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六一章滕王閣前
十二月十五日,滕王閣舊址前的二層酒樓。()
“建豐賢弟,你自四月歸國,至今已有八月,愚兄軍務繁忙,過往匆匆,一直無法與賢弟會晤,更無機會暢談理想,賢弟不會怪罪愚兄吧?”
安毅與蔣經國并肩而立,站立二樓臨江的窗前,眺望滔滔贛江,只見帆影點點,漁舟橫斜,秋水長天共一色,遠近島嶼盡收眼底,不覺心曠神怡。
為迎接安毅到來,南昌行營主任尹繼南、秘書長蔣經國,以及江防司令路程光,特意包下這兩年來聲名鵲起的滕王樓酒家,宴請由南京專程趕來南昌議事的安毅。
之所以沒有在名聞遐邇的滕王閣宴請,在座諸人中,安毅、尹繼南、路程光,比起蔣經國更熟悉其中的緣由,當年北伐軍進攻南昌,鎮守南昌的鄧如琢不愿將此千古名跡留與北伐軍,派人縱火燒毀,僅存一塊“滕王閣”青石匾留存于世,至今滕王閣也未修復。
“兄長何出此言?經國承蒙兄長厚愛,委之以行營秘書長之高位,感激還來不及,何來怪罪之說?”
蔣經國轉向安毅,感激涕零地道:“經國還未謝過兄長,若非兄長多次挽救我父親于危難之中,經國身處異國他鄉,不能歸國不說,恐與慈父見上最后一面的機會也沒有。經國在此,謝過兄長再造之恩”
說罷,蔣經國向安毅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家千萬不要奇怪,說蔣經國接受的是新式教育,十五歲便到蘇聯留學,說話怎么可能這么文縐縐的?原因很簡單,蔣介石喜歡這個調調。
蔣經國自蘇聯歸國住溪口時,蔣介石特地請國民黨元老張繼教蔣經國《四書五經》、《曾胡語錄》和《王陽明全集》,張繼回南京后,蔣介石又讓自己的秘書徐道教蔣經國讀書,讓侍從秘書汪日章教蔣經國讀《史記》,以后又由武嶺學校國文教師黃寄慈繼續教他讀書。
蔣經國今年雖然才二十七歲,但他十五歲就出國,見識過蘇聯大肅反的恐怖,違心地寫過對蔣介石的申討聲明,無時無刻不受契卡和內務部特工的監視,三天兩頭地寫思想匯報,經常看到身邊的人莫名其妙被當成反鎮壓槍斃,年輕人的熱血和棱角早就磨礪平了,為人變得無比圓滑,此次歸國,處處迎合蔣介石,蔣介石說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受宋美齡的待見,一切都只能依賴于蔣介石的寵信。
此次到安毅麾下任職,蔣經國還特地把自己的國文老師黃寄慈請來當自己的秘書,規范自己的一言一行,加深自己的國文功底和書寫能力,以博得蔣介石的歡心。這個黃寄慈可不是簡單人物,他又名寶鉞,浙江蕭山人,擅長篆刻書畫,是弘一法師李叔同的學生,蔣經國的俄國妻子蔣方良不懂中文和中國話,也是由黃寄慈的教員妻子教她讀中文,學講中國話的。
安毅扶起蔣經國,一起返回酒桌前,尹繼南、路程光相視一笑,尹繼南好奇地問道:“大哥,你此次來南昌,究竟所為何事啊?”
安毅舉起酒杯,與蔣經國、尹繼南和路程光碰了碰,仰頭一飲而盡,從熱氣騰騰的砂鍋里夾了筷子羊肉送入嘴里,咀嚼幾下咽下肚后,才慢條斯理地道:
“此事和我們在座四人皆有關系......愚兄臨來南昌前,蒙校長召見,校長讓我從敘府的軍政系統中抽出一人來,擔任新近復歸中央的蒙古省主席職務,剛開始我推薦了建豐賢弟......”
說到這里,安毅詢問蔣經國:“建豐,你猜校長當時是怎么說的?”
蔣經國心里一緊,才離開西伯利亞那個冬季漫長、氣候極為惡劣的的鬼地方,他怎么愿意再去同樣環境糟糕的蒙古受罪?雖然他隱約猜到,安毅可能是出于好心,但蔣經國卻有著自己的打算,一定要時時待在蔣介石看得見摸得著的地方,做出讓人刮目相看的成績來,把自己太子的位置坐實。若是跑到蒙古去了,就算把沙漠戈壁都變成良田,蔣介石也看不見啊。
況且,當前的國際局勢,誰不知道蒙古夾雜在蘇俄與日本中間,動一動都要仰人鼻息,再加上此番媒體正在爆炒蒙古回歸的事情,那駐蒙古的百萬東北義軍,誰知道又是怎么回事情?與其去當個有名無實的傀儡省主席,還不如當個實權的行營秘書長來得痛快。
自浙東淪陷,江西成為戰區后,江西省政府的職權,便全部被行使戰爭權責的南昌行營取代,整個江西省政府從省主席熊式輝,到秘書長劉體乾、民政廳長王次甫、財政廳長文群等人,天天向行營跑,請教政治和經濟決策,目前具體負責行營政務的秘書長蔣經國,實際上已經成為江西的政治首腦,為此他還得意不已,怎么可能跑去撒泡尿都會凍成冰柱的蒙古受罪?
察顏觀色,蔣經國小心謹慎地說:“或許父親想看到我做出更多的成績,不愿意我北上吧......蒙古問題復雜,經國年輕,不知分寸,若是鬧出些國際糾紛來,不好收場,肯定要求兄長另派他人......”
安毅點了點頭:“沒錯,校長說賢弟資歷不夠,要我另外推薦他人,但是,建豐賢弟,你的意思呢?”
蔣經國猶豫一下,坦誠道:“兄長,經國想待在父親身邊,即便不能,也需時時刻刻可感受到父親的關愛。如今父親年事已高,需要人在身邊盡孝,而緯國滯留德國,只能由經國效勞了,還請兄長原諒經國這一己之私。”
安毅心里幽幽一嘆,蔣經國錯過這個機會,那么蒙古永遠也不可能交到他手里了,還是自己來主導蒙古和遠東的發展吧,他不動聲色,轉向尹繼南,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繼南,這次要讓你擔當大任了,縱觀敘府軍政體系,僅你、程光、楊斌、胡子有獨當一面之能力,而程光他們都不能離開,只有你來擔此重任了。回頭我們再好好聊聊,我正好有些事情要交代你。”
尹繼南一臉的坦然,絲毫也沒有被發配到貧瘠落后的高緯度高海拔地區而忐忑不安:“大哥,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吧,只要工作需要,哪兒都沒關系的我什么時候走,誰來接任我現在的行營主任一職?”
“等我征詢完你的意見,中央就會正式下文。”
安毅向尹繼南鼓勵地笑笑,然后看向路程光:“程光,我們的海軍軍校和基地,全建在鄱陽湖東北方的星子,若是今后我們長時間沒有臨海的港口,估計你這個艦隊司令只能長期待在江西,因此我向委員長建言,由你來出任南昌行營主任。
“眾所周知,行營是代校長行使軍事、政務權責的領袖行在,行營主任主要代表委員長,行使軍事指揮權利,而行營秘書長則代表委員長處理政務。如今浙東基本平復,日軍第十六師團在其海軍運輸艦的接應下,自海門(今臺州)港逃遁,我二十八軍、四十九軍已收復東南沿海各縣城,中央已由南京派出部隊,不日將與我部換防,以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你這個行營主任估計都無事可干,可以專注于海軍事務。目前,我安家軍各部已準備于近期返回敘府,重新編整軍隊,應對南洋事宜。”
路程光釋然地點了點頭:“明白,當這個行營主任,可以就近照看海軍和我們的老南昌。這幾個月老南昌變化很大,從福建、浙江遷移來的幾十萬臺灣民眾,在我們派出的政府工作人員引導下,很快把一座死氣沉沉的城市,打理得生機勃勃,要是此行不去看看的話,實在太可惜了”
“是啊兄長老南昌從荒蕪變得充滿朝氣,就像變魔術一樣,經國嘆服啊”蔣經國一臉感慨地向安毅說:
“其實經國最羨慕兄長的一點,并不是兄長統兵打仗的能力,而是兄長點石成金的經濟發展手段。從老南昌到湘西,再到敘府和滇南,我了解得越多,對兄長就越佩服工業乃民族崛起之根本,可以解決大量富余勞動力,使人口向城市聚集,徹底解決土地爭端,此乃救國之不二法門啊”
蔣經國從蔣介石那里知道安家軍要南下南洋的消息后,立即把心底里對安毅的嫉妒和敵視打消,此前他一直認為,作為舉國公認的蔣介石最優秀的學生,安毅很有可能會繼承蔣介石的衣缽,得到國家的軍政大權,把安毅視為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
蔣經國真心實意地建議道:“兄長此番南下,在事情未明朗之前,切勿放棄國內之權益,集舉國之力,才好與英法等帝國主義國家對抗。經國非常羨慕兄長的大氣魄,此等手段,非英雄豪杰不能為之,在此,經國預祝兄長馬到功成,驅逐洋虜,復我中華,成就中華民族英雄之美名”
說罷,蔣經國將自己和安毅面前的酒杯斟滿,率先舉起自己的杯子。
安毅微微一笑,心說有一個當民族英雄的機會都讓你和你老爸自己放棄了,怪得了誰,臉上卻一片肅然,與蔣經國碰了一杯,才道:
“其實愚兄也不愿意走出國門,可是華北數百萬軍隊糾纏在一起,補給已經十分艱難,若是再加上我部,肯定是雪上加霜。如今國際形勢混亂,南洋是有名的糧倉,一旦獲得南洋的補給,則我中華再無饑荒之壓力,再無餓死人的情況出現。此番進入東南亞,能夠虎口奪食自然更好,即便不行,也可大為改善我南洋華人之處境,不得不傾力為之......”
安毅還未把話說完,點醒蔣經國試圖用工業救國的美夢,沈鳳道匆匆進入包間,遞給安毅一封厚達十余頁的加長電報。
安毅有些疑惑,拿起粗略一看,目光突然變得嚴峻,細細看完一頁,霍然站起,大聲道:“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岳父竟然在印度馬哈拉施特拉邦的戈爾哈布爾市視察鋼廠和軍工廠時,突然遭遇宵小無恥的暗殺......好在我派到岳父身邊的十六名侍衛極為機敏,加上老沈的師兄常大哥武藝高強,連續躲避過包括投毒、定時炸彈、狙殺、伏擊等齷齪手段,目前暫避于馬哈拉施特拉邦的英營里,我方有三名侍衛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尹繼南、路程光和蔣經國三人一臉震驚,剛想說話,看到安毅一邊看著電報,一邊慢慢坐下,臉上的神色極為古怪,頓時識趣地閉上了嘴。
安毅仔細看完電報后,沉吟了好一會兒,向老沈細細交代,重點是調派人手嚴密保護歐耀庭的安全,同時要保護好南洋各地歐氏財團工廠及商行、銀行、種植園等企業的經理和各級主管,確保龐大的產業不受歐耀庭遇刺事件的消極影響,待老沈領命急匆匆離開后,才一臉凝重地對尹繼南、路程光、蔣經國道:
“南亞次大陸發生大事了......英屬印度的大型壟斷托拉斯,包括我岳父以及塔塔財團、比爾拉財團、辛哈尼亞財團、達爾米亞賈因財團、瓦爾昌德財團、塔帕財團等財閥,在今天同時遭遇恐怖襲擊,包括各財團總裁及其直系親屬在內三百二十六人,死于大規模的暗殺行動。同時,印度總督維克托.霍普,在德里的總督府被混進官邸的槍手暗殺致重傷,槍手在射殺十余名趕至現場欲制服他的英國警衛后,沖進總督府辦公室,拉響了綁在身上的炸彈,導致十余名躲避在辦公間的英國行政官員死傷。”
“英國派駐印度各省的省督及專員,死二十六人,傷三十八人,其余人等雖僥幸逃過暗殺,但都遭遇驚魂一刻,現在全逃到了印度各地軍營,尋求駐軍保護。此外,英國各級殖民官員死一百二十八人,傷六十二人,英國駐印度第十六、十七步兵師被人下毒,兩千余名英國士兵死于氰化鉀劇毒,另有四千余名士兵經過緊急搶救后,暫時脫離生命危險,但依舊得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目前印度境內已全部戒嚴,包括甘地、賈.尼赫魯、安奈、阿拉姆博士和賽義德.馬哈茂德博士等國大黨領袖,被殖民當局以支持恐怖襲擊罪逮捕,二十余萬國大黨成員被軍隊逮捕,目前印度全境呈現風雨欲來之勢。”
蔣經國驚訝地說:“不會吧,一向溫順的、致力于非暴力不合作運動的印度人,怎么可能會突然展開如此規模的恐怖襲擊活動?不會搞錯吧?”
“連歐伯父都遇險了,錯得了嗎?”
尹繼南若有所思:“行事如此暴力極端,聽起來倒像是日本人的手筆,不過日本人沒道理跑去南亞招惹英國人......誰在幕后操縱這一切呢?”
“組織太嚴密了,若是這些行動都是同一天發動的,那這個組織未免太過恐怖了......”路程光一臉的不可思議。
安毅冷笑著搖了搖頭:“印度人也未必真的溫順,泥人都有三分火性,更何況是有三情六欲的活生生的人?我也是這兩年,隨著我岳父的企業在印度不斷擴張,才慢慢了解這個國度的。誠然,印度人是溫順,但誰讓他們攤到個暴戾的主子呢?二十年代,印度曾發生過聳人聽聞的阿姆利則慘案。當時,英國控制下的印度立法會議,通過了《羅拉特法案》,該法案規定警察可任意逮捕官方所懷疑的可疑分子,不經公開審訊,可以長期監禁,印度人至此完全失去了政治自由,全國輿論為之嘩然,群起反對。當時旁遮普邦的反殖民斗爭非常激烈,英印當局不準非暴力不抵抗運動的發起者甘地到旁遮普宣傳,開始采用暴力手段實行鎮壓。那天凌晨,英印當局在阿姆利則市逮捕了兩名民族主義活動家,三萬市民到市政府門前集會抗議,要求釋放被捕者,但遭到警察和騎兵部隊的鎮壓,集會者奮起反抗,于傍晚占領火車站、電報局和電話局,切斷該市與外界聯系。當天深夜,英印軍隊開進了阿姆利則市,實行宵禁。
“次日上午,大約五萬人在阿姆利則市賈利安瓦拉巴格廣場舉行集會,抗議殖民當局專橫暴虐,當時人們遵循甘地的號召,群眾大會完全是和平性質的,有不少人還帶著孩子一起參加集會。集會進行至下午,英軍裝甲車部隊堵住了廣場狹窄的入口,隨后大量步兵進入廣場,對密集的人群開槍,又派握彎刀的廓爾喀人大肆砍殺,千人當場斃命,受傷者兩千余人,英國殖民者擔心事情暴露,當時采取了不準救助傷員,同時封鎖消息等舉措,但最后還是被媒體獲悉,掀起了空前的反英斗爭,但被害怕事情擴大的國大黨強行給壓制了下去。
“這十余年來,印度的反英斗爭此起彼伏,三十年年代初期,國大黨在甘地日這天,組織孟買五萬工人進行反英斗爭,有四十九個企業參與罷工,在市中心的群眾集會上,警察和軍隊開槍實施鎮壓,當場傷亡五千余人,有六千余人被鋪,最后此次罷工,發展為一場大的流血暴力沖突,起義者打死了孟買的專員和副專員,英印當局再次派出大量英軍和印度皇家軍隊前往鎮壓,最后起義平息,導致十余萬人的傷亡......像這樣的流血沖突和起義事件,還包括吉大港起義、白沙瓦起義、阿弗雷迪起義、紹拉普爾起義等等,近百萬人死于殖民政府的屠刀之下,有著這樣尖銳的矛盾沖突,發生今天這一幕也不奇怪。”
尹繼南嘆了口氣:“所以說,我在德國研究英、法、荷、葡、西、意等國的殖民擴張史時,就認為這些標榜文明正義的國家,其實每一條血管都充滿了骯臟的血液,虧他們還一再宣稱,自己代表了公平和正義,想想近代英、法、荷、俄、美、日等國對我國的侵略,我就覺得大哥此次選擇南下,無比正確,否則等英法美等國緩過氣來,我南洋數千萬同胞,會置于何等悲慘的境地。”
路程光道:“所以我們才不自量力,在鄱陽湖里發展我們的海軍,就是想有一天,我們的戰艦,也有在大洋上游弋的那一天......希望我們的努力,能夠獲得豐碩的成果,讓中華民族崛起于世界之林。”
安毅這時站起來,抱歉地向蔣經國道:“建豐賢弟,愚兄突然想起件事情,得馬上處理,今天這個歡迎宴就到此為止吧......愚兄也沒好教你的,只給你出一個主意,目前中國的首要矛盾,乃是土地兼并過于嚴重的矛盾,若中央能夠下定決心,由政府主導土地改革,則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若不能,則會出大亂子。民眾只管吃飽肚子,他們可不管你什么思想,什么主義,誰能滿足他們最基本的生存要求,他們就會對誰好,所以賢弟在南昌周邊地區施政時,可以多考慮這方面的問題,敘府有這方面的經驗教訓,希望賢弟能夠吸取,甚至更進一步進行改良”
蔣經國非常驚訝,急聲問道:“土地集中在少數人手里的話,不是更適合機械化的大農業生產嗎?只要城市能夠容納足夠的失地農民,那么一切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現在農業發達的美、英、法、加、澳等國,不都是如此嗎?”
安毅微微一笑:“中國是一個農業國,你列舉的那些國家,都是工業國,國情不同,完全沒有可比性好了,愚兄言盡于此,賢弟細細考慮吧,繼南、程光,咱們先到老南昌,我記得榮軍小區,咱們購回了吧?我要去看看夏儉嘴里蕭條的老南昌,現在究竟如何了。”
尹繼南和路程光站起來,跟著安毅噔噔噔下樓去了,留下蔣經國坐在那兒,面對滿桌酒菜,靜靜思考,半天沒有起身離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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