隊的隊官、隊副,就是內衛隊、參謀隊、情報隊和老營的軍官,黃石認得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也能叫出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比如剛才甲隊的隊官王簡。

所以當黃石一眼看見他不認識的宋建軍時,他就知道這不是乙隊的隊官或者隊副。現在救火營和磐石營共有十個步隊、兩個馬隊和一個炮隊,這些隊其中一共有二十六個隊官和隊副,除了炮隊隊官鄧洋人以外,剩下的二十五個人都是從廣寧開始跟著黃石的老人。

救火營乙隊的隊宮和隊副都陣亡了。宋建軍吭哧著說道,可是他的表情看起來顯得有些迷惘,仿佛還沒有從心里接受他剛剛報告的這個事實似的。

黃石注意到宋建軍的手又開始發抖了,宋建軍把手里的長槍收回身側,頭也垂了下去,用越發低沉的聲音道:卑職所在的乙隊,八個把總有五個殉國了,兩個重傷,卑職是唯一能站起來的軍官了。說著他還不自覺地看了自己的腿一眼,他的腿在越過第三道拒馬的時候被劃傷了,身上其實也有幾處皮肉傷,現在雖然都已經止血了,但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軍官了,他按照條例本也該立刻去救護營仔細包扎的。

宋建軍背后站的是乙隊碩果僅存的一個鼓手,此外還有一個臨時的旗手把兩面軍旗一起抱上來了。他們聽到宋建軍的匯報,也都把頭垂向了地面。

把總宋建軍。黃石厲喝了一聲。

這聲斷喝讓宋建軍打了一個哆嗦,他猛地抬起了頭:卑職在。

黃石盯著他的眼睛下令:昂首向我匯報。

卑職遵命,大人。宋建軍深吸了一口氣,張開嘴良久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卑職所在的乙隊,定編四百人,戰前實到……嗯,實到三百九十五人或者是三百九十六人的樣子,戰歿一百二十七人,重傷二百余人,現有官兵六十一人。

我們乙隊……宋建軍覺得自己的眼淚馬上就要流出來了,他側頭想避開前面黃石和近衛隊官兵的視線,腔調里也參雜了些嗚咽之音。

他連續吞咽了好幾口唾沫,最后的幾句話說得又響亮又流利:我們乙隊奪取建奴正黃旗牛錄旗兩面,鑲黃旗牛錄旗一面,正藍旗牛錄旗一面,正白旗牛錄旗一面,共五面。

說完這話以后,宋建軍背后的一個士兵就捧著一堆旗幟大步上前,咣地把它們拋在黃石腳下,臉上混雜了悲傷和驕傲。

一時間,全場鴉雀無聲……

要客氣、要謙虛、要多敬酒……去招呼客人的路上,賀定遠嘴里始終念念有詞。

吳穆笑瞇瞇地把手按在心口,在前面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走著:賀游擊,今天咱家也要和你喝兩杯。

這話才一入耳,賀定遠登時想起黃石說過要去遼西孫承宗手下干活的事情:好呀,吳公公,末將也要多敬公公幾杯,以后說不定就沒有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