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鄉路漫長正文
重生之鄉路漫長正文。
小屋門口的紅玉聽見大門外的厚棉門簾子被人輕輕掀起,瞅了瞅小屋虛掩的房門和里面劍拔弩張的媽媽,趕緊迎到大門處,悄悄地從里面打開,立刻伸出食指沖著門口的寶然示意:“噓——”
寶然很上道兒,貓一樣無聲無息蹭進來,看著紅玉吐舌擰眉地示意右邊的小屋是雷區,過去拉起她往左邊紅彬的房間去。
周家的房子比起江家的自然差了很多,是廠里最普通最常見的兩間房戶型,進門三平左右一個小走廊兼冬季小廚房,右邊是客廳兼周家夫妻的臥室,有個十五六平,前方相錯而對的一個小門進去,是紅玉的小房間,里面兩張床,紅梅有時還會回來住。
跟他們的鄰居相比,周家最大的區別就是在左面墻上自己開出了一扇門,因正好在一排平房的西頭,于是順理成章侵占了部分公共用地,額外地搭出了一間,作為紅彬的臥室。好在這里地方寬敞,也沒誰唧唧歪歪地為此多嘴多舌打小報告。
想當年周家回來后的第一個春天,為了早日將紅彬從他姐姐妹妹的女生宿舍里挪出來,寶晨和寶輝都沒少過來做苦力,連寶然紅玉兩個,有時在放學路上,都會順手撿起一兩塊碎磚頭,幫著給周家的違章建筑添磚加瓦。建成后廠里的同事們還大加贊譽,說上海人到底是會過日子,紛紛效仿,一排排的平房兩頭,沒幾年功夫都伸出了或長或短的小耳朵,倒也頗為齊整,都不怎么看得出是私搭亂建了。
小小的一個套三,被唐阿姨布置得整潔別致,夫妻倆的正屋從來都是窗明幾凈,靠墻一排深棕色組合家具,簡潔明朗的桌幾沙發,高柜上的全家福,低柜上的塑料花,墻上的油畫掛歷,沙發背和窗子上的白色鉤花,妥帖韻致,精心裝飾,卻又絲毫不顯累贅繁瑣。
紅玉的閨房除了比寶然的要小要暗,別的毫不遜色。區別在于寶然那里是鋪天蓋地的書畫,紅玉這里是滿屋的美人娃娃。紅彬的房間比較簡單,最多的就是各色教輔書籍,外加兵器艦船海外航空等男生喜愛的雜志。兄妹倆的共同點是全都收拾得整整齊齊,每一樣小東西都有自己恰到好處的位置,絕不多余浪費,典型的唐阿姨風格。
這會兒紅彬正坐在自己的書桌前,對著一本習題集發呆。見寶然進來,沒什么情緒地問好:“怎么不去紅玉屋里玩兒?寶輝在家嗎?”
“紅彬哥。”寶然說話也輕悄悄的:“我是來找你的,寶輝少虎都在家呢,不是說你們約好了今天一起去哪個老師家的?等了這么長時間你也沒過去,我順路就幫他們過來問問。”
……她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是特意搶了這個差使好過來聽八卦的。
“哦,那謝謝你了寶然,我等下就去。”紅彬說著合上了面前的書,卻沒有立時起身,坐在那里又愣怔了一會兒。
寶然跟紅玉使眉弄眼,紅玉趴到她耳朵上嘁嘁嚓嚓。
那邊屋子里突然傳出一聲尖銳的喊,直刺進三個人的耳膜。
大家一愣,紅玉當先出溜過去,寶然隨后緊追,紅彬想了想,才輕輕起身也跟了過去。
只看見紅玉同寶然早已伏在虛掩的小屋門邊上,里面傳來他家爸爸的勸解聲。
“小唐你別這么激動,你聽我說完好不好?我不是不想辦法,我一定想辦法,無論如何也要把紅彬的戶口給他辦回去。可咱們能不能緩一緩?哪怕稍微緩一緩?讓他就在這里再讀兩年書,到時候直接回去參加高考不是更好嗎?你也聽寶晨講過了,只要有上海市的戶口,錄取分數線要比這邊低得多,憑紅彬在這邊的成績,回去了說不準比寶晨的機會還要好。這樣孩子在那邊家里呆的時間短,還可以少受些委屈。”
紅彬在外面幾乎就要沖進去說對啊對啊,只可惜前面兩個妹妹擋得實在太過嚴實,而媽聲音隨即又傳了出來:
“你以為我沒有想過嗎?可是兩年以后啊你敢嗎?誰知道到時候又是個什么政策?當初咱們出來的時候,誰能知道以后會永遠回不去了?當初咱們好不容易搶到準遷證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回去后就成了一張廢紙?”
門口三個孩子,你看我我看你。
屋子里,周叔叔聽著妻子的話,語塞了,隔一會兒才說:“那時候是那時候,正亂著呢……,現在不一樣,政策都明文下來了,你也看到了,去年也已經有那么些孩子都回去了,不能再變了吧”
唐阿姨立刻反駁:“什么叫不能再變?誰敢保證得了?就算是跟寶晨一樣考到了上海名校,又怎么樣?誰知道畢業的時候又是什么情況?一有個風吹草動的,首先倒霉的就是咱們這邊的孩子們你不信?你想想杜家的燕子,學習夠好了吧?為人夠老實的吧?好好兒的工作單位都落實了就差報到了,結果外面一亂,……關她什么事兒啊立馬兒就給打回來,全家人十幾年的希望啊,就那么輕飄飄的給打碎掉了老周,我害怕好不容易有這么個機會,我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飛走了”
停了停,在周叔叔開口之前又催:“老周,這個事情一定得依我,你別再猶豫了趕緊跟他祖母聯系,需要多少錢我們都給,砸鍋賣鐵也給大姐那邊兒,我們給寫保證書,保證只要給紅彬落上戶口,他們的房子永遠與我們無關一定要趕在這個寒假把紅彬送過去,找個學校先插班上著,到暑假再去考個好的”
周叔叔同門外三個孩子一樣大驚:“這么急?”
“對”唐阿姨斬釘截鐵:“夜長夢多”
對于妻子的固執,周偉民頭疼不已,可想到兒子晦暗的眼神,還得開口再勸:“也得為孩子考慮一下吧,怎么整天就想著……”
“就是為他們著想才這么著急”唐阿姨根本就不聽:“我這輩子也就這么過了,困在這里,老在這里,死在這里都行,我認命了可我的兒女們不能再這么過我要他們回去,回到他們有權利回去的地方,我要他們成為可以高高在上斜眼看著外地人的上海人”
周叔叔見怎么也說不通,終于氣急:“可也不能不管孩子的死活……”
唐阿姨大怒:“你這叫什么話?我是讓他扛槍了還是送炮了,挖渠了還是種地了?不就是回去忍上兩年,都這么大的人了,這么一點罪都受不得……”
“你還想怎么樣?害了一個紅梅還不夠現在還要送上紅彬”
周叔叔這句話一出口,屋里頓時死一般寂靜。屋外偷聽的幾人也屏住了呼吸,紅玉眼中隱隱現出恐懼的顏色。
幾息之后,唐阿姨突然就發了瘋,尖聲大叫起來。
“是我不顧兒女死活我不是東西我這輩子做了什么孽什么都干不成整天只能想著回家回家回家”
她的聲音高亢尖銳得幾乎不似人聲,倒像是一只母獸在怒吼,充滿了飽經壓抑的悲憤與絕望。
寶然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紅玉細細條條的一只手在她掌心里輕顫,抬頭瞟一眼,紅彬也是臉色發白,……當然他本來也就挺白……
小屋內,周偉民看著眼前這個瘋狂的女人,自己的妻子,孩子們的母親。她的心眼很小,只會為自己的家人精打細算,她講究時髦,崇尚優雅,可又時時會化身為母獅尖牙利爪。她虛榮,好強,精明能干,只有他知道,陰雨天的夜里,她在床上是怎樣的輾轉反側痛楚難言;她曾經被同學們戲稱為小周璇,而現在也只有他知道,機械廠勞資科美麗的唐嫣同志,夏天只穿長裙,并不是臭顯擺假清高,只是因為她那被冰水刺穿的膝關節,隨著歲月流逝已經日漸腫脹變形。
她為了追隨自己的丈夫兒子,毅然拋棄了她與女兒好不容易磨到手的一點機會,可現在只要看到一線希望,便又要拼了命地將自己的兒子再親手推回到他們曾經凄惶逃離的那個地方。
他揚起了手,似乎是憤怒得想要打下去,又似乎只是想撫上她的肩頭,可他的手終于在半路上便落了回去,怔怔地看了她半晌,最后轉身,開門,不顧外面倉惶躲避的幾個孩子,徑直出去了。
丈夫走了,鑲著白紗的小屋門被他摔得碰響。
唐嫣看到了對面衣柜門上的大穿衣鏡,鏡子里的她,雙眼赤紅,鼻孔翕動,頭上正在做的發卷不知什么時候散下一只來,一縷彎曲干澀的頭發狼狽地搭在早已失了潤澤的嘴角邊。她一向是愛美的,在單位鄰里中出了名的講究體面,此刻卻顯得那樣的蓬頭垢面,晦澀疲憊,完全沒有了形象,甚至還流露出幾分蒼老。
她知道丈夫恨她,恨她這么些年不停不休地折騰,疏離了女兒,現在還要搭上兒子。可他又憑什么恨她,她又有什么錯?她不過是個上海里弄中自幼嬌養的女兒,十來歲就離了家,一路飄落到這天邊外的戈壁灘上來,如今也只求能夠把兒女們弄回到幾十年夢牽魂繞的家鄉去而已。
她心心念念的,也就這么一件事,可怎么就這么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