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舍給楊萬虎的命令還是送的晚了。
他的命令到時,最后一個拒不投降的益都軍校剛剛被海東士卒砍下了腦袋。楊萬虎與楊誠帳中設宴,滿帳內數十將校轟然飲樂。特地從高麗帶來的軍妓唱著靡靡的小曲兒,跳舞助興。她們只穿著薄薄的紗裙,*時隱時現。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也該他們放縱歡樂,畢竟才打贏了一場以少勝多的戰斗。
小半個月前,王士誠與他兩軍便在這河間府會師。按照預定之方略,首先要向西進入保定路,然后取道攻取蔚州。因楊誠借口其所部的輜重沒有運齊,故此稍微的在清州停留了兩日。
王士誠安營扎寨,把楊萬虎部做為右翼,放在了東側;楊誠部做為左翼,放在了西側,而把己軍放在了中間,以為中軍。他這番安排布置,要說沒甚么錯。自己的軍隊最值得信任,他又是主帥,所以把本部放在中央,正該如此。可是壞就壞在了,他把楊萬虎與楊誠分置左右。
他大可以把楊萬虎與楊誠合而為一,放在一個方向的,卻偏偏沒這么做。便在駐扎清州的第二日,預定啟程往去保定路的前夜,兩楊暴起發難。他二人兵力合在一處,一萬出頭,占了出其不意的偷襲便宜,一場混戰,大敗王士誠。
王士誠畢竟有兩萬人,清州也是他的地盤,當時雖然大敗,其實并沒傷了元氣,而且兩楊發難時,他也沒在軍中,而是正在城里。聞訊之后,他暴跳如雷,招攏敗卒,本待出城與兩楊廝殺,不料海上來了數十艘大船,海東的援軍及時趕到。
清州距離海岸的距離,比益都還要近得多,只有幾十里。趕來的海東援軍,正是遼西部隊,帶隊的李鄴。早些時日,遼西海東軍包圍了大寧,不過一直沒有發動總攻。他們的真實作戰之目的地,實際并非大寧,乃為清州,趕在這么個時候,與鄧舍一前一后,登陸上了山東半島。
李鄴帶來了四五千人,如此,兩楊聯軍的軍力便與王士誠相差無幾了,牢牢把城池困住。王士誠幾次突圍,沒有成功。清州附近有幾個大城,比如滄州、南皮、無棣。這些城池都是在王士誠控制下的,卻因田豐大軍壓境,沒有一個敢輕舉妄動,趕赴增援。
益都城里,田家烈、續繼祖望眼欲穿等待王士誠回援之時,他們自然不會知曉,卻也正是王士誠在清州城里望眼欲穿等待益都援軍之際。簡而言之,鄧舍、田豐聯手,漂亮地打了一個穿插、割裂,把益都、清州完全地徹底隔絕開來,形成了兩座孤城。
細數山東勢力,王士誠、田豐不過是最大的兩股,其它的小勢力還是有不少的。
濟南劉珪是一個,依附田豐的楊誠也算一個。此外,又有棣州余寶、滕州王士信等等。余寶、王士信與田豐一樣,皆為蒙元義軍萬戶的出身,也就是所謂的青軍,后因毛貴的勢大,先后投降依附。只不過他們沒田豐那么厲害,各自分別占據的只有一兩座城池。
滕州在山東南部,臨著兗州,快到腹里的邊界了,與徐州遙遙相望。在這一場海東與益都的內訌中,基本用不上它,起不到甚么作用。但是棣州不同,棣州在樂安以西、清州以南,經由田豐說動,余寶起軍北上。
三路人馬會合,軍力達到三萬余,并力作戰,日夜攻城。
在益都上演的戲碼,同一時間在清州也一樣的上演。招降、造謠、尋找內應。小毛平章之所以在益都攻城戰后多日才出現城下,并非因他早先沒來,實則他是第一批隨軍抵達的,只是他的頭一個招降目標不是益都,卻在清州。他在清州城下招了兩三天的降,露過了面,然后才日夜兼程又趕去了益都。就這兩三天,他勝過十萬雄師,兩楊最后能打下清州,便全靠了姬宗周與一個毛貴的舊部獻城投降。
這實在意外之喜。本來既定的計劃,他們的任務只需要圍住清州、不放走王士誠就行了,等鄧舍打下益都,然后慢慢再來收拾。真是沒想到,如此輕易竟然就迅速獲勝,獲勝的時間更比鄧舍打下益都還早了一日。
什么叫功勞?這就是功勞!可以預想,不管在鄧舍的功勞簿上,抑或田豐的功勞簿上,兩楊必然會因此得到濃墨重彩的一筆,一個大功勞肯定跑不掉了。聯軍將校又怎能不為此歡喜?慶功宴席,實屬尋常。
然而,卻有一個美中不足。楊萬虎心不在焉,一邊飲酒,一邊拿眼不停往帳外瞟去。楊誠年約三十出頭,戰場上親眼見楊萬虎的剽悍,對他非常敬佩,笑道:“怎么?將軍無心飲酒,莫非還是在記掛那事兒?”
“我家主公嚴命要俺把王士誠困住,如今卻,……。”楊萬虎嘆了口氣,憂心忡忡,道,“俺深怕縱虎歸山。”
“將軍多慮了。這清州城咱圍的鐵桶也似,沿邊駐防各營異口同聲咬定,絕對半個人沒有放走,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王士誠他能有多大的能耐?插翅能飛么?即便能飛,逃得過咱的快箭勁弩么?攻城當天,廝殺了半日一夜,城中死傷無算,說不定,他也在其中。將軍何必憂慮?”
“希望如此。”
帳外一人大步跨進,楊萬虎霍然起身,伸手壓低諸將校的飲酒笑語,急不可待地問道:“怎樣?”那人搖了搖頭,說道:“城里城外的死傷者,包括平民百姓在內,翻揀遍了,并未曾見有王士誠。”
“俘虜軍里呢?”
“李鄴將軍還在查找。”
“催他快點!”
楊萬虎焦躁煩惱,楊誠笑吟吟的,卻與他截然不同,好像渾沒把此當回事兒,卻也好意,不住口地安慰他。楊萬虎口中敷衍,心中想道:“要非你部軍馬與余寶的麾下,城破日,不聽節制,入城四處劫掠,搞的陷入混亂。王士誠,又怎會莫名其妙地失蹤?”越想越怒,端起酒,一飲而盡,重重放在案上。
“將軍何必生氣?大事已定,就算走了一個王士誠,他又能怎樣?敗軍之將,不足為慮。”
楊萬虎大怒,險些脫口而出:“走不走王士誠沒要緊,主公的命令俺沒能完成,卻該如何是好?你可以把田豐的命令當作耳邊風,俺卻不能把燕王的令旨置若罔聞!”話沒出口,帳外又來一人。二十多歲,中等個頭,兜鍪鎧甲穿戴的一絲不茍,按劍而行,干凈利索。
這來人正是李鄴。他來入帳中,目不斜視,穿過宴席,步伐矯健,來到兩楊席前,英氣勃勃地行個軍禮,道:“見過兩位將軍。”
“怎樣?”
“不肯降的,百戶以上已然盡數斬首,百戶以下也剛剛悉數坑了。計有百戶以上將校十三人,百戶以下軍卒一千三百二十三人。另有城中胡人、色目總計四百三十二人,也一并砍了,已經全部懸首城頭。”
“沒問你這個,可找著王士誠了?”
“不曾。”
楊萬虎大失所望,倒回本位,看看帳內,望望帳外,百思不得其解,喃喃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尸,這狗日的王士誠哪兒去了?”順口補上一句,“怪哉,卻也蹊蹺。”
王士誠的下落至此成了一個疑案。很多年后,山東地方興起了許多種的民間傳言,或者有說他戰死攻城當夜的,也有說他其實沒有死,因為他仁厚有德,天不忍殺之,助其逃出了清州,后來遁入空門,做了和尚。
事實的真相如何,也許永不會有人知曉。
人們眼見的,清州之戰過后,王士誠銷聲匿跡,蹤影全無,從此再沒有一個見到過他。城頭變幻大王旗,益都城頭,代表王士誠的“王”字大旗緩緩落下,斗大的“毛”字迎風升起。然而所有的人,每一個全都知曉,推出來的不過是個傀儡,那個毛字的后邊,站著的卻是個鄧字。
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曾經的雄心壯志雨打風吹去,誓師校場的豪情仿佛還在,轟轟烈烈的聯取大都形同一場鬧劇。贏得勝利的只能是野心家,亂世里,絕沒有適合過度寬仁者生存的土壤。
陳虎親率大批的援軍,橫渡渤海,在隨后的月余里陸續抵達益都。
依照先前與田豐的約定,益都以西歸田豐,益都以東歸鄧舍。山東的戰略要地,東邊沒多少,西邊的泰安可謂最重要的一個。
泰安有泰山之險。山東丘陵以泰山最高,所謂“山東形勝,莫若泰山。泰山之形勝,萃于泰安”。泰安北阻泰山,南臨汶水,介齊魯之間,為中樞之地,由此縱橫四出,掃定三齊,均成高屋建瓴之勢。可以這么說,得泰安者,得山東。
“此地絕不能由田豐得之。若落入其手,則我益都便要時刻處在他的威脅之下,且我軍以后也勢必難以向西寸進。”
“協約上這么定的。怎么辦?”
“泰安原本誰的轄區?”
“陳猱頭。”
“咱不去取,他來主動求附,這不就行了么?”
“主公的意思是?”
“叫陳猱頭來。”
益都城破當夜,續繼祖逃回家中,帶了家眷,又折去王府,想護著王夫人一起殺出去。王夫人沒同意,不愿意走。鄧舍早通過李首生給她送去了一封書信,保證不會傷害她,請她放心,并且請她幫忙勸勸續繼祖。
一樣給了保證。只要續繼祖肯投降,官位、地位統統不變,不但不變,還會有升。給了兩個選擇,要么益都平章,要么海東右丞,這兩個位置隨他挑。
續繼祖半信半疑,王夫人一力說服。好容易說動了他,最終放棄了逃跑的打算,改而投降鄧舍。他一降,就等同半數以上的益都軍降。同時,陳猱頭、高延世先后被郭從龍、李和尚、胡忠等擒獲。郭從龍擒獲了陳猱頭,李和尚、胡忠并力拿下了高延世。他兩人見大勢已去,鄧舍遣出小毛平章出面勸降,又見續繼祖也降了,干脆也就投降。
陳猱頭此人,忠貞或許比不上田家烈,但是一個非常堅定的人,特別仇恨韃子,也虧得鄧舍派了小毛平章來勸降,且海東軍往日殺韃子的態度也極其的堅決。要不然,他會不會降還真在兩可之間。
投降后,鄧舍對其十分的禮遇。這會兒,命人傳他上來,不多時,陳猱頭來到。
“殿下召末將,不知何事?”
陳猱頭才投降,心有不甘,話語中帶著點生疏語氣,也不肯叫“主公”,只呼“殿下”,跪拜地上,馬馬虎虎地行了個禮。鄧舍毫不介意,親手把他扶了起來,笑道:“正有一樁大事,需得勞動將軍大駕。”
“殿下請講。”
“今我已得益都,花馬王欲問我要以東地面。”
“那便給他。”
“給他自然無妨,我之意本就不在山東。只是為小毛平章計,……。”
“殿下何必還如此說?誰人不知,這益都明明已經是殿下說了算的。”
“哈哈。將軍快言快語,豪爽人也。”
“殿下叫俺來,究竟為的何事?請不要繞彎子了,直言相告就是。俺如今既然已降殿下,即為殿下臣子。不論什么事兒,只要俺能做到的,必定不辭。”
“只是為益都計,以東的地面都可以給他,唯獨一個地方不能給。”
陳猱頭心中了然,道:“泰安。”
“不錯。將軍本為泰安元帥,泰安城中皆為你的舊部,你能去將之招降來么?”
“招降不難。”
鄧舍聽出他還有下文,問道:“怎么?”
“招降來之后呢?”
“便與將軍坐鎮守之。”
陳猱頭一直冷淡的表情,聞聽此言,神色一動,抬眼瞅了瞅鄧舍。鄧舍面帶微笑。陳猱頭問道:“殿下此言當真?”鄧舍哈哈一笑,道:“自然當真。”陳猱頭道:“殿下就不怕末將回了泰安之后,如果?”
“如果甚么?”
陳猱頭目不轉睛盯著鄧舍看了許久,鄧舍始終笑容滿面,神色不動。陳猱頭長嘆一聲,二度跪倒地上,端端正正行了叩拜的大禮。鄧舍故作訝然,急忙又把他扶起,問道:“將軍這是為何?”
“主公以誠待俺,俺敢不以誠報之?”他起身,斬釘截鐵地道,“不須主公一騎一卒,三日內,末將定將泰安全城獻上。”
送走了陳猱頭,畢千牛有點擔憂,問道:“將軍,陳猱頭新降,他怎么想的咱們誰也不知道,其意難測。你怎么就真的答應了他,一兵一卒不給,許他單騎去泰安,又承諾泰安仍交由他坐鎮守衛呢?”
“益都名將,陳猱頭、高延世兩人而已。延世傲而直,猱頭粗有細。得延世之用易,獲猱頭之心難。純粹用言辭、籠絡,難以動之。只有用誠心感化。”
“可是前日,楊將軍才有軍報送來,沒有找著王士誠。萬一,萬一王士誠還活著,那陳猱頭?”
“如果王士誠沒死,陳猱頭又想歸舊主的話,即便他在益都城中,你又能管得住么?泰安之地,易守難攻。我軍與田豐又有約定,暫時難以貿然出動大軍,強行攻打。與其拱手讓與田豐,何妨用猱頭一試?
“并且,現在濟南劉珪也投降了我軍,濟南離泰安不遠,陳猱頭設若真要異動,我也不是不能制之。傳令,叫楊萬虎不必回來益都,直接轉道,趕去濟南。一為陳猱頭,二防田豐。”
濟南,也在益都之西,依據約定,本該也屬田豐。
清州的征塵尚且沒有散盡,轉眼間昨天的盟友鉤心斗角。有個成語叫與虎謀皮,只不知這“虎”到底是海東,抑或是田豐?
——
1,陳猱頭。
他是史書中有記載的益都紅巾里不多的幾個人之一。
至正二十一年,察罕大舉進攻山東,八月,田豐降,十月,濟南劉珪降。在此期間,余寶、楊誠等也接連投降。只有陳猱頭困守益都,拒不投降。
“察罕帖木兒令參政陳秉直、劉珪守御河南,而自駐山東,移兵圍益都,環城列營凡數十,大治攻具,百道并進。賊悉力拒守,察罕帖木兒復掘重塹,筑長圍,遏南洋河以灌城中,城中益困。”
察罕在攻城的期間,大約并非接連不斷地攻打,可能斷斷續續,看打不下,就先放在一邊,改而去攻掠別的地方。不管如何,陳猱頭守城直到次年的六月,“田豐及王士誠刺殺察罕帖木兒,時山東俱平,獨益都孤城猶未下,遂走入益都城,眾乃推察罕帖木兒之子擴廓帖木兒為總兵官,復圍益都。”
然后又過了半年,直到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擴廓帖木兒復益都,田豐等伏誅。”歷年余,先后察罕帖木兒、擴闊帖木兒兩人先后圍困,元軍才總算是攻下了這座堅城。
“自擴廓帖木兒既襲父職,身率將士,誓必復仇,人心亦思自奮,圍城益急。賊悉力拒守,乃以壯士穴地通道而入,遂克之,盡誅其黨,取田豐、王士誠之心以祭察罕帖木兒。”
當時元末群雄,北地首稱察罕,連朱元璋都一再稱道察罕“兵威甚狠”,“先遣楊憲往彼通好,凡察罕帖木兒下山東,又遣汪河往彼結援”,對其十分的顧忌,聞“察罕死,嘆曰:‘天下無人矣!’”什么是無人?元朝沒人了。言下之意,沒人值得重視了。
由此可見,察罕的不世武功與赫赫威名。而擴闊帖木兒,亦曾被朱元璋贊許為“天下奇男子”。
陳猱頭卻能在他兩人的攻打下,守孤城達一年多,力保不失,雖有益都名城大邑,防守堅固的因素在,也不無后來田豐、王士誠相助之功,但是這功績卻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唯惜其未逢明主,要不然,定然也是青史留名的一員名將。
2,天下奇男子。
“一日,大會諸將,問曰:‘天下奇男子誰也?’皆對曰:‘常遇春將不過萬人,橫行無敵,真奇男子。’太祖笑曰:‘遇春雖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竟冊其妹為秦王妃。”
觀朱元璋此話,似乎稱贊王保保為天下奇男子的更多原因不在他領兵打仗的本領,而在王保保始終不肯降他。與其說贊許,不如說遺憾。但從這點遺憾,卻也可以看出,王保保的確有過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