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

第三十五節 詔獄

九尾龍龍小說空間(轉載小說的空間)查看文章架空歷史竊明(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五節,第三十六節)2008年04月12日星期六上午10:02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五節詔獄

天啟五年十一月初一,京師

上次預備面圣時鬧得那番變故讓黃石疑神疑鬼很久,聽見的那幾個詞更是讓他心驚肉跳了好幾天。黃石隱約記得天啟是夏天掉水里,著涼以后就病死了,如果木匠皇帝這次是冬天掉冰窟窿里的話,那想來是更沒有活路了。

不過等過了好幾天看到京師一切平靜后,黃石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過于杞人憂天了,最后總算找到機會打聽到宮里的消息:原來那天只是一個太監掉到冰窟窿里淹死罷了。比較麻煩的是這個淹死的太監一向比較得寵,天啟皇帝御宇多年,內外廷都早知道上厭女色,多年來深得天啟寵愛的都是些小太監。

比如這次淹死的小太監就是其中之一,姓李,宮中人稱李小姐。這個太監在冰面上鑿冰釣魚,不增掉進去了。只是李小姐幾年來一直甚得天子之心,以至類似李小姐染病不至,則舉宴不歡這樣的記錄比比皆是,所以天子很傷心,一下子沒有了接見黃石的心情。

以黃石的現代人心理,這種事情雖然是徹底的人各有志,但似乎也并不是什么特別光彩的事情。至于天啟喜歡打木匠而不喜歡到朝堂上當內閣的擺設和蠟人,黃石反倒覺得這個很容易理解。但明末士大夫的標準卻和黃石的價值觀完全不同,他們對天啟不肯枯坐一天看內閣扯皮很不滿意,但對皇帝好陽風卻覺得沒啥了不起的。甚至……似乎還有點隱隱贊同。

上不近女色,君王不愛傾國色,這些充斥在黃石耳邊對天啟的贊揚,讓他越琢磨越不是味。似乎在明末臣子的眼里,皇帝作為一個男人喜歡漂亮女人是昏庸無道,但是喜歡男人就是陽剛君子之風,這是什么邏輯呢?

黃石猜這是因為明末文官集團整體好男色。例外者百中無一,所以不得不拼命美化這種風氣,最后就把男色硬生生撥高到了人品高尚、風流倜儻和君子潔身自好的高度上去了。比如在此時的北京,妓院一般都是平民才去的地下場所,而絕大部分官員都要去找相公。明朝的秀才們游學時為了附庸風雅也都是帶書童而不是使女。當然,書童比使女更適合跑腿、干體力活兒也是一個方面。

總的來說,這個問題的根源還是在明太祖身上。他顯然是擔心有些貪官會利用女人行賄或納財,所以他頒布了命令:規定官員外出做官時不許帶老婆,也不許嫖娼。這個規矩在明朝執行了幾百年,生產的影響大概是當年明太祖始料未及的。

等出了天啟這么一個放著后宮不去享用的天子,上下百官自然是心懷大暢,頓生我道不孤之感,不近女色是天啟朝朝臣對皇帝的主要歌頌方面。此外還有一個重要影響就是,大臣們均不擔讓朱由儉出京就藩的事情。到了天啟五年后,百官基本都已經視朱由儉為皇儲,并有人提議仿歷代皇太子例,為朱由儉開詹事府或請先生講學。

黃石產東是很希望朱由儉能夠登基。這個末代皇帝給黃石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他感覺朱由儉內心希望自己能像祚朱洪武一樣來治理這個國家,但可惜他沒有朱洪武那樣的本事,又多喜用眼高手低之輩,說白了就是沒有識人之明。但這并不是黃石能干涉的事情,朱由儉承續大統已經是中外之望,而且……歷史畢竟已經略微改變了,或許天啟能再多活些年,等他更有家庭責任感后,也說不定就肯捏著鼻子找個女人,為大明王朝、也為他自己生個繼承人了。

或者天啟熬到朱由儉的兒子誕生,那說不定就是侄子嗣成大統。以黃石想來,如果真能如此的話,那天啟估計會選擇孫承宗做托孤之臣,而沒有了天啟皇帝撐腰,魏忠賢也就是類似一條狗罷了。

不過有嘉靖的前車之鑒,說不定大明臣子會被歷史重演的想法嚇個半死,擔心又來個大理案。

黃石最后發現自己這都是空想,這種事情根本就是老天爺才能解決的問題,自己成天瞎想一點兒意義也沒有。

三天前得知熊廷弼最終還是被天啟皇帝勾決后,黃石就一直在驛館等著魏忠賢的信使,直到今天下午宮中派來太監給他帶路去天牢。黃石取出一個布包就跟著那太監一起走了。這個布包里裝著些紙,黃石常常自感拙于謀劃、戰略;所以黃石也打算趁這個最后能見到熊延弼的機會,向他請教一些大局方面的問題。

進入詔獄后,那太監把手令交給了看守,然后笑嘻嘻地對黃石道:廠公交待過了,黃將軍要說的都是軍國大事,小的們是不可以聽的。

那太監說話的時候,詔獄的錦衣衛們已經看過了后令,他們也站在一邊頻頻點頭,等太監說完后就有一個錦衣衛官兵拿起了鑰匙,作了個請的動作:黃將軍請隨小人來。

黃石點了點頭,解下佩劍交給旁邊的看守,跟著那個錦衣衛向走廊深處走了進去。

長長的走廊兩側都是詔獄的牢房,幾百年來,這里面關的犯人和犯屬個個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的小角色是絕對不會有機會坐錦衣衛的大牢的。而在這些人物里,不知道有多少都復辟成功,天恩起復、再世為人,所以詔獄的看守們是絕對不敢得罪他們的犯人的。

黃石的目光從一座座監牢掃過,所有的房間都收拾得很干凈,牢門外面甚至還掛著干凈的窗簾。在這里面也沒有什么腐敗的氣味,更不要說什么惡臭了。相反,黃石還聞到了一股鷴的干草氣,顯然詔獄的看守還是經常為牢里的犯人清潔地面的。

前面的錦衣衛在一座牢門前停下了腳步。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問道:熊先生可在?

這語氣客氣得根本不像是在和一個死囚說話,相反倒似在給長輩問安一般。黃石見狀心想:看來詔獄的錦衣衛打定主意,不見人頭落地絕對不得罪任何一個人。

其實黃石還是誤會了。這些錦衣衛,他們打定的主意是:即使看到人頭落地,也絕對不得罪人。能進詔獄住上幾年的人,個個都是在外面一跺腳地面都要晃幾晃的主兒。他們這些錦衣衛雖然是天子親兵,但說到底還是小人物,如果真得罪了快死的人,難保這人沒有什么門生、故吏還能給他平反鳴冤。比如這個熊延弼當個幾年的遼東經略,就處東能給自己翻案,只要他某個有權勢的朋友存心要替他整整錦衣衛的小兵,他們這些沒權勢的看守還是受不了的。

半天沒聽見里面有人吭聲,那個錦衣衛又客氣地低聲叫了兩遍,就輕輕回過頭沖黃石吐了下舌頭:只有奉欽命審案的官來提人過堂,并且犯人死活不出來時,我們才能硬闖牢房。他們畢竟都是有過功名的大人啊。

黃石湊前一小步,用同樣的低聲問道:這位兄弟客氣了。可是我能不能自報家門,求見熊先生呢?

當然可以。那個錦衣衛飛快地答應了,他固然不想得罪熊延弼,但也更不想得罪黃石和魏忠賢。現在看黃石自己把難處攬過去了,他心里當然很高興。那個錦衣衛說著就后退了幾步,恭敬答道:黃將軍請。

黃石整理一下披風,邁上兩步立正在熊延弼的牢門外,隔著幔布就是恭恭敬敬的一個長揖,他拱手行禮的同時朗聲叫道:小子黃石,求見熊先生。

這句話說完以后,躬身垂首的黃石就聽到周圍幾個牢房中傳來了竊竊私語聲。這些年來黃石的名聲也很響亮了,皇帝和內閣這些核心成員能看到黃石的奏章和原始記錄,所以還覺得他的戰果是在可以想象的范圍內。但其他一些與戰事無關的官員,很少有機會了解內閣的機密文件,所以他們的消息來源就是小道消息,迄今為止市面上流傳的故事要比黃石上報的八百破六千更神奇得多。

比如南關這戰就被哄傳成一營敗三旗,至于近期的復州之戰,黃石在自己的奏表里很坦率地談到了中計的問題,并提到了當時和他一起的遼南東江各部。但在街頭巷尾的流言中,這些友軍當然都被黃石的崇拜者忽略掉了,既然上次南關是一營敗三旗,那么這次當然就是兩營破六旗了。

黃石的這些事跡在說書先生的口口相傳下也變得越來越離奇,這些事跡時中伏、中計者都被說書先生修改成了莽古爾泰。這個倒霉蛋作為兩次戰役的參與者,上次黃石獻上的大旗、金盔還被天啟下令在御街上展覽,所以莽古爾泰已經成為了北京人民口中的笑柄,現在人人都知道莽古爾泰是個著名的笨蛋。這導致的后果之一就是曾被莽古爾泰打敗的東江各將也受到了加倍的鄙視,即使他們是在兵力劣勢的情況下失敗也沒有用,其中也就是張盤英勇殉國才沒有被挖苦上幾句。

熊延弼的牢房中開始傳出了一陣稻草梭梭聲,但片刻后還是沒有聽到有人說話。黃石也不多等,當即又用洪亮的聲音朗聲道:小子太子少保、同知都督、世襲遼東都指揮使、東江鎮左協副將黃石,特來此伏乞熊先生一晤。

周圍更多的牢房中都傳出了議論聲和低聲驚呼,這些人確認了黃石的身份后,就有不少布簾紛紛抖動起來,被掀開一個個縫隙,后面有無數道眼光投射出來,緊緊地在他全身上下盤旋。

黃石還保持姿態一動不動地等待著,但也能感覺到這些徘徊在自己周圍的熱切視線,他的余光還注意到有些躲在布簾后的眼睛飽含好奇和羞澀,那些眼睛的主人閃動著長長的睫毛,拼命地打量著這個傳說中的戰無不勝的名將。

這時熊延弼的牢房中也傳出了一聲長嘆:進來吧。

小子謝過熊先生了。黃石隔著布幔回了一句,然后挺直了腰,側過身讓開一條小路讓那個錦衣衛過來開牢門。

錦衣衛過來開牢門的時候,黃石的目光在周圍的牢房上掃視一周,發現周圍已經到處都是眼睛了。女性中一些膽小的,象征性地躲閃了一下,但大部分還是不放過這個近距離觀察明星的機會。她們紛紛用布擋住臉,勇敢地和那些男犯人一起看過來,對黃石的視線也毫無躲閃。

這時那個錦衣衛已經打開了牢門,他轉身對著黃石笑道:黃將軍,請進。

黃石走過那錦衣衛身邊的時候,在他耳邊輕聲道:這位弟史,能不能給我上壺好茶,我一會兒出來再謝。

那錦衣衛心知黃石不愿意當著這么多眼睛掏錢,就微笑著道:好的,黃將軍稍坐。小的一會兒就送茶過來。

說完黃石就撩簾而入,把無數道目光一齊擋在外面了。

一個還算寬敞的單人牢房,對面的墻壁上開了一個透光的窗戶,窗下有一張木板床,床坐落在地表除潮用的干草上,上面還放著一個小小的桌子。曾經的遼東經略熊延弼盤腿坐在床上,身穿一身破舊的白布衫,過了這么久的監牢生活,熊延弼的發髻還是梳攏得甚為齊整。他雙臂悠閑地搭在床上的小桌上,正目光炯炯地向黃石看過來就如同他們上次見面時的那種目光一樣。

踏入牢門之后,黃石向前挪了兩小步就站定了。他好似沒有看見熊延弼的坐姿一般,雙腿并攏就又是深深一禮:后生小子,見過熊先生。

熊延弼哈哈大笑起來,他連拍了自己的大腿兩下,直拍得噼啪作響:黃將軍,你是朝延二品大員,吾不過一個待死這囚,可當不起你稱呼'先生'這兩個字。

黃石也不以為懺,他抱拳道:熊公……

不料他又立刻被打斷了,熊延弼再次大笑著道:也當不得一個'公'字。

黃石被噎了一下后,一下子也沒有想起再證券交易什么話好,屋子里頓時就變得一片沉默,熊延弼見狀冷笑著道:黃將軍盡管直呼吾為'熊延弼'好了,這幾年大家都這么稱呼吾,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的階品可要比黃將軍你低多了。

如果僅僅看熊延弼的坐姿和他的口氣,那黃石簡直認為他是存心要和自己吵上一架的;不過幸好黃石知道熊延弼不是這么無聊的人,他既然讓自己進來就一定是愿意和自己說些什么,而且黃石也確信熊延弼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更有滿腹的抱負沒有來得及施展。

黃石想著想著就站直了身體,臉上不但沒有怒氣,反倒還帶著淡淡的笑意,可是熊延弼看到黃石嘴角的微笑更是心中不痛快,他略一深思就又笑道:黃將軍定也知道吾明日就要上路了,所以今天想是特意來看吾的笑話的吧。

熊延弼把右手一攤:黃將軍請,盡管來教訓老夫好了,吾就在這里洗耳恭聽。

黃石心里又是一聲嘆息,這熊延弼綽號熊大臭嘴,多年來他因為這張嘴得罪過的人如恒河之沙,不可勝數。現在熊延弼自知絕無活路,心中凄苦之余,這畢生的愛好、習慣自然更是盡數出籠,黃石明白自己今天這算是正好湊上門來給他罵了。

晚輩小子,有些軍務之事不甚了了,特來請教熊翁。黃石臉上仍然是一副謙恭的表情。他平淡地緊跟著道:如果熊翁有什么未了事,小子也愿意代勞。

哈哈哈熊延弼又爆發出一陣狂笑,就好像從來沒有聽過這么好笑的事情一樣,人都前仰后合了。他笑了半天才勉強止住聲音,臉都已經變得通紅了,朝黃石戟著一根手指,一邊咳嗽一邊大聲問道:你一個邊鎮武夫,能替老夫代勞什么?你睡醒了么?

這個時候外面傳來一聲叫喚,原來是那個看守送茶來了。黃石轉身接過了托盤,上面有一大壺熱茶和兩個茶杯。

千古艱難唯一死,熊延弼這位一代名臣,在這家破人亡的最后時刻,終于也有些微微失態了啊,竟會如此對待我一個晚生后輩。

在熊延弼的仕途中,最器重他、信任他的就只有萬歷了,萬歷皇帝生前盡力為熊延弼遮風擋雨,等萬歷一死,熊延弼也就是窮途末路了。

黃石一連琢磨著自己的心事,一邊客氣地把托盤捧到了熊延弼的桌子上,然后又向后退開了一大步:熊翁,顯皇帝待你如何?

第三十六節智勇

當年努爾哈赤贏得薩爾滸戰役之后,萬歷火線提拔了熊延弼經略遼東。在熊延弼的治理下遼東邊軍迅速恢復了元氣。熊經略著重于培養軍隊的野戰能力,他主持遼東軍務期間,頂住了軍方和朝中的壓力把各營拆散,并奏請皇帝從全國各地抽調邊軍來遼東作種子部隊。

經過一年多以后,努爾哈赤對遼東的襲擾已經基本被制止,明軍還在部分地段展開了反擊。比如當時的定遼右衛的守將毛文龍就收復了邊墻內數座堡壘,并受到熊延弼的通令嘉獎和保舉。毛文龍正是這段時間逐漸在遼東人中間樹立了很高的聲望,后來組建了東江軍。

熊延弼還厲行經濟封鎖政策,軟硬兼施地迫使蒙古各部落中止和后金政權的貿易。泰昌元年六年,努爾哈赤出動全軍進攻沈陽,其先鋒三日內被熊廷弼在野戰中連續擊敗兩次(這是薩爾滸戰役后,明軍對后金中央精銳第一次和第二次的野戰勝利),就又灰溜溜地退回赫圖阿拉去了。蒙古人原來是墻頭草,看到明軍已經呈現出轉守為攻的態勢后,也紛紛斷絕了和努爾哈赤的關系。

但對戰爭所有的希望都隨著萬歷的死亡而化作了泡影。萬歷皇帝生前把所有對熊延弼的彈劾奏折都留中不發,萬歷臨死前病重得爬不下床的時候還天天看熊延弼的奏章,對他的要求也都立刻發放內幣予以滿足,以免貽誤時機。

早在萬歷死前,朝臣們的普遍看法就是熊大臭嘴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們通過一番仔細觀察,自以為是地下了個結論。認為熊延弼也就是找皇上要要錢,閑時練練兵、修修城堡,還有就是沒事兒就去和蒙古人搞點外交,這都沒啥稀奇的嘛。既然不需要親冒矢石,那朝中的大部分文臣就認為他們也可以干得比熊延弼更好,至少也不會比他差。

萬歷死后,得勢的東林黨在遼東野戰勝利的形勢下被沖昏頭腦,他們給熊廷弼硬扣了一個邪黨成員的帽子,把他扒拉下去了。然后……然后遼東的大好局面就沒有了,熊廷弼整訓的邊軍也都沒有了。

聽到黃石的一句問話后,熊延弼回想起萬歷皇帝對自己的信任和提拔,以及當時的功敗垂成。一時間竟然是百感交集,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他瞇著眼睛默默思考,喉結上下咽動著發出咕嚕聲,似乎是把憤怒的咆哮聲強行憋在了胸中。

若若是顯皇帝還在還在的話……熊廷弼再張口的時候,他的呼吸聲如同破舊風箱吹出的冷風,嘶啞得令人不忍卒聞。熊廷弼的話語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若是顯皇帝再再用我三年,不、不,不用那么久,再給我兩年時間,建虜就算不被剿滅也餓死在山中了,何至于有今日之患?何至于還要歲耗國家數百萬兩軍餉啊?

熊廷弼說到后面又變得慷慨激昂,意氣風發起來:后生,當知老夫落到今日境地,并非我無能,實乃朝中有奸佞陷害……

其實黃石深知熊廷弼并不是一個完全優秀的統帥,因為熊廷弼個人的缺陷也實在是太明顯了。他似乎根本不懂官場險惡,不懂得怎么和同僚相處,所以一旦失去了萬歷這個靠山,在互相傾軋的朝廷上熊廷弼立刻就被群起而攻之。

當熊廷弼和王化貞分別任職遼東經略、遼東巡撫的時候,王化貞上奏朝廷,計劃編組廣寧軍十三萬兵,歲餉三百萬,以確保河西之地。熊廷弼就公然反對說:若是靠王化貞掌軍,必須從全國抽調精銳,歲餉千萬,組建四十萬廣寧軍方能平安無事。

后來王化貞根據努爾哈赤只有兩萬披甲的實力,提出以六萬戰兵、計三倍的優勢兵力攻入河東,還氣吞山河地提出必一舉蕩平建虜的口號。熊廷弼看完王化貞的軍事計劃后,不提一個字的意見,直接上書天啟說:王化貞和他的六萬戰兵必一舉被建虜蕩平!

皇帝委任東林的張鶴鳴等人全權負責處理奢安之亂和建州之亂,熊廷弼又陰陽怪氣地說張鶴鳴等人全是草包,他們的本事也就是逛逛窯子、拽拽酸詩,還預言遼東、云南的官軍都必然大敗。

如此等等,熊廷弼最后把自己弄到遍地都是敵人的處境,而且這熊大臭嘴還每料必中,所有被他諷刺的人都確實依他所預言的那樣落馬。事后,熊廷弼還總是得意洋洋地痛打落水狗,反復強調自己的先見之明,結果就是所有和熊廷弼共事的人都恨他入骨。

就黃石的私下意見來說,熊廷弼觀察力敏銳、反應迅速、戰略眼光突出、充滿自信并有決斷力,是一個很優秀的參謀長……應該比現任的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要優秀,但這個人黃石以為并不是很適合做統帥。在明末的名臣中,黃石最佩服的是孫承宗的胸懷氣度、熊廷弼的戰略戰術和盧象升的勇武膽略。但就他個人而言,那肯定還是喜歡為孫承宗效勞,而不是給熊廷弼打工。

不過黃石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因為今天黃石是來辦正經事情的,無論熊廷弼怎么大發雷霆,他也絕對不會和熊廷弼爭論、吵架的,熊廷弼目前的反應正在黃石的意料之中。他等前遼東經略發泄完了感慨以后又輕聲說道:顯皇帝以遼事委托熊翁,明日熊翁在九泉之下見了顯皇帝,該如何向他老人家交待呢?

熊廷弼臉色怫然,盡是不悅之色:非吾不欲報效顯皇帝的隆恩簡撥,可是豺狼當道,奸佞滿朝,明日日落前吾已是黃泉路上人。奈何,奈何?

小子方才所謂的熊公未了之事,正謂此事。黃石雙手捧住頭盔輕輕摘下,把它抱在左臂臂彎中,正色對熊廷弼道:小子不才,愿以公之志為已志,敢請熊公傳授小子兩年平遼之法,他日大功告成、奴酋授首之日,小子必親祭熊公在天之靈。

熊廷弼瞪著表情嚴肅的黃石,一會兒,喃喃地道:兩年平遼。那說的是建奴沿未進入遼地之前,現成建奴已經成了氣候,兩年恐怕來不及了。孫閣部雖然志向高潔,但他長于運籌、短于軍旅。吾恐其練出來的兵不堪大用。

熊公明鑒,小子于練兵一途略有心得,只是運用不靈。黃石看著熊廷弼滿臉的狐疑之色,頓了一頓道:熊公明日便非世上之人。小子不敢相欺,復州之戰小子以兩營兵力抗建奴七十牛錄,并非大話炎炎。

說完后黃石就又用力挺了一下胸。熊廷弼緊閉著嘴、瞇著眼掂量著他,黃石面無懼色地看了回去。一站一坐的兩個人對視著,就像兩個紋絲不動的石像。

熊廷弼皺著的眉頭漸漸松開了,眼睛又開始轉動。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黃石一番,然后緩緩收回了雙手,撐在床上把自己的身體挪到了床邊,跟著一聲嘆息就把自己的雙腿搬到了床下。黃石抱著頭盔站在一邊看熊廷弼摸索著穿好了布鞋,熊廷弼端坐起來以后,左臂側搭在床上的小桌面上,右手向著左面的客座指了一下:后生,請坐。

簡要地介紹過幾次戰斗的經過后,黃石又講起自己的練兵心得來。這個本來就是黃石的得意之處,他講的時候也變得眉飛色舞:每次戰斗結束,小子都把老兵和新兵混編,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這樣組建起來的新營戰斗力甚是可觀。

熊廷弼聽過之后皺了一下眉毛,摸了摸胡須道:新兵和老兵混編,這好像是老夫的辦法。

最近幾十年,尤其是在遼東地區,確實只有熊廷弼這么做了。所以他認為黃石顯然是在抄襲他的辦法。黃石也不爭辨,只是微笑著點頭道:正是熊公的妙計,小子抄去了,熊公莫怪。

此話讓熊廷弼皺起來的眉毛一下子松開了,他寬宏大量地一揮手道:不怪,不怪。黃將軍抄得好,盡管拿去用吧。不過,這里面有幾個要點,老夫給黃將軍指點一下吧!

黃石笑著輕輕一抱拳:謝熊公海涵,請熊公賜教。經過兩個人這半天的交談對答,他現在感覺有點摸清對面人的脾氣了。熊廷弼很有點小虛榮,還蠻好為人師的。

老兵拆散帶新兵當然沒錯,但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實在太浪費了,而且三個營十五個步隊都是如此實在太愚蠢了。正確的辦法是新營一個老兵帶五個新兵,而老營只補充進去很少量的新兵,這樣可以快速形成勁旅和大批敢戰的新部隊。再說一個老兵帶一個新兵還是帶五個,對新的成長并沒有什么大區別。熊廷弼一邊說一邊在空中近舞著手臂,講到激動處握手成拳,他敏銳地在黃石臉上捕捉到一些不解之色,當即大喝道:小了,你有什么不懂的么?

黃石確實聽得有些不明白,他急忙問道:熊公,這樣豈不是有些部隊戰斗力很弱,萬一敵軍打擊在這些……

真蠢材,熊廷弼粗暴地打斷了黃石,他大聲地反問道:哪支強,哪支弱你心里自然有數,你根據戰場形勢讓強的去攻擊敵軍,弱的掩護不就好了么?

比如你剛才說的復州之戰,熊廷弼說著就一把抓過桌面上的紙稿,指著黃石剛才畫好的戰場示意圖講了起來:你用了一個愚蠢的圓陣。你用圓陣的時候,一個營突破,一個營掩護,對吧?那么就有一半的老兵在干看著,沒有仗打。如果你不是把所有的步隊都搞成這個德性,你本來可以擺一個長陣,然后用超過七成的老兵投入第一次突擊,同時在官道兩翼也發動牽制攻勢。一旦擊穿建奴中央防線后迅速向兩翼包抄。如果是老夫在指揮這仗,建奴本來是絕對不會有機會打成后來那種爛仗的。

黃石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問了:熊公,那如果建奴正好攻擊在小子的弱隊上怎么辦?

你預判啊!熊廷弼瞪大了眼睛,手指在紙上的簡易地圖上連戮了幾下,力量大得好似要把舊頂戮穿一般:你根據地形、天色、對比敵我兵力、兵種,預判對方的陣型、可能的進攻路線、攻擊的地點和每次能投入的兵力啊,然后不就可以進行針鋒相對的部署了嘛。

熊公能給小子講講怎么預判么?

熊廷弼的胡子都吹起來了,他像是盯著陌生人一樣地盯著黃石看了半天,臉上又露出些不屑的神情,嘴角也嘲諷地彎了起來:黃將軍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你到底會不會打仗啊?

黃石的臉頓時變得通紅,長久以來黃石一直以力取勝,他也知道自己的指揮確實很粗糙,但他早就放棄了與古代的名將拼指揮水平的念頭了。

但不等他說話,熊廷弼的眉頭就又皺起來了:不對啊,老夫剛才看你簡略說過金州之戰,感覺你的預判明明很準確啊。

熊延弼說著就把金州之戰的示意圖從下面翻了出來,黃石給他講金州之戰的實情不是什么八百破六千,熊廷弼皺著大眉頭開始仔細盤問起戰役的經過,這次熊廷弼把幾場戰斗的每個細節都反復推敲,眉毛也越擰越緊。嘴里不停地嘟噥著:蠢材,真蠢材!

只是問過了金州、蓋州、南關三仗后,熊延弼就抬起頭,滿眼都是不解:小子,你的金州之戰打得很有靈氣啊,可與古之名將比肩,連老夫都有自愧弗如之感。怎么蓋州和南關會打成這個樣子?簡直……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嗯,金州之戰后小子你可是生過什么大病么?

黃石心里暗道了一聲慚愧,金州之戰伏擊那批出逃的后金軍他是占了歷史的便宜。事先知道了對方后來的每一步行動,戰略上當然是絕對的料敵先機。而在蓋州之戰的時候,黃石就兩眼一摸黑了。再到了南關之戰,黃石的對手已經是這個時代的一流軍事家,黃石每次都完全是靠蠻力取勝了。

熊廷弼狐疑地又掃了直流冷汗的黃石一眼,又低頭看了南關之戰,嘴時兀自小聲嘀咕:真正蠢材……不過你小子的力量真的是很大,這樣的局面都能被你翻盤,老夫不記得建奴有這么差啊!

好,熊延弼把這張紙也擺到了一邊,他粗粗瀏覽了一遍復州之戰的示意圖:我們再來說說這仗吧!

雖然明知不會得到好的評價,但黃石明白現在不是好面子的時候,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把心一橫:嗯,熊公明鑒,這仗是如此這般……

雙目呆滯的熊廷弼微微張著嘴,直愣愣地看著地圖,連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黃石看著他這模樣都替他感到難受,滿臉羞愧地低聲道:熊公,小子自知確實是蠢材一個,讓您老人家失望了。

那熊廷弼對黃石的話仿佛沒有聽到一樣,仍然保持著石化的狀態,黃石見狀又低聲叫了一聲:熊公。

啊,如大夢初醒的熊廷弼看著地圖搖頭連連嘆息:黃將軍你料敵、用兵的資質,以老夫觀之,不過中人罷了,最高不過中上。復州這仗你輕敵冒進,中了埋伏,你布了一個發揮不出兵力的圓陣,不做牽制攻擊,還遇到了拒馬和弩機,但……熊廷弼的手指輕輕在官道上劃了一條線,抬眼死死盯住了黃石的臉:你就用一個步隊這么簡簡單單地一沖,那建奴就垮了?

黃石諾諾地小聲答道:是。

對面的人臉色反復變換,神情一會兒高深莫測,一會兒猙獰可怖,真是古怪之極……

天下奇才!熊廷弼大叫一聲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拱手就是一個深躬:黃將軍,老夫服矣。

天已經蒙蒙亮時,熊廷弼久困牢房,畢竟體力不支,他伸手掩住嘴,重重地打了個哈欠。經過一天一夜長談,熊廷弼把自己畢生所學所知的精華都傳授給了黃石,希望黃石以后能少中計、少吃虧。熊廷弼對著仍在埋頭記錄的黃石笑道:黃將軍,不知不覺,天都亮了。

黃石已經寫完了最后幾個字,把筆擱在了一邊,他看著地上堆著的幾只茶壺,昨夜為了提神,黃石和熊廷弼真是喝了不少濃茶。跟著他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不禁為熊廷弼感到深深的惋惜:熊公昨夜的教誨,小子回去一定熟讀。只恐資質鄙陋、不通智謀,白白浪費了熊公的這番心血。

熊廷弼聞言搖了搖頭:不然,黃將軍不可妄自菲薄。兩軍交戰,歸根到底拼的還是雙方的軍力,兵家所謂尚智、尚謀,不過是靠智謀去削弱對手的力罷了。智將善謀敵,大智者,敵有十力而先去其九,后以十全之我力擊一力之敵,故智者百戰不殆;勇將善謀已,大勇者,我之一力可當敵對十力,我之十力可當敵百力,故勇將所向無敵。

說到這里熊廷弼停頓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一種滿足的微笑:智勇雖殊途,但終同歸。今觀黃將軍有信布之勇,破建奴必矣,老夫雖在九泉亦無憾也。哈哈,便是顯皇帝以遼事相責,老夫也可言盡托付于黃將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