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姀這一夜輾轉反側幾乎沒睡踏實。天知道為什么才回丁家的頭一夜就發生了這么多事。她本是個不貪眠的人,可卯時的時候就是死活起不來。
夏枝美玉兩個人端來熱水漱盂在一邊喊了老半天,她才朦朦朧朧地醒轉,下眼瞼底下一層青影。
美玉慌忙將水盆往桌上一放:“這可不好,奴婢問廚房去要幾個雞蛋來。”說畢就悶著頭跑出去了。
夏枝攔她不及,只能由著她去。自己扶丁姀起身,先挑了件杏紅對襟里襖配白青色刻絲棉坎肩,玉色寬褶棉裙,桃紅繡鞋,在她懷里又塞了條綠綢絹子,說道:“昨天那條綃帕在三太太手里,今天就用這條吧。”
她是想丁姀素來不喜歡大紅大綠的,衣服鞋襪俱都淡雅,所以怕這條綠色帕子不合她的意。
丁姀會意,拿帕子出來放在鼻翼下聞了聞,笑瞇瞇說道:“這條也好,都是你裁的,哪樣都好。”
夏枝嗔笑,又轉過神來問丁姀:“小姐,昨夜您沒睡好吧?”
丁姀笑了笑,在梳妝鏡前坐下:“也不是。大概認床吧……”
“您就別瞞著奴婢了。”夏枝遞上青鹽,待她擦了牙又遞漱口水,用漱盂接著,一邊說道,“其實奴婢也沒睡踏實。小姐……您的意思,奴婢明白了。”
丁姀小口吐掉漱口水,抽出綠綢帕掖嘴,莞爾笑道:“那你也跟我一樣是認床了?呵呵……不過以后可真得早點叫我才行,不然無緣無故曠了晨昏定省,只怕外頭有閑言碎語。”
夏枝點點頭,又放下漱盂,絞出熱烘烘的巾帕讓丁姀擦手擦臉,突然想到昨天夜里巧玉兩姐妹要學識字的事情,就說道:“小姐,奴婢覺得跟了小姐您是奴婢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了。”
丁姀抬眼:“哦?”夏枝可是一萬年也打不出個馬屁來的,今天怎么忽而這么抬舉她了?
夏枝拿來桃木梳為丁姀編發辮,一邊就說到了昨夜美玉巧玉如何羨慕她跟春草識字之類的云云。丁姀聽著聽著就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笑著道:“這有何難,但凡她們真心想學,也可以問你們兩人,若你們也不認得的,再來問我就是了。”
見丁姀答應,夏枝連聲笑謝:“奴婢代她們先謝謝小姐,等下就告訴她們去。”
夏枝跟巧玉她們相處融洽,讓丁姀稍覺欣慰。轉首又看銅鏡里的桃臉,眉似春山含黛,眼若秋水帶音,鼻如懸膽筆挺,香腮點脂藏水,真正個活脫脫的妙齡少女。她想到才昨夜打過照面的五小姐丁婠,雖不是一對父母所生,姐妹間卻也有三四分相似。不過丁婠自小在丁家里,又比她多了幾分小姐的儀容姿態,且長她一歲,更是風姿綽綽之年。窺一斑而知全豹,丁家姐妹的容貌即便差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如此在容貌上平分秋色,不足為長,站到一處倒反而沒什么特殊的了。
夏枝利落地把丁姀編好的頭發攥到頂心,方想起個髻用步搖簪住,就聽屋外美玉喊了一聲:“芳菲,你一大早的怎么在這里?”
聽到“芳菲”這名字,夏枝的手一松,那些發辮就又統統滑了下來。
丁姀也隨之站起身,望過夏枝一眼:“方才——是聽到美玉喊芳菲嗎?”
夏枝手心里沁出了汗,一把桃木梳捏得濕出了水紋,說道:“八小姐,咱們得做好準備,看來是二太太過來了……”
話音漸弱,就聽外間有開門的聲音,接著是垂簾掀起的碰撞聲,與輕微的腳步聲夾雜在一起,仿佛就是這個時候兩人不規則的心音。不一會兒美玉就帶著個著綠綢襖的丫鬟進來,在丁姀面前斂衽:“給八小姐納福。”
“……”丁姀將芳菲打量了一遍,見她始終面腮帶笑,也不好意思再這么提防著人家,就微微笑著問,“你就是二伯母屋里的芳菲嗎?我聽美玉說起過。”
芳菲點頭:“奴婢正是。”
丁姀右手往近旁的一個繡墩一擺:“坐吧,吃口茶。”
芳菲搖頭:“不了,二太太正過來呢,奴婢只是來向三太太稟報一聲,不妨竟然聽說八小姐回來了,就想著過來問安。”
丁姀心底訝異于芳菲竟然會背著二太太給她放風,怕這都是看在美玉面子上的。果然芳菲話落就有意看了美玉幾眼,掩帕笑道:“奴婢也該去迎二太太了,這就告辭吧……”
丁姀心有感激,就讓美玉陪著芳菲一道出去,自己則讓夏枝繼續收拾頭面。
夏枝緊住眉頭,對芳菲的通風報信也十分意外,但見丁姀不慌不忙的,自己雖急,倒也不好意思表現出來了。重新拿穩了桃木梳,把那些發辮統統拆了,改了個垂側留小辮的少女髻,再細細用一條柳色絲帶扎住辮子,顯得清新但又稚氣未脫。
丁姀在鏡前夾住那股發辮,嘴里一抹柔笑,夏枝的心思轉地是快,立馬給自己換了個發型,免得二太太真見了她就立刻視她為頭號勁敵。若然看到這么副黃毛丫頭的打扮,倒不會放在心上也說不定。
接著又把那雙桃紅繡鞋換成了雙靛青棉鞋,外頭的坎肩給換成了一色素背子,下身玉色寬褶棉裙也換成了草綠的。這么一改頭換面,又是活脫脫一個藏頭縮尾未見過世面的小門小戶之女。
兩人收拾停當,方相視著發笑,雖然倉促,效果卻不錯。
正想過到正屋去給文氏請安,張媽媽的話音卻已傳了進來:“三太太您別急,二太太沒事一大早的怎么會上咱們的院子里來,興許是美玉那小丫頭胡說的。”
“美玉胡說,難不成連芳菲也是瞎起哄的不成?她分明是沖著姀姐兒來的……”說話著外頭就響起了撥簾聲。
丁姀忙帶著夏枝一起出去迎,看到文氏鐵青的臉,心頭不禁都被蟄了一下。
“娘……怎么您上我屋來了,我正打算去您那里請安呢!”丁姀裝作什么事都不知,上前低身欠了欠。
文氏一路直往羅漢床坐下,攢眉看到丁姀的打扮,眼中起伏不定了一會兒,再又別開了眼:“小姀,這六年,你委屈了。”
丁姀搖頭:“娘您怎么又說起這些話了。”
文氏抽出綃帕掖住眼角:“娘也不瞞你說,你二伯母現正在來的路上,想必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你這么個大活人,她若存心要找也不難。娘只求你,待會兒你二伯母要你做什么事情,你都順著她些,其他的,為娘來想辦法。這輩子,娘是死活都不會把你送回掩月庵去了。這等混賬事,挨了六年也該夠了!”
丁姀上前給她拍背:“娘,您放心,二伯母當年說的三年孝期,現延長到了六年,若再延長的話,一來不在理上,二來她也難再有何說辭,第三她今朝有違自己親口說的話,日后也不好服眾。二伯母不會這么糊涂的!”
文氏一抬頭:“在理在理,你說的在理。她是個何其精明的人,斷然不會給自己找麻煩……”又怔了一下,狐惑道,“那她是來干什么的?”
“娘,咱又不是仙人未卜先知,等二伯母來了咱不就知道了嗎?”
文氏想了想,還是覺得此事實在太有風險:“若被你二伯母看見了你回來……”
“縱然是要見的,何不大大方方光明正大地見呢?”丁姀微笑,“我既是丁家女兒,又還未出閣,自然要在父母跟前行孝。”
文氏恍然,丁姀這是在提醒她,父母在不遠游,如果二太太執意讓丁姀再回掩月庵,這就等同于迫使丁姀不孝于先,她哪里還有資格再去給丁榮海抄經書啊!
丁姀見文氏終于明白過來,就示意夏枝去端早飯,就算挨打那也得有力氣撐才行。一邊又問文氏:“娘用了早飯沒有?要不在女兒這里吃些?”
夏枝聽了丁姀這番說,提了半天的心也總算回了原位。不過張媽媽總有意無意地脧她幾眼,她就覺得猶如在身上放了幾只跳蚤似地,隨時會咬她一口。她轉身撥簾出去,看到美玉在簾邊急得團團亂轉,碰巧巧玉跟春草兩人也端著早飯跑進屋,一路上奔地碗響碟震,乒呤乓啷的。
“怎么了這是?”她狐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