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18庭見大和尚,三問小道衍
吳鶴年“無妄之災”,被方補真拖去燕王府,挨了一頓批;方補真勇于任事,接了“繡衣直指”的銜,自去整頓益都地方。(每天24小時不睡覺更新!)他們兩人走后,洪繼勛配著鄧舍閑話了幾句,見天色不早,快到了飯時,便起身告辭。
鄧舍說道:“先生不必著急走。”
“怎么?主公又要留飯么?”洪繼勛笑道,“說實話,臣真吃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前天,臣家里的廚子還說,說臣整日在王府吃飯,讓他‘英雄無用武之地’呀。”
鄧舍哈哈一笑,說道:“先生,你想的究竟是你家廚子的飯,還是小觀音奴的歌舞呀?”
洪繼勛年少英俊,性子雖有些孤傲,但在女色上卻血氣方剛,畢竟“少年好色”,人之常情。不能說好色如命,也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在海東時就不說了,只來了益都后,就接連收入府中了七八個妖嬈女子。這其中,有鄧舍賜的,有別人送的,有屬僚獻的,也有他自己聽說后取來的。繁忙的公務之余,看看舞蹈、聽聽歌曲,算是他不多的消遣之一。
“小觀音奴”,就是他前陣子剛收進府中的一個女子,年不過二八,本益都當地一戶豪紳家養的歌姬,唱得一曲好歌,跳得一把好舞。尤其難得,精擅“十八天魔舞”。當跳起時,端得“面若菩薩,舞如天魔”。鄧舍雖沒見過,卻也久聞其名了。——而至若為何這個女子能夠進入洪府,沒別的原因,不外乎有人想巴結洪繼勛,故此特地尋來獻上。
洪繼勛“真名士自風流”,對此倒并不忌諱,微微一笑,說道:“知我者,主公也。……,早就想請主公來臣府上,看一看這小觀音奴的舞姿,只是‘十八天魔舞’不是一個人就能跳好的,調教不易。故此拖延至今。待舞成日,還請主公一定要賞面,來臣府上把酒觀賞。”
“這是當然,一定要去欣賞的。”雖然鄧舍對此沒有太大的興趣,還是笑著應了,話題一轉,接著說道,“……,不過,今日留先生,卻并非是為留飯。”
“噢?那是為何?還有政務軍事,……?”
“非也,非也。”鄧舍抬起手,往門外指了一指,說道,“有名僧不辭艱險,遠來我城,舌燦蓮花,辯才無礙。先生,你就沒有興致見一見么?”
洪繼勛聞弦歌知雅意,頓知了鄧舍心思,點頭說道:“這大和尚來的確實蹊蹺,早不來、晚不來,偏在我與察罕交戰時來;且其所來處,還正好是察罕曾駐軍處。是得見上一見,摸摸底細。……,不過,這點陣仗,用得著主公親自出馬試探?”
“他們過泰安時,通政司就接到了前線密報。我早已吩咐李首生探查仔細。之所以起意見他,倒也并不是為了試探其來意。久聞楚石梵琪的大名,景慧是他的弟子。就憑這一點,也要見上一見。”
鄧舍的意思很明白了,他想見景慧,不是因為想探查其底細,而是因為楚石梵琪的名頭。
有元一代,特別自全真沒落以來,佛家一支獨大,信佛者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江南,更是受其影響極大。鄧舍如今連與察罕硬碰硬,不落下風,早已有了自立的心思,而欲要自立,該如何對待、安置宗教便是一個繞不開的難題。難得有高僧弟子來游,這個機會不可錯過,是需見上一見。(每天24小時不睡覺更新!)
“主公所言甚是。(每天24小時不睡覺更新!)那,便見他一見?”
“見他一見!”
當即,鄧舍命房外侍衛:“去佛道衙門,請景慧來見。”
燕王召見,非同小可。去請的人也快,被請的人也快,沒多久,在趙忠的陪伴下,景慧和尚已到。不是他一個人來的,隨行的還有一個和尚,正是道衍。
人多,書房坐不下,移至偏廳。見禮已過,兩廂落座。彼此打量。
景慧、道衍兩個大和尚看鄧舍,皆是暗自稱贊,心中想道:“此子年紀雖輕,卻老成穩重,然舉止颯爽,又不失勃勃英氣。當面見禮、讓座請茶,皆謙虛有禮,若溫文君子,半點無沙場武夫的模樣。但卻又好似玉匣藏寶劍,打量人時,不經意流露出的一點鋒芒,滿是霸氣。——果然北地人杰!大約也只有這樣的人物,才能與李察罕爭雄中原、不落下風。”
鄧舍看兩個大和尚,先看景慧,心道:“寶相莊嚴,好和尚!”不過觀感就是如此而已,并沒有太深的感覺;再看道衍,心中一驚,卻是與當時趙忠的想法一樣,想道:“蠟黃臉、三角眼,形如病虎,這和尚好一個天生異相!”剛才雙方見禮的時候,都已經通過姓名,當下先將景慧放下,單拎出來道衍,笑著問道,“聽剛才趙忠介紹,和尚長洲人?”
景慧是主客,道衍是陪從,不問景慧、先問道衍,就鄧舍來說,有失禮之處,但他實在被道衍的面相驚動,一時失禮也顧不得,可以理解成失態;就道衍來說,其實可以理解成一種“榮譽”,一句話也還沒說,就先把主客的風頭蓋下來了。
不過,道衍頗有點“寵辱不驚”,起身答話,說道:“正是。”
“俗家姓姚?”
“不錯。”
“受戒在穹窿山?”
“是的。”
“如今戰亂,烽火連天,道路不靖。和尚為何不待在江南、千里迢迢地來我北地呀?是為弘揚佛法么?”
道衍和尚很老實,答道:“貧僧才疏學淺,又沒有什么大的德行,自己修行尚且不足,還需要有老師指點,又哪里有能力弘揚佛法呢?之所以來北地,只是為了訪友而已。景慧禪師與我同鄉,自幼相識,更且是梵琪大和尚的弟子,佛法精神。所以來此,是想請他指點貧僧一二。”
不動聲色,把話題拉到了景慧身上。
鄧舍與洪繼勛對視一眼,心中皆道:“滴水不漏、察言觀色,好個聰明伶俐的和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不能不再與景慧說話了。不過,不等鄧舍開口,洪繼勛先開口發問。
——洪繼勛自恃才高,是個傲視凡俗的人物,盡管景慧是個和尚,但之前聽人轉述他舌戰益都諸僧、好似所向披靡,不免有些不忿。
此時抓住機會,恰逢廳外一陣清風拂過,惹起走廊上鳥籠里的鳥嘰嘰喳喳,叫聲傳入廳內,甚是清脆悅耳,他便即說道:“和尚師從高僧,德高行善,今來入王府,方才落座,為何廳外鳥叫?”
風過鳥叫,本是個自然現象。但被洪繼勛這么一說,倒好像鳥叫是因為景慧和尚的緣故。說白了,是因為被景慧和尚嚇著了,所以才叫。
景慧心道:“早就聽說洪繼勛恃才傲物,是海東第一位驕傲的人物。這才初次見面,第一句話說出來,就語帶不善。‘恃才傲物’四字,怕還是評價得他輕了,簡直‘仗勢欺人’。”他對海東本就沒好印象,認為是鄧舍是個“賊子”;才在佛道衙門受了一番“詰難”,飯還沒吃,緊跟著又被洪繼勛“刁難”,自然有些怒氣上來,對海東的印象更不好了。
暗中雖怒,臉上神情不變,他淡然說道:“貧僧好殺。”
你不是說鳥叫是因受了我的驚嚇?那就順著你的話說,“貧僧好殺”。佛家講慈悲,好殺怎能是和尚?景慧就等著洪繼勛接著這么問。但是,洪繼勛的確有才,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問,反襯得落入下乘,不懂機鋒。故此,偏偏就不再問了,只微微點頭,端起茶碗,抿了口茶。
——那么,“貧僧好殺”何意?決心“舍一切、破一切”的意思。殺的不是人,不是鳥,不是生靈,而是種種擋我成佛的障。
洪繼勛不問了,鄧舍問,不問景慧,問道衍。問之前,先端起茶碗,請兩個和尚飲茶。道衍茶碗還沒放下,茶水尚在口中,鄧舍伸手點了一點道衍和尚面前的案幾,突然發問:“二龍爭珠,誰得之?”
案幾乃檀木所制,其上雕刻有二龍爭珠之圖,珠子的位置恰巧就是茶碗的位置。道衍手中的茶碗將放未放,低頭掃了一眼“二龍爭珠圖”,不動聲色地將茶水咽下,鎮定自若地答道:“貧僧只管看。”隨著話音落地,茶碗亦輕輕落在“珠”上。
鄧舍撫掌大笑,稱贊說道:“和尚自稱才疏學淺、沒有大德,分明謙虛!……,來,來,以茶代酒,請和尚再飲一杯。”
——“二龍爭珠”,不管誰得之,都是爭勝好強。佛家不講這個,所以道衍“只管看”。輕巧巧幾個字,不但跳出了鄧舍設下的語言陷阱,且“淡泊明志”,正合佛家真意。
轉回正文,鄧舍這第一問,道衍和尚答得好,鄧舍請他又飲一杯水。
等他喝完,侍女重又添上,鄧舍緊接著發出第二問,隨手將腰邊佩刀取下,放在案上,指著刀身說道:“此刀乃我麾下勇士所獻,原為田豐所佩。自我得后,至今尚未沾血。夜半時分,總聽它在壁上長鳴。請問和尚,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寶刀未出匣時如何?”
“不在外。”
“自韃子入中原,驅狼牧羊、蒼生倒懸,天下苦暴元久矣!出匣后如何?”
“不在內。”
“未出匣如何?”
“不在外。”
“出匣后如何?”
“不在內。”
“當啷”一聲,寶刀出鞘,鄧舍霍然起身,單手執刀,一手按腰,逼視道衍,刀鋒上寒光耀目。他問道:“出匣后如何?”
“不在內。”
鄧舍回刀入鞘:“不出匣如何?”
“不在外。”
這第二個問題,他連著問了三遍。問到第三遍的時候,因他沒有征兆地驀然變色,抽出了刀,堂上頓時變得靜寂無聲,落針可聞,但道衍和尚卻依然用同樣的回答給他。
鄧舍轉顏大笑:“好,好和尚!膽色過人,不枉了你這一副好面相!……,請,再飲一杯。”
——鄧舍連著追問“出匣如何”、“不出匣如何”,他想聽的回答是什么?廳上諸人皆心知肚明。可道衍和尚就是不說,只單純以佛理作答。縱然面對寶刀出鞘相逼,也是面不改色,確實膽識過人。
道衍和尚又滿飲一杯茶水。
鄧舍說的是想見景慧,但從這兩個和尚到后,他明顯主要的興趣是在道衍身上。不但趙忠等迷惑,洪繼勛也有點茫然不解,搞不懂鄧舍究竟在想什么,心道:“卻怎么如此重視道衍?”打定主意,見完后要問一問。
鄧舍第一問,突如其來;第二問,驀然變色;兩問罷了,他回身落座,把刀放在案上,正容對道衍說道:“如今亂世,遍地豺狼,民處水火中,任韃虜魚肉,欲求一活而不能。佛家講慈悲為懷,和尚既有高才,又有膽識,為何不肯出來解民倒懸,反寧愿枯坐寺中無所為呢?”
這算是第三問了。
道衍雙手合十,高宣佛號,說道:“阿彌陀佛。皇帝之才好出家。”
歐陽修評《五代史云:五代這百年間沒有人物。王安石反對這個說法,說五代時人才最多,可以作帝王將相的多得很,但都逃走了,出家當和尚去了。開創禪宗宗派的祖師,都是帝王將相之才。道衍“皇帝之才好出家”,說的就是這層意思。他說得不算錯。正所謂:“出家乃大丈夫之事,非將相王侯之所能為”。能舍棄一切,情愿出家不悔的人都非常人。
在鄧舍看來,有才干的人應該入世、解民倒懸;可在道衍看來,真正有才華、有膽色的人應該遁入空門。解民倒懸很可能是一時的,普度眾生才是永恒的。
“皇帝之才好出家,皇帝之才好出家。”
鄧舍也是知道歐陽修、王安石這段典故的,將此話低聲重復了幾遍,不覺喟然嘆息,說道:“我曾聽賢者說過一句話:世間真正的聰明人只有兩種,要么自殺了,要么出家了。……,好個和尚,好個和尚!能說出這句話,不枉了你這一副好面相!更不枉了你姓姚!當真是個聰明人。”
洪繼勛心中一動:“不枉了你姓姚?”細細尋思,似乎長洲并沒有什么特別出名的姚姓世家。趙忠也是心中一動,他想的卻是別的:“不枉了姓姚?主公對他這般另眼看待,莫非,這廝是姚好古的親戚不成?”
人不同,對相同問題的考慮就不同。且不說洪、趙兩人的琢磨,只說鄧舍,問過這第三個問題,肅手請茶,說道:“請和尚再滿飲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