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援遼陽的上都軍,統軍元帥名叫雷帖木兒不花。
正如趙帖木兒一樣,他雖然起了一個蒙古名字,其實是個漢人,遼東人氏,小名九四。此人年歲不大,三十出頭,本為關鐸嫡系,為上都留守程思忠的副手,在軍中向有才俊之名,文武雙全,很有些名氣。
關鐸死后,程思忠曾有個念頭,想效仿王士誠、續繼祖為毛貴報仇的故事,提軍殺回遼陽。勸住他,打消這個念頭的,正是雷帖木兒不花。
雷帖木兒不花通過各方面的消息渠道,對鄧舍有所了解。他深深地知道,敵強我弱,連關鐸都不是鄧舍的對手,即便潘誠、沙劉二不也默認了這個事實?憑上都的萬余人馬,真要殺回去,怕連填鄧舍的牙縫兒都不夠。
故此,遼東戰火不止,上都軍一直坐觀遙望。
短短的大半年里,在遼東的這塊大舞臺上,多少風流俊杰,先后或者兵敗奔潰,聲勢浩大如搠思監、囊加歹,十萬人全軍覆滅。或者戰沒退走,地位顯赫如潘誠、沙劉二,一個身首異處,一個轉走安豐。
而上都軍卻不但能做到毫發無損,并且借機充實,萬余人發展到近乎兩萬。雷帖木兒不花功不可沒。這個人,還是很有些見識眼光的。
隨著搠思監的敗走,沙劉二的離去,遼東的亂局漸漸平定。塵埃落定,形勢走向分明。別說雷帖木兒不花,到了現在,即使程思忠也能看的出來,日后遼東的王者,必為掩有兩省之地的鄧舍,非他莫屬。
上都孤城在外,關鐸一敗,外無強援。眼下雖安,實際危若累卵。他們非常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因此,姚好古一與他們聯系,他們立刻就捐棄前嫌,忘了關鐸之仇,給以積極的回應。
納哈出兵困遼陽,姚好古請他們出軍相助。
雷帖木兒不花認為,遼陽的窘困是暫時的,納哈出攻得再急,局勢再危險,只要有鄧舍在南高麗、在海東的基礎在,遼陽就是有驚無險。哪怕再退一步來說,假設納哈出得手,遼陽城丟了,待南高麗戰事稍歇,鄧舍卷土重來,重新奪回遼陽也并非難事,最多,多費一番周折而已。
河北來的情報,說孛羅帖木兒蠢蠢欲動。自豐州獲勝以來,他時時有北望之意。
上都,乃元朝的龍興之地,漠北重鎮,有極大的政治意義,且具有一定的軍事意義。如果元軍占領了上都,就可以連通漠南,提挈漠北,與腹里河北等地連成一片,進,可為進攻遼東的前站,退,亦可做悍蔽塞外的門戶。
以孛羅帖木兒的實力,他要是真的有意北上,上都軍是萬萬抵擋不住的。人情、人情,有來有往才叫人情。遼陽求援,雷帖木兒不花就提議,他們應該去援助。這樣,萬一上都有事,也好請鄧舍支援。
至于鄧舍到時候會不會來支援,雷帖木兒不花只反問了程思忠一個問題:“上都有著這么重要的政治、軍事意義,鄧舍會看不出來么?他會不識輕重么?他不但會看的出來,他沒準兒還會因此而生覬覦之心。可是有一點,他鞭長莫及。只要有納哈出與世家寶在,他就抽不出手來插手上都,只能望洋興嘆。
“咱們要利用的,就是這一點。既利用他的覬覦之心,來保證上都的安全與發展,文雅點說,這叫借東風之勢,粗鄙點說,咱們要扯起海東做大旗,狐假虎威。同時又發揮我軍地頭蛇的優勢,不給他插手的機會。”
要達成雷帖木兒不花的這個目標,最關鍵的因素,不在上都,也不在海東,而在納哈出、世家寶的身上。
簡而言之,需要保持遼東各方的均勢。一方面,要保證鄧舍占據上風,另一方面,更要保證納哈出、世家寶不致毫無還手之力。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既使得鄧舍有余力幫助上都,又使得他受遼東元軍的牽制,無暇插手上都。
由此原則出發,也就基本定下了雷帖木兒不花馳援遼陽的作戰目標:不求殺傷,不是擊潰,更不是殲滅,擊退納哈出,解圍遼陽即可。
有句話說: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當雷帖木兒不花的軍隊橫穿過遼東大地,出現在遼陽城外、逼近納哈出右翼大營的時候,他卻忽然發現,他似乎猜對了開頭,卻沒猜對結果。他了解了己方,卻遠遠未能了解敵人。
納哈出的右翼,布下了內外十八層連營。看起來聲張勢大,臨敵對陣,卻一矢未發,不戰而退,根本不給雷帖木兒不花故意放水的機會,轉瞬間,接連潰退了三座營寨。
——要知道,此時天近三更,上都軍剛抵達城外,不僅營寨未扎,甚至還沒與城中聯系上呢。
元軍潰敗的速度,簡直令雷帖木兒不花瞠目結舌,驚訝的無以復加。如果非要找一個詞語來形容,“望風而遁”,實在是最佳的詮釋。有那么一瞬間,幾乎讓雷帖木兒不花懷疑,這場面到底是因他的上都軍到來而造成的,還是因為鄧舍的海東援軍大部隊到了。
他從上都只帶來了五千人馬。納哈出單只右翼就有八千余人。
他驅馬登高,四下遠望。整個的戰場上,一層層的營寨接連被潰卒踢翻的篝火、扔掉的火把點燃,火勢連綿不絕,黑煙騰騰,火光沖天。視線所及的地方,盡是不顧一切奔潰逃竄的元軍。到處人驚馬嘶,放眼轍亂旗靡,元軍的陣地亂糟糟一片。
這邊看,成百上千的步卒,哭爹喊娘,丟掉手中的兵器,為了能跑的更快一點,解去身上的盔甲。那邊看,一股股的騎兵,拼了命地打馬,渾不顧前邊是誰,馬蹄奔騰,掀起煙塵滾滾。元軍自相踐踏,死傷無算。
右翼的十八座連營,接連通透。
到的最后,前邊營寨未亂,后邊的營寨已經打開轅門,驚慌失措的士卒們或往前沖,或往后跑,有的從轅門出,有的翻過營墻。他們便如一股洪流,以不可阻擋的態勢奔涌向了中軍大寨。偶爾有軍官試圖阻止,就像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激起一點漣漪,很快消失無蹤。
上都軍的一個軍官策馬上來,倒抽一口冷氣,道:“韃子夜驚炸營了。”他問雷帖木兒不花,“元帥,咱們該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
眼見潰退的元軍即將要沖入他們的中軍大營。倉促無備之下,八千多人一起沖,十座中軍大營也能被他們沖垮了。遼陽城中的陳虎不是傻子,他絕對會趁機出城反攻的。元軍“大潰”、乃至“全軍覆滅”的局面,基本已經確定,不可扭轉。這雖非雷帖木兒不花的本意,但他總不能調轉槍頭,去協助元軍攻打海東吧?
這一場勝利來的太快,快到他莫名其妙。他百思不得其解,苦笑一聲,道:“傳令,三軍急進。右翼向右兜轉,包住韃子的南面,韃子有朝這個方向逃竄的,格殺勿論。左翼網開一面,對往沈陽方向逃竄去的韃子,悉數放開道路,不必阻攔,防止其走投無路、臨死反撲。中軍突入,不求殺傷,唯以驅逐為務。”
馳援遼陽的上都軍士卒,多為老卒,訓練有素。雷帖木兒不花的命令一下,各部、各營即有條不紊地投入了作戰。
遼陽城中,鼓角齊鳴,三聲炮響,陳虎一馬當先,親率四千精銳,手執火把,橫端槍戈,如下山的猛虎,直撲向納哈出的中軍大寨。納哈出從睡夢中驚醒,他匆忙整束起鎧甲,一只腳穿著鞋,一只腳沒穿著鞋,跳著腳沖出帥帳,氣急敗壞:“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右翼為何亂了?誰人沖的營?誰人沖的營?郭勒,郭勒呢?”
郭勒是右翼統帥。
侍衛同樣的倉皇,面面相覷,有膽大的回答道:“不知所蹤。”
“乃剌吾呢?”
乃剌吾是左翼統帥。
“海東的女真騎兵也突然來襲。乃剌吾將軍正在左翼與之奮戰。”
“女真騎兵在左翼,右翼來的誰人?”
“似為上都軍馬。”
上都來援遼陽,納哈出對此有所耳聞。他專門派的有斥候,早已探查明白,上都軍只來了數千人。區區數千人,長途跋涉,初來乍到,就能沖的動他右翼近萬人的營寨?納哈出不可思議,暴跳如雷:“去把郭勒尋來,他怎么帶的軍?……”
“我軍連日攻打遼陽不克,困頓城下。海東的女真騎兵,旬月內,連著劫了我軍四次糧道。軍中乏糧,軍心惶惶。且潘誠兵敗身亡。世家寶久攻惠和不下,損兵折將,關世容既滅潘誠,回師遼西,他越發不是對手,前日退回了大寧。遼東三路軍馬,如今只剩下了我軍一路。士氣更加不振。
“軍中有傳聞,海東紅賊已經平定了南高麗,不日大軍即將北上。也許,右翼的士卒們把上都軍馬誤認為了是海東的援軍。——,相爺您也知道,上都的紅賊與海東的紅賊同出一脈,打的旗幟相差不大。”
“哇呀呀!氣煞某也。來人,本相要親去右翼。”
納哈出從侍衛的手上搶了坐騎的韁繩,翻身上馬,待要奔出,又回頭惡狠狠下達命令:“郭勒!”點了兩三個人,“你們,去把郭勒找著,就地處斬,把他的首級懸上高桿,通傳三軍,以儆效尤。”
他雖然急怒,腦子清楚。右翼炸營,已經快沖到中軍了,要約束住潰卒非常不易,非有大的震懾不可。郭勒的腦袋,自然就是震懾右翼諸營的最好選擇。
那幾個侍衛應諾而去。他引了數百親衛,縱馬奔馳,沒行出多遠,突然聽見遼陽城中炮聲陣陣。眾人抬眼觀看,見遼陽城門大開,一桿大旗斜出城門,火把映襯,旗幟紅底黑字,上寫著斗大的一個“陳”字。
陳虎挾弓騰馬,領了數千虎賁,滾滾騰騰,喊殺震天,徑自往納哈出的中軍撞來。
納哈出催馬的動作不由為之一滯。中軍有他坐鎮,暫時來說,秩序較之兩翼好上許多。前營有兩個將校打馬迎出,欲圖截住陳虎。陳虎彎弓搭箭,弓如滿月,箭若流星,那兩個將校左邊一人應弦而倒。右邊那人轉馬要走。陳虎不急不忙,將夾在手指間的第二支箭搭上弓弦,輕輕一放,那人翻身栽倒。
陳虎兩箭射死兩人,手上的第三支箭,射落了元軍前營的軍旗。這時,他距離出營元卒的最前一排,尚且有將近百步之遠。百步穿楊,三發三中,箭術之妙,簡直神乎其神。
元軍之前營,士卒人等無不心膽俱裂。右翼的元軍潰卒,沖到了中軍的營外。左翼的海東女真騎兵,爆出驚天動地的歡呼:“前邊捉了乃剌吾!”
千營萬寨火勢漫,海東士氣沖霄漢。夜滿遼陽千嶂暗,齊聲喚,四面八方紅旗亂。元軍之前營、元軍之中軍、元軍之數萬之眾,遂再無斗志,紛紛丟盔棄甲,掉頭就跑。右翼沖亂了中軍,左翼放棄了抵抗。三軍合流,如落入網中的大魚,左右掙扎,奔竄狂呼,竟不反顧。
陳虎麾軍急擊,納哈出兵敗如山倒。
他慌不擇路,東奔西突,天亮時候,逃入了東牟山附近的一處蘆葦蕩中。此時東方紅日初升,一行人馬蹄倉促,驚飛起滿河的野鴨。他轉顧左右,所從者不過數十人,星星點點,散布蘆葦叢中。那蘆葦足有半人多高,遍布水灣,茂密如林。
納哈出悲從中來。這一仗,敗的太過稀里糊涂。
他既羞且憤,抽出短劍,欲要自刎。邊兒上一人,眼疾手快,伸手將他短劍奪下,滾下馬來,拽著他的馬鞍,叫道:“相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兵家勝負,實屬尋常。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納哈出的兜鍪,在逃命的路上不知何時丟掉了。
他披頭散發,滿面血污,勒馬河畔,仰天長嘆,道:“可一、可二,不可三。某數月間,連敗給鄧逆三次。兩次征召而來的十萬蒙古男兒,傷亡殆盡,如今只剩下了你們。某更有何面目,去見江東父老?”
“無顏見江東父老”,是秦末漢初西楚霸王窮途末路時曾經說過的話,他援引過來,用在這會兒還真是十分的貼切。
此正為:沈陽兩召蒙古軍,鄧舍三敗納哈出。
第一次,納哈出圍城遼陽,鄧舍圍魏救趙,先敗高家奴,救出毛居敬。然后,毛居敬回師救援,許人獻策,以地道、火攻大破納哈出。第二次,囊加歹、搠思監興兵來犯,納哈出起而響應。陳虎、慶千興指揮如意,趙帖木兒策反乾討虜軍,二敗納哈出。這一次,海東女真騎兵斷其糧道,上都軍千里馳援,海東又三敗納哈出。
如果他早一點知道鄧舍會發展的這么快,第一次不管遼陽,舍關鐸而奇襲蓋州,與高家奴里應外合,鄧舍或許會命喪他手。
如果第二次,他早一點判斷出鄧舍的實力占據上風,不理會囊加歹、搠思監的命令,按兵不動,保存實力,留到今日,趁其征伐南高麗的機會,用養精蓄銳之師,盡起十萬之眾,奇襲猛攻遼陽,也或許,鹿死誰手,猶未可知。至少,不會在海東女真騎兵斷絕其糧道的時候,不會出現缺乏足夠的機動力量,無力徹底將之驅逐,最終導致軍心不穩的情況。
可惜,正如雷帖木兒不花只猜對了開頭,卻猜錯了結果一樣。事后諸葛亮好當,先見之明難有。納哈出追悔莫及。
更氣人的是,他三次大敗,沒有一次是直接與鄧舍交手的。納哈出百般滋味纏綿腸腹,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他恨恨痛罵道:“鄧逆個土賊!”遠處殺聲漸近,眾人擁著他,撥馬轉走,倉皇徑奔沈陽城。
三天后,納哈出收攏殘軍,數萬眾只余下了八千人。
六天后,西邊傳來了一個消息,更叫他氣得險些吐出一口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