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面具女人
第一百章面具女人
太后還真是頭一次聽說。麥子可了炒來泡茶來。不是她孤陋寡聞,實在是因為她從出生到現在,喝的都是名貴的茶品,像這種麥子炒出來的茶,根本就不會有人奉到她的面前去。
不過她品了品,卻覺得這茶挺好喝的,有一種谷物的香氣,與她平日所飲之茶完全不同。
于是她忍不住又喝了兩口,見玉泠趴在她的腿上,眼巴巴地看著她,以為她吃什么好的呢,便將茶盞湊到玉泠的小嘴巴上。
其實玉泠還太小,脾胃嬌弱,不能喝茶。可是太后給她喝,繆鳳舞也不敢反對。她眼看著女兒高興地抿了一口大麥茶,又皺巴著小臉吐了出來,趕緊上前將玉泠領到一邊,一邊給她擦拭著嘴巴,一邊向太后謝罪。
太后沒有親自喂養過孩子,行曄小的時候,就是由兩個奶媽給喂養大的。不過隔輩親的道理在她這里也是適用的。行曄的后宮之中一直子女不多,沒有玉泠之前,最小的三公主玉瑩都已經四歲了。也就是說,宮里頭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沒有小皇子或小公主誕生了。
好不容易前一陣子賢妃康彤云有了孕,千般小心萬般謹慎,還是流產了。雖然她與行曄都非常惱火,動用了刑部與大理寺來審查賢妃流產一案,刑部拿了不少的人,堂上刑訊就打死了十幾個,最后呈上來的案結,依然是有可疑之處。
因此太后對這個在廢宮之中降生的小公主,還是非常疼愛的,并不介意她吐了茶,反而湊近了逗她:“不好喝嗎?看來你跟皇奶奶的口味可不太一樣哪,你愛吃什么?皇奶奶讓人做了給你送來。”
這話當然要繆鳳舞來答:“謝太后恩典,玉泠也才剛剛斷了奶,只能吃一些米糊肉粥之類的東西,太后不必費心給她備吃食,等她牙長齊全了些,自然是會找皇奶奶要吃的。”
太后可錯找到繆鳳舞的錯處了,皺眉訓道:“她才多大?怎么就斷了奶?她沒有奶娘嗎?小孩子不吃奶怎么行?”
繆鳳舞只好據實答道:“回太后,從她生下來一直到滿一歲,都是嬪妾親自哺乳。到了快一歲的時候,因為有一陣子腸胃不太好,一直腹瀉,嬪妾就給她斷了奶,結果她就好了。之后就開始喂食了。”
“說起來這就是你的錯!皇家的血脈豈是兒戲?你居然瞞著皇上,將孩子生養在這破爛的棄宮之中……”
繆鳳舞知道太后此來不善,趕緊叩首謝罪:“太后教訓的是,嬪妾知罪,嬪妾一定盡心竭力照顧好小公主,不會再讓太后擔心。”
太后卻哼了一聲:“你愛住在這里種菜養雞,那是你的興趣,皇家的金枝玉葉,可不能跟著你在這里養成了野丫頭。一會兒我走的時候,要將玉泠帶走……”
“太后!”繆鳳舞最怕的就是這個,沒想到行曄將玉泠留在她的身邊,太后卻要將她抱走,“太后心疼玉泠的一片心,嬪妾深能體會。只是玉泠自小就由嬪妾一手撫養,這幾日多跟著奶娘一些時間,她尚且不慣,她實在是難離嬪妾的身邊……”
其實太后也清楚,后宮之中,將哪個妃嬪的孩子抱走,可以說是一種嚴厲的懲罰。但她一進了疏竹宮,渾身就不舒服。再看到繆鳳舞一派淡定安閑的樣子,更讓她想起了清妃,于是她忍不住經折磨繆鳳舞一下。
好在這個時候,行曄從外頭走了進來。他先上前施禮:“給母后請安,母后怎么有空到這里來了?”
太后哼了一聲:“這疏竹宮的耳報神果然厲害,我喝了半盞茶,皇上就聞風而來了……”
“母后誤會了。”行曄笑著坐在她身邊,“兒臣本也是往這邊來的,聽說母后在這里,兒臣更愿意過來奉陪母后了。”
“哦?”太后余怒未消,斜了行曄一眼:“哀家違旨踏進疏竹宮,皇上不會趕來斬哀家的頭吧?”
行曄一起身,單膝跪地,抓著太后的手道:“母后這話折煞兒臣,兒臣孝敬母后還覺不夠,如果母后心中有氣,斬了兒臣的頭當球踢,兒臣也毫無怨言……”
太后終于被逗樂了,“撲哧”笑道:“說得怪嚇人的,你當我是老妖怪嗎?拿自己兒子的頭當球耍?快起來吧。”
行曄這才重坐回太后的身邊,將玉泠從一旁拉過來,捏著她的小臉蛋兒道:“是不是小泠惹皇奶奶生氣了?快給皇奶奶陪罪。”
玉泠也不知道這些大人在爭什么,但陪罪是她新學的一樣本事,倒是很愿意在生人面前炫耀一下。
于是她小腿兒一彎,跪在了地上,兩只小胖手合在一處,像一個小白饅頭,沖著太后不停地點頭作揖:“饒命饒命……”
太后再也繃不住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好孩子。快起來,皇奶奶生你父皇的氣,不怪玉泠……”
冷嬤嬤見太后這是消了氣,便上前抱起玉泠,交還給繆鳳舞。
行曄向太后歉意道:“繆美人一事,兒臣本該先向母后稟報,只是兒臣也貪圖這里清靜,就延誤了一些時日,母后生氣也是應該的,是兒臣行事不周。”
先是繆鳳舞虔誠地認錯,接著是行曄溫順的逗哄,還有玉泠那嬌憨的討饒,太后這口氣總算是順過來了。
氣是消得差不多了,可她的臉子一時扭不過來,便一指行曄教訓道:“哀家老了,本就不該理皇上后宮這些事,只是哀家看著實在不像話了。你說你們兩個,要過就好好過,宮里沒地方住了嗎?一個就留在這荒棄的地方種地養雞,另一個就天天抬著奏折往這邊跑,鬧得前朝后宮議論紛紛,哀家怎么不擔心?”
“兒臣不懂事,讓母后操心了。”行曄近三十歲的人了。但是太后面前,依然是一個乖順的兒子。
“既如此說,就該趕緊搬回去。皇上整日呆在這破舊的地方,成何體統?”太后指了指依舊沒有吊棚的屋頂,語重心長地說道。
行曄笑著勸太后:“母后放寬心,兒臣自有主張。”
他這樣說,就表示他心中是有主意的,不希望別人插手此事。太后當然聽得明白行曄的話,順著臺階下來,緩和道:“皇上做事,自然是讓人放心的。哀家也是老了,總愛瞎操心。”
行曄又陪著太后說了幾句,太后才起身離開。
直到太后離開疏竹宮,繆鳳舞才舒出一口氣來。她將玉泠交給奶娘,為行曄研著磨,謹慎地說道:“這疏竹宮離萬泰宮是遠了一些,也難怪太后心疼皇上。”
行曄“恩”了一聲,展開一份折子,認真地批閱起來。
繆鳳舞見他這樣,不再多說。但是她心里卻在暗暗核計著。
她倒是愿意一輩子住在這疏竹宮里,有夫有女,豐衣足食。可這里是皇宮,她這份靜謐的生活在皇宮里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今天是太后來,明兒興許就是皇后,后兒就會是藍淑妃。總之那些人是不會允許她在這皇宮之中擁有一片自己的桃源靜地。
如果有一天,行曄出于多方面的考慮,不能常來疏竹宮的話,他會怎么處置她?真如那天早上所說,打算繼續關著她?那么玉泠呢?太后肯定不會讓皇家的公主在這個破地方長大。
她憂心忡忡,不由地停了動作,發起了呆。
行曄批完一份折子,往案頭去拿另一份折子時,就看到她愣愣地站在那里出神,袖子落進硯池里染了墨,她都不知道。
他扯著她的袖子,將她的胳膊拎了起來:“呆頭鵝,拿朕的硯池染衣服嗎?”
繆鳳舞回了神,抱歉地一笑,趕緊放下手中的墨塊兒,去換了衣服。
等她再回來,行曄抬頭看她:“你不必擔心,我不會將玉泠從你身邊抱走。這里除了太后,別人還沒有膽量踏足……就是太后,也不會常來的。”
繆鳳舞捧著一盞熱茶奉到行曄的手上:“嬪妾不求別的,只希望能守住玉泠。至于嬪妾將來身居何處,悉聽皇上安置。”
行曄拍了拍她的手背,算是安慰。太后駕臨疏竹宮在繆鳳舞心理上引起的惶恐。算是這樣平息過去了。
之后的日子,行曄照舊是常居疏竹宮。每當繆鳳舞看著他乘一頂輕輦從正殿那邊繞過來,她的心里就會感覺到踏實。
其實金水河北岸,關于這件事的風波還沒有過去。眾妃嬪見太后去了一趟疏竹宮,回來后再不提繆美人一事,都有些急。
于是大家一力攛掇淑妃藍惜萍,要她向皇上力陳規矩利害,希望藍惜萍能阻止皇上繼續專寵疏竹宮那位。
藍惜萍本就是直性子,藏不住心事。再加上她入宮后一直得寵,心氣很高,自信自己在行曄面前是說得上話的。
于是趁那日行曄召幸她至萬泰宮寢殿,便將眾妃在她面前說過的種種利弊,悉數講給行曄聽。
“……皇上,繆美人侍君不周,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如果皇上打算恩赦她,便應該讓她搬回棲鳳閣中。如今她脫離后宮的管制,又勾著皇上整日往那邊去,這讓后宮眾姐妹如何能心服?”藍惜萍洋洋灑灑地將別人灌進她耳中的話,講與行曄聽,最后總結的意思,便是繆鳳舞不能超脫于后宮管制之外,行曄也不應該被她拐帶得忘了形,不理會后宮其余眾妃的感受。
行曄正在換衣服,默默地聽她講完這些,沉了臉問:“疏竹宮可位于皇城內宮之中?”
“……是。”藍惜萍雖然被行曄寵壞了,但是行曄的臉色她還是能看出來的。
“既是皇宮內苑,何來不在脫離后宮管制一說?難道朕管著她,竟比不上你跟皇后權威嗎?”行曄繼續問藍惜萍。
“皇上,臣妾不是那個意思,臣妾是心疼皇上……”藍惜萍最怕行曄這個樣子,飛揚的狐貍眼不由地垂了下來。
“朕要住在哪里,如今還要淑妃來轄制,淑妃大概忘了自己的本分。”行曄換好了衣服,轉身看藍惜萍,面容三分冷怒。
藍惜萍身子一抖,跪了下去:“臣妾再大的膽子,也不管拘管皇上,臣妾的本意不是這樣的……”
“是誰在你耳邊吹的風,朕自然是清楚的。你在宮里這么多年,也該學會用用腦子,不要總指望著朕來罩你。你替朕省省心,做好朕吩咐的事才是正經。”行曄說完,轉了身,上床撩下了床幃。
藍惜萍沒想到自己一番話,惹來行曄這么大的怒氣,她還是頭一次被行曄這樣撂在地上。
她正思量著要不要上前認個錯服個軟,就聽行曄在床上喊道:“茂春,送淑妃回宮……”
從那天開始,后宮之中再也沒有人敢明著提疏竹宮的事了。當然,私下里的暗議是杜絕不了的。宮里甚至傳出一種離譜的說法,說什么疏竹宮中住著一只千年狐貍精,當年的清妃就是被狐貍精附了身,迷得先帝神魂顛倒。如今這樣繆美人被罰進疏竹宮之后,又被那狐貍精給瞧上了。
這些話,繆鳳舞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因為她這里有行曄身邊伺候的人,有幾個因見繆鳳舞受寵,就有了巴結之心,經常將外頭的話講給繆鳳舞聽。
繆鳳舞表面不動聲色,內心里卻越來越憂慮。她感覺這疏竹宮里的清靜日子,怕是很快要結束了。
轉眼間,又是一個冬天降臨了。
那日繆鳳舞做好了飯,一直等到暮色四合,仍不見行曄到來。她估摸著今兒行曄不會來了,便自行用罷晚飯,帶著玉泠玩了一會兒,摟著玉泠睡著了。
睡夢之中不知道什么時辰,突然感覺有人在搖晃她的身體。她睜開眼睛,發現屋里沒有點燈,一個人正趴伏在她的身上,扳著她的肩膀用力地搖。
不過她沒有害怕,因為她聞到了行曄身上那特有的龍涎香氣。
“皇上……”她驚異于他這么晚跑過來,也不掌燈,搖著她不說話。于是她匆忙爬起身來,摸到了火折子,點亮了燈。
等屋里光線明亮起來,她再回頭看行曄,嚇了她一大跳。
只見行曄衣衫半敞,臉色青白,似乎非常怕見燈光,用手遮了臉。繆鳳舞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往日那個威武莊嚴的北魏皇帝,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皇上……你這是怎么了?”
行曄從床上跳下來,使勁地將繆鳳舞抱在懷里,口中喃喃道:“又死了……又死了……”
他的聲音像是飽受驚嚇,繆鳳舞聽得渾身發冷:“皇上,誰死了?你坐下來,嬪妾給你倒杯熱茶。”
行曄像是聽不到她說什么,只是重復著那句:“又死了……”狠狠地箍著繆鳳舞的身體,不肯松開。
正在繆鳳舞出氣都困難的時候,門被從外頭推開,茂春一臉驚慌地沖了進來,見行曄站在那里,長出一口氣。
“茂公公……”繆鳳舞正對著茂春,拿眼神向他求救,“皇上這是怎么了?”
茂春為難地猶豫了一下,隨即上前,輕聲喚行曄:“皇上,這里是疏竹宮,繆美人在這里呢,皇上……”
行曄好像聽到了茂春這一句,松開了繆鳳舞的身子,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好一會兒,他似乎認出繆鳳舞來了,愕怔地叫她:“鳳舞……”
“皇上,是嬪妾呀,你的手好涼,嬪妾給你沏一杯熱茶好不好?”繆鳳舞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見行曄這個樣子,她很是心痛。
行曄閉著眼睛垂了頭,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拉著繆鳳舞,飛奔出了后殿,直往疏竹宮外跑去。
繆鳳舞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實在跟不上他的腳步,哀求道:“皇上要去哪里?嬪妾跟著便是,求皇上慢一點兒……”
行曄似乎很心急,見拖不動她了,便一把將她抱了起來,丟到了肩膀上,扛著她出了疏竹宮,直往太極宮跑去。
繆鳳舞搭在他的肩上,頭朝下,被他顛得七葷八素,也不知道他在往哪里去。
等到她被放到地上,她只覺得天眩地轉,鎮靜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她發現自己被行曄帶進了一間密閉的小屋內,四下里沒有窗子,只有一扇銅鑄的門,牢不可破的樣子。屋內除了一張床,什么也沒有。
可是繆鳳舞的目光落到那張床上時,她只覺得渾身“嗖”地冒出涼氣來,汗毛都豎了起來。
那張床上躺著一個人,準確的說是一個女人,這個女人體形與裝扮,繆鳳舞是非常熟悉的。
這份熟悉,不是源于兩個人常常相見,而是因為她常常想起,尤其是她被幽禁在疏竹宮里的那一年多時間里,每當午夜夢回,她就會想到那個冬天的夜晚,宋顯麟帶著她飛越金水河,潛入太極宮宣和殿中,伏在房頂上時,她見到的那一幕一幕的場景。
是的,眼前這個女人,正是宋顯麟尋遍太極宮也沒有找到的那個面具女子。而此時此刻,她真正像一條死魚一般,毫無生命力地軟趴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