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明

第三十七節 心軟

九尾龍龍小說空間(轉載小說的空間)查看文章架空歷史竊明(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七節,第三十八節)2008年04月12日星期六上午10:06橫掃千軍卷如席第三十七節心軟

說完后熊廷弼的表情變得極盡苦澀,他的笑聲也變得越來越沉重,里面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涼。

老夫總算是可以向顯皇帝交待了。熊廷弼喃喃地又念叨一遍,說到句尾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啞了,頭也垂了下去,整晚的豪情仿佛離他而去。

黃石盯著對面的人看了又看,眼眶忍不住都有些濕潤了,為了掩飾,黃石連忙大聲道:熊翁,小子一定時刻以平遼為己念,敢請熊翁靜候數載,則佳音必至。

熊廷弼抬起頭看,望了過來,突然又是一聲嗤笑:黃將軍你的眼睛怎么紅了?哈哈,黃將軍作此小兒女惺惺態,可是故意要來惡心老夫么?

雖然熊廷弼的話還是不好聽,但這個倔犟老頭子的目光里卻充滿了溫暖,那是種飽含著贊許、欣賞的眼神,給黃石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在哪里、在誰的臉上也曾見過,只是黃石一時間候不起來了。

見黃石呆呆地發愣,熊廷弼就又取笑了他兩句,然后他也自覺無趣,就斂起面孔搖了搖頭:黃將軍倒也不必如此匆忙,須知欲速則不達,時間么,三年等得起,五年等得起,十年也一樣是等得起的。老夫聽說黃將軍手下的士兵里,有不少人才從軍短短幾年,就連戰六、七場并盡數取勝,這實在是遼東難得的精銳啊。老夫本以為以遼東現下的局面,這種強兵可遇而不可求,不想黃將軍竟能夠盡攬,望將軍善用之,千萬珍惜。

說到后面熊廷弼滿面都是淳淳之色,仿佛是師長在教育子弟一樣:可惜老夫陽壽已盡,午時三刻后黃將軍尚為世上一人,而老夫已是陰間一鬼。這老夫倒是有心日后去拜訪將軍……熊廷弼又抬眼看了黃石一下,緩緩地端起了茶杯:就是怕黃將軍嫌老夫晦氣,不肯相見。

黃石一愣才明白過來熊廷弼的意思,他急忙道:熊翁若是得暇屈尊指教,小子幸甚至哉。

熊廷弼心知自己此去虛無縹緲,見黃石竟像說真事一樣的接茬,還表現得畢恭畢敬,熊廷弼更是滿心悲苦。茶杯中的水都抖出來了。他手忙腳亂地把茶杯放下,擦著自己的衣襟強笑道:足見黃將軍盛情。但想將軍的營帳定然陽氣十足,軍中的兵器更是沾染生人鮮血無數,老夫一個幽魂野鬼,怎敢貿然前去拜訪,難道不怕魂飛魄散么?

黃石低頭嘿然無語。

熊廷弼緩緩把茶水滿上后又端起來,飲了一小口,道:老夫這些心得粗糙得很,如果換作一般書生定然是半點益處也無,但黃將軍久經沙場,這些東西也就能算是他山之石了吧。黃將軍年不滿三十就官居二品,名揚天下,身上卻完全沒有浮躁之氣,當真難得。

熊公過獎了。

老夫沒有過獎!熊廷弼斷然否認了黃石的謙虛,他又想起昨天黃石毫無顧忌地自暴其短,不禁感慨:不慕虛名,老夫恐怕不如你;黃將軍不是個秀才真是太可惜,否則出將入相,名垂青史未為不可。

此時黃石才想起現在熊廷弼的語氣有些像當年的高邦佐,就是熊廷弼當下的眼神也和高邦佐贈書時極為神似,黃石恍惚之間覺得他倆幾乎就是同一個人。

黃石這次來探視熊廷弼還有一件心事,就是要搞清隱藏在熊廷弼身邊的細作問題,問問到底是誰勸說熊廷弼下令燒毀遼西的堡壘。但黃石一直覺得這個問題恐怕會很傷熊延弼的自尊,剛才他看熊廷弼心情有所改善,更不愿攪擾他的興致。可是這個問題實在是事關重大,雖然不愿啟齒,但黃石覺得不搞清楚了實在是個危險的隱患。

正在恍惚間黃石聽見熊廷弼道:黃將軍,老夫有一事相求。

黃石恭恭敬敬站起來,躬身道:熊公但有所命,小子無不凜遵。

熊廷弼搖搖手:不急,不急,黃將軍先聽了再答應也不遲。

黃石心中暗暗苦笑,大概是辯冤疏的事情吧?他在歷史書上看過關于這段公案的記載。王化貞的老師是天魁星及時雨大學士葉向高,東林排名第一的學者,孫承宗是王化貞的師兄(黃石總弄不明白,葉向高和孫承宗是挺正直的兩個人,怎么就與王化貞結交叱?)。因為王化貞的倒戈,所以審熊廷弼案的官員決心把王化貞的罪都坐給熊廷弼,從來不給熊廷弼好好錄口供,而且公然宣稱他們不會把熊廷弼的話記下來遞交給天啟看。所以熊廷弼在獄中為自己寫了一篇辯冤疏,一直希望能呈遞給天子,讓天子好歹能看一眼他的辯解也好。但可惜歷史上的熊廷弼把朝中的人都得罪了,被關了五年也沒有一個人肯為他呈遞。

昨天黃石進來的時候,看見熊廷弼脖子上掛著個小袋子,心想那里面可能裝著熊廷弼的辯冤疏,這也是熊廷弼最后幾年的精神寄托。是否熊廷弼知道自己有專折奏事的權利,所以想要自己幫忙?黃石道:古人所謂一字之師,小子承蒙熊公徹夜教誨,本應持辮子禮才是,怎奈文武殊途。熊公無論有什么心愿盡管相告,小子一定竭盡心力去辦。

熊廷弼喉嚨里突然發出了一種古怪的聲音,但隨即掩飾地咳嗽一聲,重又正襟端坐。黃石幾乎淚下,心中暗嘆:真不失英雄本色!只聽那熊廷弼道:老夫定罪砍頭棄市,傳首九邊,所以死無葬身之地那是一定的了。老夫料想最后會傳到遼鎮山海關,如果黃將軍不嫌麻煩的話,老夫想請黃將軍打機會啟奏天子,為老夫的頭顱求一個特赦,讓老夫能夠入土為安。

說完后熊廷弼就目光炯炯地觀察著黃石,滿臉都是殷勤企盼之色。黃石自然知道古人對尸體看得自是極重,但熊廷弼罪這么重,就是以黃石目前的得寵也斷然不敢私藏他的尸體,而且收藏熊廷弼的尸身就是一種政治宣言,黃石這么做幾乎就是同時挑釁東林黨和閹黨。黃石出于對熊延弼的敬重,不忍有功于國的良將死不瞑目,沉吟道:如果熊翁不見怪的話,小子會奏請朝廷把熊翁的首級在長生島示眾一段時間,等掃平建奴以后,小子也就一定盡力為熊翁求朝廷的平反。

這話就是表示黃石會把熊廷弼的頭顱先安葬在長生島,等黃石平遼后報功時,將熊廷弼在任期間的功勞一并加進去,那時候說不定就可以蒙準歸葬故里;就算不能回家鄉,有了黃石在長生島關照,熊廷弼至少會有個穩妥的安置。

熊廷弼剛才要黃石聽完再做回答,是因為他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黃石就是一口回絕了他也沒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熊廷弼思量,眼前這個黃石似乎一身正氣,是唯一有可能保全他的尸身不至于葬身狗腹的人,讓他能夠魂魄有所歸依的人,他不愿失去最后的機會。所以就冒險一試。熊廷弼聽了黃石的話長出一口氣,肅然起身,正對著黃石就是深深一揖:多謝黃將軍高義,熊某來世結草銜環,也會報答黃將軍的。

熊公言重了,小子不敢當。黃石苦笑了一下,但最后想想還是受了熊廷弼這一禮。因為受了這個大禮就相當于做買賣收了別人的定金一樣,這樣也就算是給熊廷弼吃了一顆定心丸。

小子已經請求朝廷把熊翁的女公子流放到長生島,到時就由女公子奉安吧。

熊廷弼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黃石趕快解釋了一番他和魏忠賢的交易。當然省去了一些細節,只把兩個人商議的結果告訴了熊廷弼。

黃石做解釋的時候,熊廷弼的胡須不由自主地抖動,等黃石說完以后,熊廷弼連身上的囚服也在瑟瑟發抖,說話的聲音都激動得快不成話了:黃將軍,老夫自從入獄以來,無時無刻不在念著小女,但卻不敢想,不敢想她一個弱女子,如何在這世上自處。

說著熊廷弼就又是一個大禮拜下:黃將軍,請恕老夫厚顏,還有一事相求。

熊翁請講。

老夫獲罪,也不敢為小女求什么好人家,只望將軍給她找個本分老實的好人,讓她能一生衣食無憂,老夫便余愿足矣。

熊公放心。

多謝黃將軍!熊廷弼此時倒是全無牽掛了:呵呵,老夫后悔當年不聽你之言啊,竟會沒看破孫得功的狼子野心。

說實話這個問題黃石也很不解,歷史上熊廷弼一再提醒李永芳絕不可信,但對一直負責和李永芳溝通的孫得功卻沒加提防。按說這個問題也可以觸及到那個隱藏在熊延弼身邊的間諜,但黃石卻不好開口。因為在他自己的說辭里,孫得功起事前打探過自己的口風,見自己不打算附逆所以就痛下殺手。

如果黃石告訴熊廷弼孫得功的前后態度變化,就等于承認自己也早就是密謀份子之一了,黃石只好強得按住自己心頭的焦急,希望熊廷弼還能順著話頭說說他為什么坐信任孫得功。不過熊廷弼看起來卻完全沒有這個打算,他不慌不忙地收拾起桌子邊上的手稿,似乎是打算再檢查一遍黃石記錄的東西是不是有誤。

黃石眼見時間不早了,終于決定不能再等。他低聲叫了一聲,熊翁。

嗯?還有什么要問的么?

熊翁莫怪,黃石斟酌著詞語,生怕刺激到了熊廷弼:小子以為,那王化貞從廣寧逃跑時,若熊翁能親來廣寧,以熊翁的威望,定能穩定軍心士氣,也不至于盡失河西之地吧。

唉……黃石才開始說了個頭的時候,熊廷弼就停住了手,靜靜地聽了起來,等黃石全部說完后他就是一聲長嘆,眼睛瞇瞇著,臉上的皺紋不但一下子都回來了,而且好像變得更重、更密了。終于點了點頭:黃將軍說得不錯,老夫當時確實是運籌失措了。唉,老夫也有私心啊。

熊廷弼當時也存了看王化貞笑話的想法,他們倆在路上碰到的時候,王化貞失聲痛哭,而熊延弼則哈哈大笑著把他又挖苦了一番。

當時也有不少人勸老夫趕去廣寧,雖然官軍當時一片混亂,統領鐵騎營的祖大壽也拋下老夫逃去覺華了。但老夫手里還有三千關寧軍。如果老夫趕去廣寧,憑借老夫經略遼東三年的威望,確實有機會收攏軍心,打退建虜守住廣寧的。熊廷弼顯然沉浸在回憶中了,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敲打著:嘿嘿,勝敗大約在五五之間吧,當時老夫反復思量。到底是求穩保護遼民退向山海關呢,還是敗中求勝堅守廣寧……一時委實難決。

黃石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他知道馬上就要到關鍵時刻了。

果然熊廷弼又接著說了下去:但是有一個人和老夫說:'使公勝,則化貞罪得脫;若公敗,則化貞罪亦得脫。'老夫知道這話說得沒錯,說到這里熊廷弼干笑了兩聲,沖著黃石道:老夫實在是不愿意做替死鬼啊,所以就此決定向山海關撤退。嘿嘿,想不到老夫不勝不敗,還是難逃一死啊。

黃石感覺自己的心臟緊張得幾乎要跳出胸膛,他沉聲問道:熊翁,此人是誰?

熊廷弼正要張口回答,去猛然注意到黃石的一臉嚴肅,心底就是一驚,再凝神一看黃石雙手已經緊握成拳,兩臂也緊張得微微彎曲,更是大感詫異。

黃石感覺口干舌燥,他費力地吞下一大口唾液,又追問了一句熊翁,此人窨是何人?

這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罷了,黃將軍,你是怎么?熊廷弼愕然反問起來,黃石的反應讓他感到非常不解。

此人……黃石正要說此人很可能是后金奸細,但一轉念間就改口道:熊翁為此人所誤,小子只是氣憤不過罷了。

其實說得也沒錯,熊廷弼又苦笑一下,他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脖子下掛著的那個布包:老夫也不算完全冤枉,如果老夫大公無私的話,或許就去廣寧和努爾哈赤血拼一聲了,就算輸了,至少……至少好過今日的下場,只是……只是老夫當時實在是氣不過、氣不過啊。

黃石顧不得理會熊延弼的感慨,他已經看出熊廷弼不想說下去了,似乎還是想保護那個給他建議的友人。黃石估計熊廷弼是怕他去官府告發,追究他那個朋友的責任,就在他正在相說辭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了牢頭的聲音:黃將軍,請移步吧。

黃石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有什么事嗎?

黃將軍,您在這里待的時間太長了,跟您來的那個公公睡了一覺都醒了,敢請您老海涵,也別讓我們這些下面的人難做。

熊廷弼聞言也是慘笑了一聲:黃將軍請回吧,老夫現在也有些困了,趁著還沒到午時,想打個盹。

以黃石所想,這個人和幫助孫得功取得熊廷弼信任的人,還有事前通報自己要反正的人應該都是同一個人,只要自己說那個人是后金細作,以熊廷弼的智力應該不難理解。剛才黃石一直沒有說那個人可能是后金細作,主要是怕熊廷弼心理難受,會覺得他自己做了對不起國家的事情。但現在時間緊迫,黃石又猶豫著看了熊廷弼一眼,就要說出自己的懷疑,并第三次發問那天勸他退兵的人到底是誰。

熊廷弼這時已經低頭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布包,當著黃石的面從里面取出一張紙,他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張辯冤疏撕成了碎片。這個動作登時把黃石看得愣住了,他記得以前從書上讀到的是:

熊廷弼臨死的時候仍然不忘上書,當時監刑官趾高氣昂地道:從未聽說死囚還可以上書皇帝。

而熊廷弼則立刻反駁:這句話是趙高說的吧?頓時把監刑官噎得說不出話來……當然,也更不會替他上書了。

熊廷弼不會做人如此,其人好辯如此,其人頑固如此,今天怎么竟然把貼身跟隨他五年的辯冤疏給毀了呢?

熊廷弼自然不知道黃石心中所想,他也更不會知道黃石況會猜到他剛剛撕掉的是什么,他抬頭看見黃石正呆呆地望著他,于是緩緩地脫下鞋又盤腿坐到了床上,他的眼睛也隨之閉上了:老夫一生爭強好勝,得罪各路神仙無數,這紙中全是數年來的積怨余恨。今日托黃將軍照料小女,已經了無牽掛,自然用不上這張紙了。

只聽熊廷弼說話的語氣越來越安詳寧靜,似乎煩惱和不平已經被他逐出體外了:老夫雖然因為下令廣寧總撤退而命脈喪九泉,但那個撤退令畢竟讓幾百萬遼民生還關內,不是嗎?再說勝負本來就是五五之數,老夫活人無數,于國家亦無大害,可以心安理得地去見顯皇帝了。

黃石看著這個已經從自憐自艾、凄苦憤恨中解脫出來的熊廷弼,終于一句話不說地站起身,他輕手輕腳地收起了熊廷弼傳授的心得。雖然黃石的戰略戰術有其獨到之處,有些地方還特具熊廷弼難以想像的優勢,但這些紙張上面寫下的文字凝結著熊廷弼戎馬一生的心血,至為寶貴。

熊廷弼身邊那個神秘人物建議他犯下大錯的時候,祖大壽已經臨陣脫逃去覺華了,那么說明這個奸細不是祖大壽,而且熊廷弼剛才說是一個小人物,我以后必須多多留心曾經在熊經略手下工作過的人。憑借著現在的長生軍,再發展壯大幾年,建奴已經無能為也。

熊翁,一路走好。黃石看著眼前的老人,實在不忍心打擾熊廷弼最后時刻的安靜。雖然始終沒能問出奸細的真名實姓,但不過僅僅是一個后金安排的小人物罷了。當我是孫得功手下一個千總的時候他都弄不死我,現在就算不把這個細作挖出來,他又能奈我何?

嗯。已經在閉目養神的熊廷弼微微一頜首,表示他聽見了。

黃石不再多言,向門口走去,撩起布簾他看到那個錦衣衛還等在門口,陪同他來詔獄的那個小太監也站在一邊,臉上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錦衣衛看黃石走出來后,二話不說就擰開了牢門上的大鎖,在黃石邁出牢房的那一剎那,突然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大喊:黃將軍留步!

黃石回過頭看去,熊廷弼連鞋都沒穿,就赤足跳下床,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黃石身邊,隔著牢門鄭重地道:黃將軍說過要拿奴酋的心肝祭奠老夫,這是黃將軍親口答應老夫的,對吧?

天啟五年十一月初二,

前遼東經略熊廷弼,以棄土三千里的重罪獲斬,傳首九邊……

天啟五年十一月十六,山海關,遼東都司府

今天一早,山海關總兵楊麟就領著十幾個武將等在經略高第門外,等高第一來楊麟就跳了出來:高大人,您可聽說熊廷弼的事情了么?

臉色發白的高第才微微一點頭,一眾關寧武將就齊刷刷跪倒在地,齊聲大哭道:高大人就算不顧我關寧軍上下性命,也要為了自己想想啊,這撤退是勢在必行了。

第三十八節臨危

遼東經略高第聽得冷汗直冒,他嚇得連連擺手:楊軍門,你可不要害本經略啊,今天我下令撤退,明天就輪到我傳首九邊了。

淚眼朦朧的楊麟抬起頭來,大聲喊道:高大人,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熊廷弼不是因為下令撤退才獲罪的……

聽到這句的時候,高弟心道:這我又怎么會不知道?還有得著你楊麟來教我,熊大臭嘴和朝中大臣的關系我可比你清楚多了。

這時候楊麟又嘶聲喊道:……那熊廷弼明明是因為太晚下令撤退才獲罪的啊,高大人啊。

這個說法把高弟聽得一愣:此話怎講?

楊麟看見高弟聽得仔細,他也是精神一振:高大人明鑒,那熊廷弼既然能掩護遼民、潰兵南逃,那必然就有機會回身交戰。正是因為熊廷弼畏敵如虎所以才狼狽逃竄,朝廷也是因此震怒的。

揮手轟走了其他的關寧將領后,高弟先把楊麟從地上喊了起來,然后壓低嗓門問道:以楊軍門之見,若是熊廷弼不去掩護百萬遼民、潰兵,而是單騎逃回山海關,那反倒不是畏敵如虎了么?

正是!高大人明鑒,假如當年熊廷弼根本不出山海關一步,不去廣寧右屯接應王化貞,那廣寧潰敗怎么也賴不到他頭上吧。就到這里楊麟雙目如電,須發皆張,右手還握拳在左掌上重重一拍:高大人請看,如果我們趁著建奴還沒來就撤退,那自然不算畏敵逃跑,而如果等到建奴來了,我們再撤退就是逃跑了,也要殺頭了。

高弟瞠目結舌了一會兒,又想起來毛文龍的塘報:可本經略聽說建奴此次不過來了四萬眾,可關寧軍明明有八個協、四十個野戰營共十一萬五千兵力,各城堡的守衛還有四萬余,此外錄屬遼鎮的屯墾軍戶里還有二十多萬男丁可做輔兵,為何不能一戰?

楊麟苦笑著回答道:高大人明鑒,別說那些屯墾的軍戶,整個關寧鐵騎十六萬大軍,上過戰場的百中無一,在戰陣上殺過敵的的千中無一。而末將聽說建奴騎射無雙,一個個都能站在馬背上射箭吶!

站在馬背上射箭?高弟聞言又是一驚,這個書生連馬都不會騎,站在馬背上已經夠匪夷所思了,竟然還要加上射箭。

是啊,高大人,建奴為了射得遠都是站在馬背上射箭的,他們就是這么厲害。楊麟連連咂舌來表示驚嘆,跟著就哭喪著臉把手一攤:末將聽說,那建奴都能在馬上左右開弓,每箭必及百步,每發必中人要害,比我們的鳥銃打得還遠,這仗實在是沒法打啊。

看著呆若木雞的高弟,楊麟又湊上前小聲補充道:高大人運籌帷幄,自然要知已知彼。但為了避免影響士氣,末將可是把這些消息都瞞了下去,生怕士兵知道了就會沒有斗志。

做得好,做得好。高弟連連點頭稱贊,他細細一琢磨,好像這個仗確實不好打,不過他還有些疑慮沒有消除:那東江毛帥的手下是怎么打的?黃石、陳繼盛各報幾千首級不用說,還有叫毛永詩、毛有杰什么的,也都有首級上報,寧遠前道的袁大人可說都是檢驗過了的。

別人怎么打的末將不清楚,但那黃軍門可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據說能揮丈八馬槊,每次開弓必要同開兩張十石弓;對了,黃軍門手下還有一員大將叫賀定遠,雖然比黃軍門差了點,但也能揮丈六馬槊。一邊說著黃石的神勇,楊麟一邊就把右手大拇指挑起來了,說到賀定遠的時候他把左手的大拇指也一起挑得老高:那賀定遠還玩得一手好飛刀,他二百步內使飛刀割人首級如探囊取物一般。

這次書生高弟真的是徹底目瞪口呆了,喃喃地小聲道:二百步,有一里地那么遠了吧?本經略十年寒窗,眼神不太好,一里地外我別說扔飛刀了,就是人都看不清啊。

是啊,是啊,末將也自愧不如。隨聲附和了幾句后,楊麟唾沫橫飛地接著道:那長生島據說還有幾員上將,比如趙慢熊、金求德、楊致遠等,殺萬軍、摧堅陣也都易如反掌觀紋一般。

說道反掌觀紋的時候,那楊總兵還真的翻過自己的左掌,右手伸出一根指頭在上面比劃了起來,人也搖頭晃腦地湊到了自己的掌紋前觀了起來。

高經略陪著楊總兵看了看他的手掌,沉吟著問:那長生島一個彈丸之地,尚有如此多的猛將,難道我遼鎮之中就沒有幾個好漢么?

沒有,沒有楊麟把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一般,滿臉沉痛地對高弟道:如果高大人不信末將的話,可以自行去看。我關寧軍中能揮七尺馬槊,開五石弓的就都很少了。唔,想那黃軍門,五年前在廣寧之戰中就有了近千鐵騎,這五年下來,精銳家丁據說有幾千……

幾千?這個數字又把高弟嚇了一跳。

楊麟頓時又是一頓長吁短嘆,跌足拍手道:是啊,高大人明鑒,黃軍門手下那大小百戰的家丁就有好幾千,可整個關寧軍也沒有一千見過戰場的珍。高大人,不是末將不盡力,實在是這仗沒法打啊。

高弟聽了也覺得有些道理,但他還是有些猶豫:可是關外的近百座堡壘,是五年來花費了國家七百多萬兩銀子才修筑好的,一朝拋棄……

那些堡壘都是孫閣部修的,不是大人您修的,對不對?楊麟雙眼觀察著高弟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變化:如果那些堡壘擋不住建奴,自然是孫閣部縻費國家貲財,于大人您何干?

話是不錯。高弟心理已經活絡起來了,他拈了一會兒長須,又有些擔憂地問:當年熊廷弼下令焚毀所有堡壘、倉庫和輜重。朝中給他定了一個'盡焚庫藏'的罪名,這個……

聽到這句話后,楊麟知道高弟已經心動了,他大笑道:商大人,這有何難?我們這次只從關外撤兵,什么堡壘、倉庫啊,一概都不許燒,至于輜重讓兒郎們統統搬運回來好了,這不就沒事兒了嗎?

高弟又沉吟了一會兒,似乎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如果建奴來攻打山海關怎么辦?

高大人明鑒楊麟顯然已經胸有成竹,他跺了跺腳:我們山海關左靠大山,右擁大海,此乃天下第一雄關,那么容易打下來的?

這些天關寧軍的將領們早就私下商議好了,撤退最多是死高弟一個,不撤退大伙弄不好就得陪高弟一起死了,所以他們早就定計,無論如何也要把高弟這個書生忽悠暈。

大家都知道后金不過二百牛錄,就算努爾哈赤傾國而來,也不過兩萬披甲而已,保況還有東江毛文龍,后金怎么也要留下些人守家。楊麟覺得在山海關部署上十六萬大軍,然后十個打人家一個,又有這么多大炮、火銃,怎么也能守住山海關。

聽著似乎很有道理,高弟也覺得兵貴聚、不宜散,他點了點頭:不過還要多做準備,務求有萬全之策。

我們可以把軍戶都放過去,然后把這山海關上擺滿大炮火銃,建奴看我們戒備森嚴,說不定就退回去了,就算建奴敢來攻城,哼,哼……楊麟眼睛里閃過一道寒光,臉上也是兇相畢露:我們就把這些大炮、火銃潑水也似地打將下去,那建奴難道還是鋼盤鐵骨不成?

天啟五年十一月下旬,新任遼東經略高弟以耀州新敗,官軍士氣不振為由,下令主動放棄關外的二百里遼西走廊,同時向朝廷奏明了理由,此時,后金主力仍然在向遼陽集結中,敵軍還沒有出河東一步。

孫承宗視遼東以來,先是從山海關到寧遠修筑了五十余座堡壘,其中最大的要塞寧遠堡前后耗時近三年,直到天啟三年底才完工。這以后孫承宗又開始以寧遠為核心,修筑了一個大型要塞群,現在最靠外的寧遠右屯諸堡已經在一百五十余里外了。

到天啟五年為止,孫承宗認為堡壘修得差不多了,開始考慮進攻問題。受到黃石收復復州的鼓勵,孫承宗就一直想找機會渡過遼河,收復耀州和娘娘宮,從而把關寧軍和東江軍的防區連成一片。(這個時候本是東江軍將領張攀剛剛再次收復旅順和金州衛,并下令在長生島、兔兒島、連云島開始屯兵,還于八月底率先攻擊耀州,試圖和遼西軍建立聯系。東江軍的攻擊被挫敗后,孫承宗也開始對耀州這個地方感興趣,由于這個時空黃石給孫承宗的刺激,當然孫承宗比原本歷史上的決心更大了。)

正因為孫承宗擺出一個攻擊姿態,所以關寧軍除了遼東都司府直轄的三營和部署在山海關到寧遠之間的部隊外,其余的六個協都位于寧遠到錦州之間。這次的耀州之戰中,一個協被正藍旗一個旗打垮雖然比黃石前世的歷史要好聽些,但損失卻也更為慘重,寧遠中協損失過半不說,馬世龍也被剝奪大部分職務回山海關坐冷板凳去了。

憑借明朝的強大恢復能力和一年數百萬兩銀子的巨額投入,寧遠中協雖然恢復了一些元氣,但中協的慘痛損失還是給關寧軍各部將官帶來了非常大的震動,現在充斥在關寧軍中的驚駭情緒也并不比原來的歷史上小多少。

在這種濃郁的失敗主義氣氛中,高弟的撤兵令才剛剛傳達到寧遠,隸屬山海關的三協明軍就立刻奉命南下。十五個營的關寧鐵騎拋下了一切可以拋下的物資,無數儲備著大量糧草和兵器的倉庫沒有一個被燒毀,關寧軍只是在各個倉庫上貼上封條后就匆匆離開。根據大明兵部統計,關寧鐵騎在寧遠以北拋棄的物資計有米豆十五萬石、干草百萬斤、棉布八萬余匹、白銀一百二十余萬兩、鎧甲三萬余具、火炮一千余門,火銃、弓箭、刀盾更是不計其數。

關寧鐵騎的倉皇后退也讓地方屯墾軍戶大為驚慌,他們隨即也接到了各地方軍屯長官下達的撤退令。遼西的軍戶們扶老攜幼離開駐地,在身后扔下了完好無損的房屋和村落,上百萬難民形成一道滾滾南逃的人流。一時間從錦州到山海關的官道上密密麻麻的,背著包袱的軍戶和掉隊的關寧鐵騎互相混雜,正如史載所述:道路上哭聲震天,路旁隨處可見凍餓而死的官兵……

天啟五年十二月初九,京師

百無聊賴之余,黃石和金求德兩人外出在酒樓上喝茶聽曲。自從黃石上次去皇宮見過魏忠賢后,天啟就似乎一直不太開心,所以遲遲沒有召見黃石。到了上個月下旬,遼西前線一日三驚,皇帝也沒有閑心在這個時候搞什么論功行賞,或是粉飾太平了。

因為山海關根本容納不下上百萬兵民,所以高弟盡放普通軍戶入關,只留下關寧軍的各個野戰營以加強山海關的防御。這個月初遼西的難民就開始涌入京畿地區,讓京師的百姓了解到了遼西的一片慘狀。現在北京也是人心惶惶,,有錢的商人、富戶紛紛攜帶眷屬赴山東避難。

三天前明廷下令京畿地區全面戒嚴,試圖靠這個給百姓一些安全感,但反倒讓京師更是大震。無數的北京居民試圖南逃山東,而大批的京畿百姓則試圖逃入城內尋求庇護,可是城門的士兵根據戒嚴令嚴格排查過往行人。

黃石、金求德還有幾個長生島內衛坐在生意蕭條的酒樓上,一邊喝酒,一邊打量著不復往日熱鬧景象的街道,耳邊還能聽到城門那里傳來的喧嘩叫罵聲。

大人。關寧軍撤退竟然能撤退成這個樣子,而且這還沒遇到敵軍呢!長生島參謀長金求德這幾天一直非常激動,他認為就是敵前撤退也不該混亂到這個地步。用金求德的話來說,這已經不是撤退而是崩潰了。

黃石沒有搭腔也沒有開口評價,他和金求德吃飯的這個館子在北京城小有名氣,要是前一陣,提前幾天預訂座位都未必能訂上;現在可好,滿店空蕩蕩的連三成都沒有坐滿。昨天上街的時候黃石看見這店貼出一張布告,酒水和菜肴從今天開始打五折,為了打發時間,今天他就帶上伙伴們一起來吃便宜貨。

此時那幾個內衛都吃得滿嘴流油,喝得也差不多了。黃石平時從不擺官架子,所以長生島的官兵私下一向都比較隨便,他們一聽金求德起頭就也都開始接下茬。長生島的內衛也被黃石當作憲兵用,都經過簡單的交通管理培訓,他們紛紛對遼西沒有安排官員負責指揮交通表示譴責,然后又拼命在黃石面前發表自己的看法,生怕最高長官不知道他們有想法、有見識。

北京的街市上現在哄傳后金有十萬大軍南下,但東江軍和后金已經打了好幾年交道,金求德對這種流言不屑一顧:遼鎮四十個營,十二萬野戰軍,七十座堡壘,四萬多城防部隊,就算不敢野戰,難道還不能守城么?高經略……

說到當朝的大人物,金求德小心地壓低了聲音:真是個書生啊。

什么書生?就是一個廢物。

黃石和金求德愕然回首,不遠處灑桌上一個商人模樣的人正往這邊看,這個家伙顯然耳朵極尖,他瞪了黃石一伙兒幾眼,扯著大嗓門又是一聲:遼東經略高弟,就是一個廢物。

店小二正給那人端菜,居然也大聲應道:就是,就是,九爺說得好,那高經略就是一個廢物點心。

話頭一起,酒館時就炸開了鍋。這幾年為了籌備軍費,明廷增加了不少捐稅,魏忠賢甚至規定運進北京的每一頭豬、每一匹布都要納稅。現在遼西的消息沸沸揚揚,生意人的買賣都不景氣,普通居民更是日子艱難,自然一個個都恨得咬牙切齒。

那個被喚作九爺的商人兀自大叫:本大爺上個月收了一千匹綢,進一個城門就足足交了五百兩銀子啊,現在大白天的卻要關了店門在這里吃閑酒……本人幾年來助朝廷的餉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本人別無所求只想能好好作生意,這也過分嗎?

其他的人頓時又是一片附和,這番發泄讓酒樓上的客人一下子都親密起來了,遠處有個人叫了一聲:在下昨天去聽書,說書先生講了黃宮保……

眾人調轉話題,議論起黃石的傳奇故事,長生島這桌人默默聽著。

鄰桌的一個人說著說著就往黃石這群人看過來,突然發話:提到這位黃將軍,聽說他好像還在京師呢!剛才聽幾位的口音,似乎是遼東人,想必不是京營、禁軍的官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