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剛過,繆鳳舞在滿室清白的晨光中醒來。她眨了眨困澀的眼睛,從被窩里伸出一只手來,往床頭一摸,便準確無誤地扯住了那根涼滑的絲繩。
她搖了搖手中繩子,一串悅耳的鈴鐺聲響起,在清晨的寂靜中,那鈴聲分外地清脆。
鈴聲的余韻還在空氣中蕩漾,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的人輕手輕腳的,沒有一點兒聲響。繆鳳舞卻從床上坐起來,直接叫道:“小云,今兒感覺涼了一些,拿我那件夾了薄絮的荷葉領兒紫襖來。”
“小姐,正是那一件兒,早起我就覺著涼,沒想到過了谷雨時節,還會有這么涼的天氣。”兩個人不緊不慢地說著話,小云點亮了屋里的燈,撩起了水紅色的床紗。
明亮的燭光中,一個睡意繾綣的美人兒懷擁錦被,眸光迷離,一頭烏亮的發從她圓潤小巧的肩頭滑過來,垂在那青玉色的被面上,兩頰透著紅暈,神情有些慵懶。
這樣一副美人醒睡圖,小云卻是見慣了的,很自然地忙著自己的手中活計,也不見多看繆鳳舞一眼。她先是遞一盅溫熱的薄荷水,待繆鳳舞潤了喉嚨,漱了口,端過來一只粉彩魚兒戲荷的瓷盂,接了漱口水,轉身放在了靠門的桌邊上,又端來一盞溫溫的花草茶:“前兒我在后院子里摘的新桃花,洗凈了晾在花房里,今兒我拿來沖了,加了蜂蜜,又調了些奶,小姐嘗嘗味道。”
繆鳳舞笑了笑,伸手接那盞花茶。她的手指纖長均勻,白得透亮,細致如玉,修剪齊整的指甲上,染著淡淡的金鳳花汁。當她用拇指與食指捏著那粉彩的茶盞時,那瓷器上的魚兒仿佛都活了起來,游過去舔她的手指。
她輕輕地抿了一口茶,沖著小云點點頭:“香甜可口,濃淡適宜,小云的手藝真是越來越精湛了。”
小云得意地甩了甩頭,看著繆鳳舞慢慢地再喝兩口,便接過來茶盞:“香湯已經備下了,請小姐去里間沐浴。”繆鳳舞便撩被下床,趿上繡花拖鞋,扶著小云的手輕移蓮步,進了由幾層紅紗與臥房隔開的里間。
那里有兩個相鄰的浴池,大小僅供一人沐浴之用。其中一個池中盛著紅艷艷的一池香湯,那是專門為繆鳳舞熬制的百芳齊蘊香湯,是由橙花、豆蔻、梅花、玫瑰、茉莉等十幾種花卉,摘下開得最盛的花瓣,曬干保存,用時加一種特殊的調和香料熬制,長期浸浴,肌膚會從內往外散發一種奇異的香氣。
另一個池中則是清水,洗了一身紅艷艷的香湯之后,到那里凈身之用。
繆鳳舞每天一早一晚洗這種香湯沐,已經有六年時間了。如今只要貼近她的身體,就有一種幽幽的異香飄進鼻中,沁人心脾。
香湯池中需要浸半個時辰,繆鳳舞會抓緊這段時間,補個回籠覺。時間到了,小云自會拍醒她。然后她到清水池中凈了身,從池中出來后,小云拿烘暖的干巾仔細地擦干凈她的身體。
繆鳳舞像一只白瓷娃娃一般站在池邊上,任小云服侍。她的身形豐盈有度,像是最好的雕像師按照完美的比例刻化出來。她的皮膚如細瓷般光滑瑩潔,通身找不到一點兒的瑕疵。細細的腰,圓翹的臀,修長的腿,尖聳的乳,是那種淡淡的粉紅色。
“小姐這樣子,不要說男人,小云每次看了,心里都直跳呢。”小云收起干巾,隨口說一句。卻不料繆鳳舞聽了,輕輕地蹙了一下眉頭,露出不悅的神情來。
“對不起,小云不該信口胡說。”小云趕緊道歉,乖乖地服侍她穿衣服。
先是給她穿上一件金粉色抹胸中衣,貼近鎖骨的衣緣上,用軟紗打出荷葉邊的褶皺來。外面穿一件對襟淺紫滾銀荷邊的短襖,琵琶袖,小開領,正好露出中衣的粉荷葉邊來,下身穿淺紫輕紗罩金粉軟緞的曳地百褶裙,足上是一雙淺綠粉牡丹繡幫的軟綢靴。
然后小云扶她在梳妝臺前坐下,對鏡扮妝。她的頂發攙成一朵翻卷云,用一對鏤空玉蝶小簪別住,其余的頭發從后腦勺開始堆疊,層層堆出一個高髻來,用四只銀鑲玉的桃花簪分別固定住,髻上再飾以珍珠串。額間貼一朵桃花鈿,兩耳墜紫玉耳珰。
所謂的美人如玉,花容月貌,也形容不出繆鳳舞此刻的風情來。
收拾停當,她對著鏡子仔細地打量了自己一番,從頭到腳,瞧不出什么紕漏來,她便放心地轉過身:“到時辰了沒有?我該給媽媽請安了。”
小云身子后仰,瞧了瞧內室案上那座西洋鐘:“到了呢,快走吧,去晚了媽媽又要怪罪。”
于是兩個人開門出屋,穿廓迂亭,出了這間小院兒,往東邊的另一處較大的院子走去。
從繆鳳舞起床,到她裝扮停當,這一番功夫做下來,一個時辰都過去了。此時天光已經大亮,可是院子里卻靜悄悄的,只有幾個灑掃的粗使在輕手輕腳地打掃著庭院。
繆鳳舞路過一棟三屋閣樓時,一個提水的小丫頭手一打滑,重重的木桶“咚”地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在寂靜的院子里引起短短的回響。
“哪個作死的?本姑娘剛剛睡下!弄出這么大的響動來,找打是嗎?”閣樓上傳出一聲氣惱地叫罵,隨即二樓的一扇窗戶“啪”的推開,一位紅衣女子衣衫不整,頭發散亂,出現在窗口處,“我就知道是你這個笨丫頭!你等我睡醒了…喲!鳳舞呀!這是去給媽媽請安吧?”
“是呀,紅瑯姐姐還沒睡呢?”繆鳳舞仰頭看上去,笑著跟紅衣女子打招呼,“剛剛是我不小心,撞在了小銀子身上,擾了紅瑯姐姐休息,對不起啦!”
“沒什么沒什么!”那叫紅瑯的女子臉上堆笑,連連擺手,“我還沒睡著呢,不算吵擾…鳳舞你頭上那桃花簪…新樣式呢,真好看…”
“紅瑯姐姐要是喜歡,我回頭讓小云送一支到你房里。”繆鳳舞那白皙的面孔,在晨輝的映襯下,有一層酡紅的暈色。
紅瑯一聽就高興了,用手指壓住嘴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噓!你可不能告訴媽媽,否則她又罵我騙你的好東西。”
繆鳳舞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沖著紅瑯擺手:“快關窗睡覺吧,早晨露重,你穿得那么少,仔細著了寒氣。”
紅瑯配合著打了一個呵欠:“我睡了,午飯的時候找你去…”
一旁的小云撇了一下嘴,小聲嘀咕:“都說給她送去了,還非要找你拿。讓她進了小姐的屋子,指不定又少些什么呢!我還是趁著她沒醒的時候,把簪子送到秀兒的手上吧…”
繆鳳舞輕輕地拍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小點兒聲,然后走到小銀子的身邊:“你這副小身板兒,還撐強拎一桶水嗎?一次提半桶,多走幾回,不就不會摔了嗎?砸到腳沒有?”
“沒有…謝謝鳳舞小姐替我周全。”小銀子瘦小干枯的身材,十一二歲的稚氣模樣,看人怯怯的眼神,讓繆鳳舞想起了自己初來乍道的情形。她剛想伸手掏荷包,卻被小云暗中抓住。她轉頭看見小云擠眉弄眼的樣子,也只好作罷,叮囑小銀子幾句,繼續往前走。
“小姐…”走出去一段之后,小云才松了繆鳳舞的手,“你可不能再這樣當菩薩了,你這荷包里的銀子,也是虹媽媽按月例發的,數目本來就不大,你再東送西舍的,自己以后有個用度,再開口找虹媽媽要,憑白挨一頓罵,何苦來?”
繆鳳舞嘆了一口氣:“我能有什么用度?我也出不去這個門兒,吃穿戴用還是媽媽備好的,這一個月五兩銀子,我其實也是沒處花的…”
“小姐不為現在,也得為以后打算一下吧,總得有些積蓄,心里才會落底不是?”說起這話來,小云不像是繆鳳舞的丫頭,倒像是她的姐姐。
繆鳳舞感激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笑著應道:“好好!為以后打算,等我攢夠了銀子,給小云置備一份像樣的嫁妝,將你嫁進一戶清白人家,你看可好?”
小云登時紅了臉:“人家一片好心,你倒會取笑人!”
繆鳳舞卻因這番話生出感慨來,環顧著這座大院兒的圍墻,嘆息道:“我這輩子是出不去這院子了,等下個月我在前館掛牌亮了相,就算是踏上這條風塵之路了,此身再難清白…媽媽拿我當女兒養,我也不能辜負媽媽的期盼,十年二十年后,等媽媽年歲大些,這舞館怕是要我來接手了…”
小云抿了抿嘴唇,悶悶地垂了頭,不再說話了。
兩人再走幾步,就到了前面一處院落。小云上前推開了門,扶著繆鳳舞進了院子,穿過回廊,到了上房門口:“媽媽醒了嗎?鳳舞給你請安來了。”
繆鳳舞的聲音,如鶯囀燕鳴,在清晨的院落里響起。
沒一會兒,門被推開,一位二十幾歲的丫頭笑著迎出來:“鳳舞小姐早,快進來吧,媽媽剛剛裝扮停當,就等著你來用早飯呢。”
“杏兒姐姐早。”繆鳳舞客氣一句,輕輕一撩裙擺,移步進了屋子。
這是一間敞亮的外廳,室內布置得很精致。正中央一張雕花束腰楠木八仙桌旁,坐著一位華麗的婦人。墮馬髻,金步搖,金累絲鳳釵,內穿小立領寶藍色緞子對襟襖,外罩梅紅色暗金牡丹的長褙子,臉圓膚白,朱口俏鼻。
若是早十幾年見到她,這也該是一個傾城美人兒。只是歲月如蔓,在她的臉上爬出絲絲縷縷的紋路來,再厚的妝粉,也難掩住了。
繆鳳舞見了這婦人,馬上拘緊起來,收腹挺胸,沉了一口氣,輕輕地移步上前,在地上一只包綢蒲團上跪好,很規矩地磕了一個頭:“媽媽早安!”
叫杏兒的丫頭隨即遞上一盞茶,繆鳳舞站起身來,接過茶托兒,雙手端茶,來到婦人面前躬身獻茶:“媽媽請喝茶。”
那婦人用鼻子“恩”了一聲,接過茶碗兒,拈起碗蓋兒吹了吹,淺淺地飲了一口茶。然后她將茶碗兒放在手邊桌子上,抬頭打量著繆鳳舞。
繆鳳舞被她的目光一瞧,立即感到整個身子一緊,不由地挺了挺已經筆直的腰身---這一天的嚴訓,就從此刻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