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寒風從簾子的縫隙里漏進來,幾片白光斜落,照亮藏經閣里凹凸不平的泥板地面,翻滾著一縷一縷的塵埃。
春草手里揚著棕紅的雞毛撣子,往排列在窗口上的經書一陣掃,仿佛一下搗碎了原本靜匿的時光,濺出時空間錯漏的粉塵。
丁姀恍惚,六年前的自己該是回老家幫老媽掃塵了吧?學校這個時候肯定只剩了傳達室的阿伯。可是現在——
“咳咳咳……”爬在梯子上手中還捧著經書的她開始咳嗽,扶梯的夏枝就嚷起來,“春草,你別撣了,仔細小姐把那些臟東西都吸進去。”
春草眼一斜:“這破落院子里就這樣,幾年都沒人收拾了?若不是這幾年小姐在這兒,這兒都能被灰塵給壓塌了。小姐隔三差五來這里找經書,是好心才幫著打掃打掃的,可是你瞧瞧你瞧瞧……”
丁姀用手上的經書擋住灰,朦朦朧朧的光影穿鑿這幢藏經閣,她不禁又跌回到了這個現實里。六年前她穿越了,對的,是不可逆轉的穿越!
她收回心,低下頭對夏枝說道:“夏枝,你扶牢了,我下來了。”
“哎!”夏枝應道,不去理會春草的抱怨,扶穩梯子讓丁姀安全落地。
丁姀將挑下來的經書交給夏枝,自己捋起袖子,雖話是對夏枝講的,但臉卻朝著春草,說道:“夏枝,把書都擱屋子里去吧,我跟春草先打掃一下。”
夏枝忙道:“小姐,春草說的是,您的好心也該收收了……”
丁姀不說話,只是溫淡地走過去接起春草的雞毛撣子,開始輕柔地掃塵。夏枝見樣,微微嘆了口氣,就抱著經書出去了。
春草過意不去,吸了下鼻子,有點不甘心地走到丁姀身邊:“小姐,還是奴婢來吧……”
丁姀這才有了點笑容,朝簾子旁的一把掃帚脧了一眼。春草會意,過去拿起掃帚,開始陪著丁姀掃這姑蘇城掩月庵藏經閣的第二十四次塵。六年來的第二十四次……春草在心底撥著算盤珠子。
她想到,這已經是第六年了,也不知丁家人會不會派人來接她們小姐回家。若再不接回去,姑娘家的大好年華就都盡數蹉跎在了這庵院里,不就真成了尼姑了嗎?
丁姀卻微抿著唇,眉目里露出幾許欣慰,但更多的似乎是一種怡然自得。仿佛在春草嘴里這全然不該落在自己身上的打掃工作,完全是一種陶冶情操的趣味性事情。
話不過幾句,夏枝抱著經書又轉了回來,神色不定地打起簾子說道:“小姐,您瞧誰來了?”
丁姀正撣著塵,回過頭就聽見一聲喚:“八小姐……”她身子一定,來者聲音里雖布著些許蒼老,但無疑是精神爽朗的。她放下手里的雞毛撣子,順著夏枝撩起的半邊軟簾望出去,看見個灰發裹靛青頭布的婦人,身上是一色的描花背子,棕色棉裙上沾著幾片草屑。
“張媽媽?”她微訝,那是母親的陪房老媽媽。
“八小姐,”張媽媽淚盈于睫,早早地伸了手出來,又站定在離丁姀三步開外的地方,矜持地斂衽,“奴婢問八小姐的安。”
丁姀上前幾步親自扶起張媽媽,向外又看了幾眼,不覺失望。
張媽媽是一個人來的?
她臉上不禁瘍澀下來。
張媽媽似看透了丁姀的心事,偷偷咬著她的耳朵說道:“三太太沒來,三太太讓八小姐回去呢!”
是母親讓她回去?卻不是二太太?而且是回去,不是回去一趟!
這是什么意思?
丁姀的眼睛里閃過失望,還帶著一抹忐忑。
家里出了什么變故嗎?為什么母親會突然讓自己回去?月前來送東西的粗使婆子可什么都沒說。
她看著張媽媽,心里疑惑。
六年前,丁姀的祖父,大梁內閣大學士丁榮海丁閣老因與人政見相抵,最終皇上采取了對方的革變之法,他一氣之下遞了奏折致仕回了姑蘇城,結果一病歸天。撒手人寰之際更對子孫立下諄諄之誡,丁家人從此不入仕途,若有違者便令他九泉之下都難安寧。
都知祖父是慪著這口氣,只得順著他,子孫們都在他老人家面前磕了頭,保了證,這才讓他安心閉了眼。
可是丁家以仕起家,自打老祖宗起就在科舉考場上過日子。仕途的沉沉浮浮,經歷了幾代人,怎么到了父親這一輩,祖父說停止就停止了呢?到時候一家子這么多口人,難道守著祖上那幾個老農莊爛鋪子過日子嗎?這自然是不可能的。
祖父膝下三個兒子,大老爺丁廣平跟二老爺丁如平都是正室所生,唯獨丁姀的爹三老爺丁宜平卻是庶出的。大伙兒合力辦了喪事之后,二太太吳氏便定了板兒:原在盛京的二老爺孝期一過便仍舊回盛京去候缺,至于對祖父應下的諾,就擇個心誠的子孫去廟里抄經居喪,以洗了違拗之劫。
二老爺對這些宅內之事向來由二太太拿捏,丁姀的爹捐了個通判在家照應里外生活,二太太這一說,他也沒什么主意。大房那頭自打大老爺跟個丫頭私奔之后,更連說話的位置都沒了。所以說,這話,二太太說了,那就是算數了的。
為表誠心懺悔之意,二太太堅持要在孫輩里挑人。家中兄弟姊妹眾多,但是從二太太自己肚子里蹦出來的,卻僅有二爺丁朗寅跟四小姐丁妘、七小姐丁妙三人。不必躊躇什么,二太太自然不會將手指頭指到這三人頭上去。一則丁朗寅這幾年都在南京讀書,二太太一直巴望著他能一試中舉,從此青云直上,連帶著她也能母憑子貴,屆時身貴兩三番。二則丁妘則是指了人家的,若非祖父驟然離世,想必婚事早已辦了。二太太說,既然是許了人家的,這恐怕不好同親家交代,于是也把丁妘剔除了在外。
再說丁妙,自打一出生就是體弱多病,風經不得吹,雨受不住打,整日里面黃肌瘦似棵黃豆芽似地,更別說是去寺里受那數九寒冬的苦。二太太就憑著這一個個理由,將自己的三個親生骨肉都護在了羽翼之下。
接下來的目光,就全數攏在了大爺丁鳳寅、五小姐丁婠、六爺丁泙寅、八小姐丁姀、九小姐丁姈以及才剛滿一歲,丁姀的弟弟十一爺丁煦寅身上。
丁鳳寅與丁婠都是大老爺嫡出的,可是大老爺自己不爭氣,為了個丫頭鳶紅竟然帶著人從家里逃跑了,當初將丁榮海氣得險些中風。說起來丁榮海仕途不得意,多數也源于此。故大太太以及膝下的丁鳳寅丁婠,都因為這個爹而抬不起頭來。二太太說保不住祖父還因此事不肯原諒大房,若是大房的人去的話絕對是火上添油。于是大房的人就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了。
剩下的四人里,九小姐丁姈那時才四歲,筆都握不穩,談何抄經呢?于是立馬被與丁煦寅一起抱到一邊兒歇著玩泥巴去了。
只有丁姀跟六爺丁泙寅,在年齡上倒是符合的。但是丁泙寅卻是二房姜姨娘所生,俗話說的好,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在二太太的眼里,即便丁泙寅不是自己所生,那也是她二房的人,自然不容他去廟里做俗家和尚。于是便說丁泙寅也滿了十歲,識字讀書正是年頭,耽誤不得。
這么說來,丁姀就能耽誤了?
三房不敢說什么。丁姀的母親文氏哭地死去活來,抱著丁姀肉痛地真想替丁姀去了。三老爺丁宜平就說:“好歹,還有煦哥兒在,丁姀這孩子打小就聽話,她懂得照顧好自己的。這不,還有春草跟夏枝照顧著么?你放心吧!”
文氏一聽,哭地更大聲了。
春草跟夏枝才比丁姀大那么丁點兒,出去還不都是豆芽菜一根任人捏掐的?
春草跟夏枝那會兒也陪著文氏嚎啕大哭。誰愿意好好的姑娘家去庵里做幾年俗尼姑呢?她們為自己哭,更是為八小姐丁姀哭。好歹一個小姐,怎么就這個命?
丁姀是三跪九叩上的掩月庵。掩月庵是個并沒有多少人知道的小尼姑庵,二太太說,若是大庵院的話,來來往往的閑雜人等多,丁姀畢竟是個小姐,恐怕不方便。就找了這么個破地方,山高水遠,離城好幾里路的山溝里,說是倒能更加凝神靜心地為她祖父祈福,為大伙兒贖罪了。
張媽媽將這些許年的事情都想了一回,打心底憐憫丁姀。屋子里頭還有灰塵沉沉浮浮的,她眨了幾下眼,就又濕了眼睫。
丁姀看起來有些呆呆的。回想這六年,若不是給了她這樣一個環境,她怕是難以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真正的丁八小姐在三跪九叩上山的路上就暈死過去了,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成了現在的丁姀。
她面向掉了漆的菱花格窗外,輕輕嘆了口氣。畢業還不到一年,正有大把光陰瀟灑的年紀忽然戛然而止。想到這個,丁姀就想錘足頓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