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陳京師逕州,位于皇城以東不遠處,有一條順寧路。尚書令衛輔青的府邸,就在這條街上。
掌燈時分,衛輔青在玉皎廳中用罷飯,便來到書房。書僮給他點上了燈,研好了墨,便走了出去,侍立在門口。
衛輔青拿起筆來蘸了墨,在一張紙上寫下幾個字,自己看了看,很不滿意,抓起來揉成團,扔了。從身旁的書架上抽下來一本書,沒看幾眼,就覺得那燭火跳得厲害,晃得他眼睛不舒服,叫來書僮剪了燭花,還是不行,便將書丟到桌子上,皺著眉頭發呆。
這幾天里,衛輔青一直就是這般的坐臥不寧。事情的起因,是三天前早朝時,他在金鑾殿上跟南陳啟嘉皇帝賁允炎的一次爭執
前幾日吳國的使者來訪,稱吳國今夏大旱,主要的產糧地欠收嚴重,目前吳國境內米價暴漲,饑民流竄。因此前來陳國請求援助。
所謂援助,實際上不過是開口要糧。這兩幾年吳國和梁國經常以各種借口,向陳國伸手討援,真正是讓啟嘉皇帝頭痛不已。
最開始陳、吳、梁三國聯盟,純粹是為了拮抗強大的北魏。三國勢弱,如果不聯起手來,早就被北魏個個擊破,不復存在了。
可是陳國從賁允炎的父皇那一朝起,隱忍周旋,暗中圖治,國勢迅速提升,已經強過了吳、梁二國。到了賁允炎的治下,沿襲他父皇的治國方略,陳國繁榮興旺的氣象已逐漸顯現。
三國聯盟中,本來大家比肩平坐,現下陳國跑到了前頭,吳梁二國不免存了別樣的心思。今天這個與北魏相接的邊境城墻破了,要銀子修,明天那個征兵募馬,缺餉少糧。
總之借口有的是,目的只有一個,要陳國出錢出糧。
吳國使者朝見賁允炎,道明來由之后,殿上群臣便起了爭執。
依賁允炎的意思,不能再縱容兩國繼續刮搜陳國,白占便宜,這筆支出實在是太過巨大,陳國經年積蓄下來的國庫糧倉,不是為了供養兩個不圖進取的前朝尹氏宗室。
而以尚書令衛輔青為首的一班大臣,則認為三國聯盟還有存在的必要,萬萬不可在此時撕破臉皮,北魏虎視眈眈,一旦發現三國聯盟出現罅隙,必然會從中挑撥,個個出擊。
因此,這批糧還是要出。
君臣為了此事,在殿上爭得面紅耳赤。最后賁允炎一甩袍袖:“朕養了一群膽小鼠輩!”便憤然離座,下朝去了。
一連兩天,賁允炎上朝時,都是鐵青著一張臉,也不提援糧一事,將吳國的使者晾在館驛中,不召見不回話。
衛輔青回到府中,左思右想,總覺得自己那日的言辭有些過激。賁允炎最后的憤怒,也不光是因為一批朝臣主張援吳,大概也有臣工駁他太過的原因。
想個什么法子,給賁允炎一個臺階,緩和一下君臣的關系呢?
衛輔青正在定神思索,一個家仆走了進來:“老爺,五少爺回來了。”
家仆口中的五少爺,就是劫走了繆鳳舞的那位衛淳。衛輔青府中妻妾眾多,兒子生了六個,衛淳排行第五。因為他的親娘不得衛輔青的寵,不受衛夫人的待見,衛淳跟著吃瓜落兒,在六個兄弟中,最不受衛輔青的重視。
他自己也不爭氣,文不成武不就,吃喝玩樂倒是樣樣在行。因此衛輔青每見了他,不是打就是罵,恨不能將他塞回他娘的肚子里,就當沒這個兒子。
此時衛輔青正心煩氣躁的時候,一聽他回來了,將眉毛一立:“這個混帳東西!一聲不響就跑出去!還知道回來?死在外頭才好呢!”
“老爺…”家仆沒領會意思,不知道衛輔青要不要見衛淳。
“把他給我綁起來,院子里掌上燈!請家法!看我不打得他皮開肉綻!”衛輔青一拍桌子,站起身來,邁步往出走。
而這個時候,衛淳就站在書房門外,戰戰兢兢地等著衛輔青傳見。突然聽到自己的父親那一聲吼,嚇得他兩腿一軟,汗就下來了。
家仆得了衛輔青的令,齊齊上來:“五少爺,老爺的吩咐,小的們不敢違,得罪了!”
一條繩子緊接著就纏上了衛淳的臂膀,三五下將他捆得結結實實,推著就來到了院子當間兒。一個家仆擺好了衛家行家法的刑凳,將衛淳往上一摁。
衛淳雖然知道自己這一次離家遠游,因為沒有請示過父親,也沒有留個話兒,回來必然受罰。但是沒料到他回來的當口,正撞上了衛輔青焦煩的時刻,連一句辯解的話都不讓他說,先就被摁在這里捱一頓打。
若不是因為銀子花光了,他哪里會回來受這份罪?如今可好,他像一條砧板上的魚,等著被人下刀刮鱗。
他在這里股股顫栗,衛輔青已經走到了他的頭頂:“逆子!你當這里是你的錢莊嗎?沒銀子使就回來討要,有了銀子就出去混作!不思上進,不盡孝道!我今天就打死你這個混帳,也免得人家笑我衛府家教不嚴!”
“爹…”衛淳聽衛輔青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氣怒,知道這一頓打輕不了,趕緊出聲討饒,“爹…兒子不孝,兒子知道錯了…啊!”
還沒等他說完,一杖已經下來了。衛淳痛叫一聲,只覺得從屁股到大腿一條筋連下來,整個都在疼。
“爹饒命,兒子以后不敢了…哎呀!”衛淳叫一聲,身上就挨一杖。
衛輔青在一旁敦促著行杖的家仆:“往死里打!誰敢手下偷懶,跟他一起挨板子!”
家仆們一聽這話,哪里還敢耍詐?手中的竹杖結結實實地往衛淳身上的招呼。十幾杖下去,打得衛淳眼冒金星,痛得撕心裂肺。
眼看著衛輔青沒有罷手的意思,衛淳怕自己今兒真會被打死在這里,求生本能,腦子里突然靈光一現,大叫一聲:“爹!你冤枉兒子了!兒子這次出去,是給爹尋寶去了!”
“尋寶?就你這不學無術的混帳!還能識得寶貝?不好好反省!倒有這些奸滑的心思!接著打!”
家仆手下未停,衛淳覺得意識正在漸漸地離體,再不求得饒恕,怕自己就沒機會活命了,于是他強撐著繼續說道:“真的…兒子不撒謊,真是尋寶去了…爹見一見就知道了…”
衛輔青見打得差不多了,又聽他這樣說,便一抬手,家仆會意,趕緊停杖住手。
“哦?你還有這樣的孝心嗎?倒讓我吃驚了!寶貝在哪里?若敢撒謊…”
“兒子若撒謊,情愿被爹打死…”衛淳總算緩過一口氣來,趕緊討好,“只是…兒子想跟爹單獨說一說這事…”
“你們先下去吧。”衛輔青一揮手,身邊的人紛紛撤離,“人都走了,你尋了什么寶貝?亮給我看一看吧。”
衛淳開口之前,內心先是揪痛一下子。可是保命要緊,他也沒有辦法了。
“爹…兒子這次前去魏國京城,見到了一位絕世佳人,本欲替爹爹重金買下,結果那家舞館的老板娘很是強硬。兒子覺得爹為國為家操勞,原該享些清福,身邊多些人伺候,這樣的絕妙美人兒伴在身邊,可為爹解去多少煩憂呀…因此兒子就求了江湖上的朋友,把她偷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