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的,是紅梅的媽媽唐阿姨。她手里還抱著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寶然想,這就該是小時候的紅玉了。
唐阿姨是個白皙俏麗的女人,為人強勢精明,在上海,像她這樣女人比比皆是。盡管已經在新疆艱難生活了十多年,依然保有了很多精致講究的生活習慣。就像現在,她自己用火鉗精心打制的齊肩卷發,還有身上剪裁細致,合體修身的雪花呢外套,褲線筆直的嗶嘰長褲,這一身裝扮,在這個年代這個小地方,是相當的超前與眾不同。
她懷里的小紅玉打扮得也很用心:腦后烏黑锃亮一對小馬尾,用鮮亮的粉色頭紗扎了兩只蝴蝶結,身上是大紅呢料的圓領娃娃衫外套,腳上是一雙黑色的小牛皮馬靴。紅玉生得很像媽媽,但比媽媽更加的鮮麗明艷:細細巧巧一張瓜子臉,大而清亮一雙丹鳳眼,精致筆挺的小鼻梁,細薄紅潤的雙唇,雖然年紀還小,沒有長開,但眼角眉梢已經隱隱有了些飛揚奪目的神采。
前世里寶然就知道,在周家,紅玉與紅梅的地位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記憶中紅梅寄住在江家是在她十四歲那年,寶然也才堪堪四歲,還不懂事,只知道紅梅從沒在江家提起過父母親人。直到三年后江家同周家做了鄰居,紅梅回自家去住,還是時常跑來江家吃飯做事,唐阿姨本就不待見這個大女兒,對此意見很大。
江寶然那時對這些人情事故懵懵懂懂,只知道紅梅姐姐回家就會不開心,從沒想過去深究背后的原因。現在看來,姐妹倆這種不平等待遇是從小就開始的,為什么呢?僅僅是因為妹妹更漂亮?
唐阿姨將小紅玉放在炕沿坐好,在她小臉蛋上輕輕拍一下,“紅玉,來給林阿姨拜年!”
紅玉毫不怯場,聲音清脆響亮:“阿姨新年好!”
“哎!紅玉也新年好!真是個有禮貌的好孩子!”媽媽笑著應道,“這孩子越來越漂亮了!”
后一句是對著唐阿姨說的。
唐阿姨臉上滿是得意與自豪,“我家里,就這個女兒和我最像,脾氣好有眼色還會說話,不像這個……”
說著稍微沉了沉臉,扭頭瞥了眼紅梅。“你看看,見了自個兒的媽連聲招呼都沒有!”
“哪兒能呢!”寶然媽幫著紅梅說話。“你家紅梅很懂事的!她就是文靜內向,小女孩兒文靜些也好。再說了,看看你家兩個千金,一個文靜一個活潑,兒子又是個聰明的,還不知足!存心讓我們眼饞嗎?!”
紅梅姐妹兩個中間,還有個兄弟周紅彬。
唐阿姨被媽媽連消帶捧的幾句話,說得沒了脾氣,大概也覺得在朋友家不好對女兒過于嚴厲,緩下臉色吩咐紅梅:“就你那粗手笨腳的,小心點別傷了妹妹。帶紅玉過去,上炕頭那剝點花生瓜子給她就行了。別再給紅玉糖吃了,不知道吃多了會壞牙嗎?以為都和你似的,就知道貪嘴吃!”
紅梅低頭不說話,只是依言將寶然在炕頭放好,又牽紅玉過來,開始細細地剝瓜子。
紅玉性格的確很好,寶然媽逗她,她就拍手嘰嘰咯咯地說笑,還大大方方給唱了首兒歌。沒人逗時,便嬌嬌地靠在紅梅身上,沖寶然吐舌努嘴地自娛自樂。
兩位媽媽看三個小姑娘躺的躺玩的玩忙的忙都很安然,就放下心在一邊兒說話。
寶然媽取出一緇毛線讓唐阿姨幫忙撐著,自己開始動手將毛線纏成團。兩人一邊繞,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說著話。
寶然媽說:“前些天,還真是多虧了你家的自行車。老江和孫哥兩個去了他戰友家,將將趕上,晚一點兒人家就走了。”
“那怎么樣了?你家兩個小子現在有消息了嗎?”
“……唉,還沒有回信兒呢!不過估摸著時間,也就這幾天了。”
“那就好,你也別太擔心。現在忙過年呢,電報被耽誤了也是有的。”
“老江也這么說,可我這心呀,就是放不下!真是的,好歹給人個準信兒啊,年都過不安生!”
“真沒事兒!你也知道,我家紅梅不也是同鄉才給捎回來的?他們說了,現在路上條件還是差些,但亂倒是不怎么亂的。安全是沒問題,兩個小子頂多路上吃點苦,按說早就到你家了,有他們婆婆照顧著,這會兒估計也早就養過來了。”
“說起來,你家紅……”寶然媽向炕頭的孩子們看了看,聲音放低了點,“怎么這么急著接回來?不是今年底就回去探親嗎?等一年,你們自己帶回來不成?”
“還說呢!”唐阿姨聲音不僅沒低,反而更大了些,毫不在意一旁的孩子們。“提起來我就生氣。別的家里有了小人,阿爺阿奶哪個不得跟著忙前忙后的?我們就算離得遠,累不著他們給坐月子,幫忙帶一下總可以的吧?老周家里倒好,這個病那個歪的,好象一個小紅梅就把他們給累著了!就他們家大姑娘回去的時候有精神!哄誰呢!不就欺負我們不在跟前嗎!”
“還好吧?”寶然媽遲疑地說:“不是說你娘家離得近,也可以照看一下的吧?”
唐阿姨更是氣憤:“嗬!就我家里那個媽,那個大哥大嫂,就沒一個好的!哦,屋子小,太擠,他們大小五六口子,偏就塞不下這么個小丫頭?想當初要不是我替了他來新疆,哪能輪到他留上海?還娶老婆成家,做夢!他一個做哥哥的,也好意思!”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寶然媽嘆。
“難念什么!回回來信就是糧不夠了布不夠了,合著就紅梅這么個小身板兒,就把他們吃窮了穿盡了?這幾年我們省吃儉用存下來的,全都貼補到那狼心狗肺的一家身上去了,也沒見給我們丫頭落下什么好來!”說到這里回頭瞪了紅梅一眼,“這丫頭也是不爭氣!就沒見過這么沒出息的,都不會吭一聲兒!該爭爭該搶搶,難道他們還能吃了你?!就你這個笨嘴笨舌的窩囊樣兒,活該被欺負!”
紅梅的頭埋得低低的。
寶然媽勸著:“算了,你也別怪孩子。她這么小,在那邊人生地不熟的,又沒父母在身邊,能怎么辦呢?
“難道怪我嗎?”唐阿姨的聲音有些哽咽了,“你也知道當時的情況。為了生紅彬,我半條命都送掉了,接著又是紅玉!我這身子啊,到現在都還沒好利索呢!紅梅這丫頭呢,一點兒眼色都沒有,就曉得氣我!”
“這種事兒急不得,慢慢調養吧,也別太操心了。這幾年日子看著比以前強多了,你家老周又是個會照顧人的。現在紅梅也接回來了,也算是一家團圓了,好好過日子吧!女兒是你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就算隔了幾年,又能生分到哪去?用不了多久就會親起來的。再說了,我看紅梅這丫頭,話雖然不多,倒是懂事能干得很,已經能幫你不少忙了吧?你還年輕,安心養幾年就好了!”寶然媽苦口婆心地勸。
唐阿姨不以為然,“再怎么養也就那么回事兒!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就這里的天氣,就這種條件,養不好了!除非……”
唐阿姨突然一頓,聲音低了下來,俯身湊近了寶然媽,有些神秘地問:“小林,你聽說了嗎?”
“什么?”寶然媽手不停,不明所以。
唐阿姨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去年云南的上海知青鬧著回家的事,你知道的吧?”
“嗯,聽老江提起過。”
唐阿姨聲音更低了:“那你知不知道,咱們新疆這邊的上海知青,說是也能回去了!”
寶然媽手里的線頓住了:“……真的?聽誰說的?”
“前幾天,我在阿克蘇的同學給捎了年貨過來,她親口告訴我的。說是他們那邊已經鬧起來了。你也知道,我們上海過來的,在那邊的人最多,聽說有些已經回去了!”
“團場能放人?那他們,工資戶口什么的,都怎么辦?”
“這倒還不是很清楚,不過肯定是有說法的。其實我們這些人里,那些家里有點關系路子的,早幾年就調走了。我們都堅持了這么長時間,夠可以了吧!聽說云南的知青都辦成了,現在已經有不少已經調回去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就都回去了!所以他們都講,我們肯定也都能回去,也就這兩年的事兒!”
寶然媽默默地沒答話,慢慢又開始纏起毛線團,半晌才開口,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不知道結了婚的……家屬是外地的怎么算?”
唐阿姨聞言愣了一下,斟酌著答:“我覺得吧……,結婚,有孩子,都不是問題,早幾年過來的,還有幾個沒結婚的?年齡擺在那兒呢!至于外地家屬……”說著,小心地看了看寶然媽,“也不是沒有辦法。我給你說,像你家老江,可以找家里想辦法辦個特困,或者要求特殊照顧之類的,也能辦下來!”
“這樣能行嗎?”媽媽半信半疑。
“當然能行!”唐阿姨肯定如上海市長,“關鍵是讓老江家里多使點勁兒!”
見寶然媽還是不說話,唐阿姨有些著急:“你傻啊!有機會去上海干嘛不去?上海那是什么地方?全國第一大城市!這是什么地方?”邊說邊用眼神環視一下地窩子,“窮鄉僻壤的,根本沒法兒比!”
寶然媽為難地說:“我就是覺著這個事情……,辦起來沒那么容易。”
“當然不容易!可再麻煩也得拼了命去辦啊!你不懂,這以后關系到好多事兒呢!你想想,老江是在那里生那里長的,要他下半輩子就窩在這種小地方,能不憋屈?還有,你們這三個孩子,在這里長大,跟在上海長大,那受的教育,見的世面,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兒!”
這番話顯然打動了寶然媽,她放下了手中的線團,低著頭若有所思。“要真去那里,這么拖家帶口的,工作,住房……,你家想好了要怎么辦嗎?”
“顧不了那么多了,想法子先回去再說!工作是國家該我們的,房子家里也應有我們一份兒,回去了,我要丁點不差的全討回來!”
唐阿姨的豪言壯語回響在小小的地窩子里,大小幾個女人都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