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登枝

第七十七章 夜抒胸臆

第七十七章夜抒胸臆

第七十七章夜抒胸臆

繆鳳舞在媲鳳宮略坐了一會兒。靖孝長公主行昭見她實在是精力不濟的樣子,就讓她回去了。

回到棲鳳閣中,繆鳳舞不換衣服不卸釵環,直接倒在了床上。剛剛在菊園中的那幕,讓她想起來就愀然心痛。藍淑妃為她備下那種不莊重的衣服,分別就是有意羞辱。若不是長公主替她擋一下,說不定行曄就真的允了藍淑妃的請求,讓她穿那薄薄的衣衫,跳什么水袖舞。

雖然婆婆和宋顯麟都警告過她,后宮是一個戰場,而不是一個情場。可是她對行曄的一顆心,撲出去了就難以收回。她多么希望與行曄之間的關系,如她幻想的那般,郎情妾意,相依相靠。

可幻想終究是幻想,很明顯的一個事實擺在她的眼前:她還只是這后宮中的一個小角色,遠遠沒有藍淑妃重要。

而且她眼下最需要擔心的,還不是藍淑妃的拈酸吃醋,伺機羞辱。她正經應該擔心的是宣和殿中行曄的表現,還有讓宋顯麟拿出宮外去驗的那一小塊香。

雖然心事多,一夜未睡。她也確是困乏不能支了。腦子里思緒紛云,不知不覺中就睡著了。

等她這一覺醒來,天色已近黃昏。繆鳳舞望著西照映窗,突然心里有點兒恐懼如果今晚春恩輦車來到棲鳳閣,她可怎么辦?

對于昨晚宣和殿中的那一幕,她實在是無法坦然接受。不管是什么事情令行曄在光熙帝的遺像前那般行徑,她只要一想到那個被點了啞穴,受著痛苦的折磨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的面具女子,她的心就會如被潑了滾油一般。

好在那日一直過了春恩輦車召幸的時辰,繆鳳舞并沒有聽到那由遠及近的玉鈴聲。據說他在瑤華宮飲宴之后,有幾分醺醉,就在那里歇了半天,晚上也是在那里用過晚膳,才回了萬泰宮,沒有翻任何一個妃嬪的牌子。

繆鳳舞松了一口氣,心中有事,也不甚有食欲,晚飯只喝了一點湯,吃了一個黃金酥酪,便叫含香撤了。

掌燈之后,她去康彤云那里坐了一會兒。康彤云安慰她幾句,無非就是要她心寬,有些事不要往心里去。

康彤云這個人是最懂得明哲保身的。她在宮外的時候,從來不會因為繆鳳舞或者麗正宮的任何一位配住的嬪妾,而去得罪皇后或藍淑妃那樣的權勢人物。

不過回到自己的宮里,她對繆鳳舞還是格外關照一些的。

含香私下里說,這是因為繆鳳舞將皇上帶到了麗正宮來。在繆鳳舞沒有住進棲鳳閣之前。皇上的春恩輦車已經有好久不曾來到麗正宮的門口。即便他偶爾想起玉濃公主來,也是著人將孩子接到萬泰宮。

大概有兩年的時間,麗正宮冷清地飛過一只鳥兒,都會吸引幾個女人出來追看,直看到那鳥兒從視線中消失,才各自回房去。

沾了繆鳳舞的光,不僅行曄偶爾來坐一坐,康彤云更是被召到萬泰宮侍寢幾次。

因此康彤云對待繆鳳舞,雖說不上有多格外的熱情,但也是比其他幾位同住的婕妤、美人要好得多。

她的寬慰,其實也是無關痛癢的。康彤云為人,絕對沒有宇文柔珍那種氣勢。她不會直指藍淑妃,說她是小人得志之類。

“后宮眾姐妹要相親相愛,皇上與太后才會省心。大家脾性不同,少不得有磕磕碰碰的時候,尊卑有序,有些事就不要太介意了……”

“娘娘教訓的是。”繆鳳舞心不在焉地應付了幾句,便起身告退,回棲鳳閣。

回了自己的屋子,她說自己很乏,想早早歇著。含香和含玉照顧她梳洗完畢。她便上了床,打發了兩個宮婢去睡了。

在床上躺了半個時辰,估摸著含香在外間也該睡著了,她悄悄地爬起身來。

她先是將臥房與外間相通的那扇門栓好,防止含香不期然進到臥房來。隨后她套上一身暗色輕便的衣服,穿了一雙軟鞋子,推開窗戶,爬了出去。

她身子靈便,爬個窗自然很輕松。站在窗子外面,她輕輕地將窗扇放下,小心地留下一道縫隙,用一塊小木片墊住。

回身四顧,周遭沒有人。她便躡著手腳往麗正宮的后墻走去,來到昨日宋顯麟帶她翻墻而入的地方,身子悄悄地貼在墻上,將自己隱沒在夜色與墻影之中,靜靜地等著。

她今天沒有打發人去御膳房找婆婆,說什么要吃雙蛋蒸豆腐。但是她急于知道那香里的秘密,又有好些事情悶在心里,急于找個人問一問。

她只是有一種預感,覺得宋顯麟今晚會給她一個答復。她愿意

經過了昨晚夜探太極宮一事,繆鳳舞確信宋顯麟要找她,絕非難事。但是她有一個顧忌,她不想讓宋顯麟潛進她的房間里。與他私下見面,她已經觸犯了宮規。如果再讓他夜入臥房相談,即便別人不知道,繆鳳舞自己也不會如此行事。

她相信,以宋顯麟的功力與目力,只要他來麗正宮。就會發現她隱身在這墻根下面。

這樣冷的夜里,躲在墻下等人,就會感覺時間過得很慢。也不知道過去多久,墻外響起宵禁的梆子聲。緊接著她聽到麗正宮的前后宮門“咔啦啦”上了鎖,主殿與偏殿相繼熄了燈。

光與聲之間,有一種很奇特的相輔相成的關系。當一座宮殿陷入黑暗中之后,四周就會越發地寂靜起來。

涼意漸漸地浸入繆鳳舞的身體,她有點兒冷,又不確定宋顯麟會不會來,便生了離意。

她動了動腳,剛要挪開步子,就聽一團幽漆的夜色里,傳出來一個聲音:“你可真會找地方,要不是我發現你的窗子開著,還墊了一塊小木片兒,我還真難想像你有膽量到這里來等人。”

盡量繆鳳舞知道那是宋顯麟,她還是感覺頭皮微微一炸。她咽了咽口水,讓自己鎮定下來:“宋統領辦事果然痛快,那香里可有異樣嗎?”

宋顯麟聽她如此開門見山,不由地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就在這里講嗎?我說話可以不讓人聽見,你可不成吧?”

繆鳳舞仰頭去看那高高的宮墻:“你不會是又打算翻墻吧?我對宮里的地形可不太熟。”

宋顯麟也不與她商量,直接攜了她的腋下,將她帶出麗正宮。在夜色中潛行了一陣子,來到了一處高亭之內。

繆鳳舞身子穩下之后,極盡目力四下觀瞧,發現這里竟然是金鵲亭,而她卻不是從那假山石堆砌成的洞狀石梯爬上來的。

這里地勢高,前后又都是宮道,來個人連繆鳳舞都能看到,可算是個安全的地方了。

于是她往亭中美人靠上一坐,輕聲嘀咕:“不知道哪家姑娘敢嫁給你,整天飛來飛去的,心都提著。也不落地兒。”

宋顯麟不以為然,斜肩往繆鳳舞身邊的亭柱上一倚,自信道:“說不定將來誰嫁了我,還就喜歡被我拎著飛來飛去呢。天天兩腳著地走路,難道你就不想試一試騰云駕霧的感覺?”

“你可別吹牛了,哪有騰云駕霧那么玄?快說正事吧,那香可驗了嗎?”也不知怎么的,繆鳳舞面對宋顯麟的時候,心里沒來由地感覺親切與放松。

大概是那日他說,拿她當自家小妹吧。

雖然無緣無故,他何以當她是妹妹,而去認別人做妹,這其中也是有蹊蹺的。可是繆鳳舞不愿意去想這個問題,也沒有必要去想這個問題。

“那就是一小塊貢品百合香,沒有任何異常。”宋顯麟靠在亭柱上,低頭看她,很認真地說道。

“什么也沒有摻?那是為什么……”繆鳳舞皺眉之間,突然就想明白了。

只有兩原因。要么太后不相信她,想試一試她的忠誠與能力。要么就是太后對皇后有什么企圖,偏偏又無處著手,便想試探著從珍珠身上突破。

想明白之后,她便自嘲地輕笑了。

那天送銀熏球去,她還自作聰明,將藤昭容給她的香藏起來,換上了她自己用的正常的百合香。眼下看來,倒是她多此一舉了。

“昨晚宣和殿那女子,你查到她是誰了嗎?”繆鳳舞問起這事,自己的心先緊張地砰跳起來。

“沒有查到,昨晚送你回來,我又返回去一趟。我幾乎摸遍了太極宮的每間屋子,也沒有找到那女子藏身之處。”宋顯麟語氣有點沮喪。

“會不會是死了?”

“不會……我想她只是因為經受了痛苦,又喊叫不出,所以會暈厥……但還不至于喪命……應該是藏于某個隱秘的地方,我慢慢觀察。”宋顯麟說話的語氣,總是那么篤定,仿佛他承諾下的事,就一定能辦到。

繆鳳舞急著知道那女子的真面目。因為沒有結果,她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兩個人沉默了一片刻,繆鳳舞才又去問他:“我一直想問你,昨晚沒有得空……仗還沒有打完,你這個先鋒官怎么先回來了?”

宋顯麟聽她問這個,先轉了身,面沖亭外,好半天沒說話。

“我隨口一問,你不必介意……”

繆鳳舞見他不想說,正想找個臺階下來,宋顯麟背對著她開口道:“西北是藍法天的天下,他不會允許別人跟他搶功的。”

“忠國公?藍將軍?”繆鳳舞對這個人沒有直觀的印象,不過一聽到這個人,她馬上就想起那個眉目飛揚的藍淑妃。

宋顯麟仰對著夜空,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我們宋家世代文臣,我卻自小愛武。我爹說,家里出個武將也不錯,便送我去少林拜弘悲方丈為師……”

“……我十三歲那年離開少林寺,懷著一腔的熱血,想要回來闖一片天地,立一番豐功偉業。我爹帶我去見皇上,我年少魯直,自請去軍中歷練。習武之人,誰都想在年老的時候,回憶起自己的一生來,戰功等身……”

“可是皇上考較了我的武功,大加贊賞之下,將我丟進了侍衛營。我那一雙驕傲的小翅膀沒有抖兩天,就被束縛起來……”

“從那以后,我每天的任務便是守住這座大院子,不讓壞人混進來,連飛進來一只蒼蠅,我都要知道那是公是母。我畢生所修功力,也就只能在夜里拎著你飛過金水河時,才可以展示一下……”

悄寂無聲的夜里,宋顯麟的聲音也涼涼的,透著壯志難酬的失意與落寞。

“這次皇上發兵西北,遣我帶先鋒營先行,我還以為終于有機會馬踏戰場,揚名立功了。卻不料到了西北,在打了兩場勝仗之后,便開始受到藍法天的轄制。他在西北帶領兵多年,聲威甚高,又世襲爵位,官威很大,京軍統帥是去歲的武科狀元,年輕勢弱,根本無法與他相抗衡。”

“藍法天自稱深諳戎狄人的習性,打起仗來根本不與京軍配合。更甚者,本來是京軍勝利在望,他的藍家軍就會突然從斜旁橫插,搶走了京軍到手的功勞……”

“那日在中軍大帳之中,我實在是氣不過,就與他吵了幾句。他拍著桌子罵我年少無知,目無尊長,狂妄自大,說改日回京,一定要找我爹理論,問問我爹是怎么教兒子的,哼哼……”

宋顯麟冷笑著搖了搖頭,繼續道:“于是那位膽小的武科狀元,為了緩和與藍法天的緊張關系,便在軍前撤了我先鋒官一職,將我打發回京來了。”

“馬踏山河,驅除異敵……又變回了我在這深宮中游蕩之時,心中的一個夢想……”

繆鳳舞聽他說這些,看著他有些蕭瑟的背影,開口勸道:“不是你能力不足,這次你敗在年少氣盛。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成為令敵國聞之喪膽的魏國宋大將軍!”

宋顯麟回過身來,沖她感激地笑:“沒有那么容易,這其中牽涉眾多,前朝的事,總是盤根錯節……”

繆鳳舞知道他這話,意指皇上對宋家的忌憚。她一個宮嬪,也不好妄議朝政,便只是鼓勵他:“皇上知人善用,他能給你這一次機會,就一定能給你第二次機會,你要有耐心。”

“恩……你倒是對皇上忠心不二。”宋顯麟輕笑著說道。

經過了昨晚宣和殿那件事,他這話聽起來像有三分諷刺。繆鳳舞也不欲同他爭辯,沉默地垂了頭。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宋顯麟見她不說話了,便往前湊了一步,“你自己要小心一些,后宮絲絲縷縷的牽涉,每一根線都可能勒到你的脖子上。言謹行慎,三思后行。”

說完,他攜起繆鳳舞,送她回了麗正宮棲鳳閣。

屋子里靜悄悄的,窗子上依然墊著那塊木片兒。繆鳳舞放心地掀開窗子,爬了進去,輕手輕腳地走到床邊,脫了衣服之后,掀被上床。

一夜無話。

第二天,長春宮請安。太后最信任得用的冷嬤嬤,在請皇后品嘗長春宮小廚房新制的菊花酪子時,不小心撞在了皇后身側的珍珠身上。冷嬤嬤趕緊伸手去扶珍珠,那手就正搭在珍珠的腕子上。

繆鳳舞看在眼里,驚心不已。雖然那銀熏球送到了,但是珍珠有沒有戴上,她也不知道。

從長春宮散了之后,藤昭容叫住繆鳳舞,說她的古曲譜子已經謄好了,要繆鳳舞跟她去錦云宮拿抄寫本。繆鳳舞只得應命跟去。

兩人坐定,有宮婢將那曲子的抄寫本呈上來,繆鳳舞收了。

藤昭容示意繆鳳舞喝茶,然后說道:“太后對你很是贊賞,夸你是個聰明能干的,她果然沒有看錯你。”

繆鳳舞不解地看向藤昭容。不是剛剛才在殿上摸過珍珠的腕子嗎?也沒見太后與藤昭容說話呀,何時贊賞她的呢?

藤昭容笑笑,起身從靠墻的屜柜里取出一個小盒子來:“上次你送珍珠的那小荷包香,很快就用完的。你挑個時機,把這個給她。”

繆鳳舞瞧著那小盒子,心中暗道:這一盒香大概就有門道了,自己恐怕還得麻煩一趟宋顯麟。

她不露聲色地收了那裝香的小盒子,喝了一盞茶,就起身告辭了。

回到棲鳳閣,她將那香丟進床頭的小柜子里,用銅鎖鎖好了,兀自發了一會兒呆。

中午的時候,她正在睡午覺,突然就聽到門外一陣歡鬧的聲音。她被吵得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叫含香:“含香,外面吵什么呢?”

含香正往屋里來,平靜地說道:“主子不叫奴婢,奴婢也得叫醒主子呢,主子快起來梳洗,去主殿向賢妃娘娘道喜吧,剛剛太醫院的人來診過了,賢娘娘有喜了。”

含香的表情,不像是在說一件喜事,神情中有隱藏不住的不屑。

繆鳳舞聽后,卻愣了好一會兒:有喜了……照她聽來的說法兒,在她到麗正宮之前,皇上好久不曾召幸康彤云了。那么她這身孕應該是最近懷上的,說起來也不過是半月有余。

這么短的時間就診出來了,可見她是時時準備著的。

自己該向她道喜去,可是這位賢妃娘娘,是不是也該向她道謝呢?

心中這樣想著,繆鳳舞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穿衣梳妝,出了棲鳳閣,往主殿去見賢妃康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