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桃花開

第一章 玉面將軍

德昭二十六年二月

今年的寒去的遲了許多,上一個年頭的這日,庵外的碧桃早已釅釅的開了遍山遍野,饒是倚著搖搖欲墜的庵門,心頭也要雀躍開懷,不似眼前這般,碎雪中望不出去視線,只聽見枯樹、斷垣間彌著雪珠子打出的颯颯聲。

靜修師父接連幾天都自言自語的念著:“天啟異象……”

鳳兮若將一雙凍得紫紅的手探進散了邊的襖袖里,垂著腦袋,憋足一口氣在嘴里,將兩腮鼓成包子樣,煞有介事的聽靜修師父含糊不清的絮叨,她只覺這個冬天格外漫長,倒是沒見了什么天啟異象,想著靜修師父說出家人六根清凈,其實都是騙人的,既是六根清凈了,又何須在意什么異象不異象的!

望半天雪,再聽靜修念叨半天的異象,末了,青燈下做過晚課,這一天又捱過去了。

兮若起身,雖然海青外裹了件蓄花的棉袍子,也抵不住透過墻縫吹進來的料峭寒風,身子瑟瑟的抖,雙手攏在一起來來回回的搓著,臉上卻掛著笑,嘴便現出一對清晰的梨渦,愈發顯得嬌俏可人,聲音響脆道:“師父,十七回房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靜修垂著眼沒吱聲,她以前也是這樣,因此兮若招呼完了后,攏了攏身上的棉袍,轉身向外頭走去,不想手剛搭上門板就聽見身后傳來了靜修略有些干澀的聲音,“十七,為師托人去打聽過了,那人被尊為玉面將軍,是個名副其實的俊杰。”

兮若呆了呆,搞不清楚靜修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從何而來,轉過身子看著靜修,依舊笑著問道:“師父,您說什么?”

靜修緩緩掀開打了褶的眼皮,手中還轉著念珠,聲音卻更低沉了,“他的出身雖不怎么通透,可能力不容小覷,只短短幾年的時間便由默默無聞的小卒子到名震天下的大將軍,為師還聽說,他生得俊美非常,不知勾了天下間多少女兒的心思。”

聽完了靜修這前后不搭邊的話,兮若笑出聲來,軟糯著語調道:“師父先前還說這世上的男男女女都是看不開的,今兒個倒是自己跟十七說這些了,他那么有能耐,勾了多少閨女的心思,這些跟十七有什么關系呢?”

靜修看著嬌笑著的兮若,輕嘆了一聲,緩緩垂下眼皮,將手中的念珠撥的更快,弱聲道:“他是你父皇給你定下的駙馬。”

晴天霹靂,原來當真是‘天啟異象’!

縱然心中再多的不滿,可這里畢竟是她父皇的天下,他說要她生,她便可以茍活在國都千里之外的桃花庵中;他說要她死,她很有可能就此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自然,他說要她回京嫁人,她也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乖乖的收拾了細軟,在碧桃初開的時節,回到了闊別整整十一年的皇宮。

那年別時,她僅七歲,還沒有從親見母妃尸身的畫面中回神,瘦小單薄的身子就被父皇一把抓起,狠狠的甩了出去,重重的撞上朱紅的柱子,滑落癱倒。

盡管身子散了架似的的痛著,卻還要掙扎的爬起來,腦子暈乎乎的,斷續中聽見那個年歲的孩子不很明白的咒罵:“當初瞧著你這樣貌就與朕和安思容沒一點相似,小小年紀,就這么一副臭脾氣,哪里像朕,朕被迷了心竅,才會將你們母女二人當寶一樣捧著,如今才醒悟,你是孽種,該死的孽種……”

遠遠的流放,日子清苦,命還在,她年歲不大,卻明白這世上絕無憑空落下的好處,賜她駙馬,不知藏了哪些算計,回時路遙,行程日久,閑著的時候設想過父女見面的種種情景,若然當真是他年歲大了,顧念舊情,或許她還有機會推掉這門親事。

不想初回宮,引路的老太監竟瀆職,并未帶她去見父皇,反倒將她單獨扔在了完全陌生的院落里,這里很是反常,不見一人來往,穿行了一陣,忽聞女子斷續的嘶喊聲,勾了心中好奇,循聲而去,在那廊道盡頭的角殿外,女子的喊聲也愈發的清晰,不曾細想便伸了手推開虛掩著的門,七零八落的幔帳隨著敞開的門帶入的風微微的蕩。

幔帳中只擺著一張晃眼的大床,兮若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僵在原地,眨了眨眼,那赤裸糾纏在一起的兩人還在,許是聽見了她的抽氣聲,男子抬起頭來,透過揚起的紗帳用一雙凜冽的眼將她粗略的掃了一遍,隨后眼中浮出不屑,當她不存在一般,埋下頭繼續先前正做著的事情!

之后兮若知道,那名男子便是被靜修夸說幾近完美的玉面將軍墨羽,也就是她以為早已經將她淡忘的父皇突然莫名其妙指給她的駙馬!

靜修師父說了墨羽的百般好處,卻漏說了他與十四公主的‘交情匪淺’,更不曾說過,這令人敬仰的大將軍,居然是個色胚!

十四公主就是那個躺在墨羽身下叫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女子,更是張皇后唯一的女兒,京城中人人皆知,墨羽是十四公主鳳仙桐揚言一定要得到的駙馬,傳聞中墨羽也是答應要娶十四公主的。

兮若想,既然鳳仙桐已經與那個什么玉面將軍的做過山間小獸下崽子之前一定要干的事情,便是靜修師父說過的做實了夫妻,今后理應不離不棄。

即便她遠在首陽山也知道,鳳仙桐是如何得寵,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恐怕她父皇也要派人給她摘去,如今要一個男人,父皇沒有不允的道理,因此賜婚什么的,應該與自己沒關系了,如此想來,梗在喉間的一口悶氣算是消散開去。

說真話,玉面將軍到底好看到什么程度,兮若是沒瞧清楚的,回想起那日的情景,也只剩一雙盛著不屑的眸子,披散著的墨發,還有女子夸張地叫喊聲。

如今回宮已經兩日,那日撞見了鳳仙桐的好事,竟沒人來過問,之后她被安排到了挨近掖庭宮的一個不具名的小院子,關起門來,也算得上清凈。

靜修師父說,皇宮不比桃花庵來得自在,凡事經點腦子,戒驕戒躁!

兮若將靜修的話解讀為——宮中那么許多規矩,你這丫頭管不好自己,怕要招惹是非,存點心眼,管他們打成什么豬頭樣,你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瞧瞧,她悟性多好,總是十分準確的將靜修明里暗地的話猜個明白,皇宮中的是是非非有多兇險?鳳兮若隱約還是有些印象的的,母妃死的那年,她已經記事,世人皆道她母妃是這世上最有名的兩個美女之一,可是那般好看的母妃,死相卻透著猙獰,許多年之后的噩夢中,猶自存著幾分痕跡,素白的衣裙飄零在清冷的大殿橫梁下,幾多不甘,幾多眷戀,還有,對年幼無知的她的不忍拋棄……

那些惶恐自不必多說,經年以后,已逐漸淡化至模糊不清,住進皇宮之后,兮若便照著靜修師父的吩咐照顧著自己,不施粉黛,只著素服,像模像樣的做著早課、晚課,她本就是半個出家人,這樣的日子十分習慣,以為可以等父皇想起她來,便送她回桃花庵,卻是不想,沒等來她的父皇,卻將鳳仙桐給等了來。

鳳仙桐不愧為當今最有權勢的公主,前呼后擁,好不熱鬧,落了閂的院門是被她帶來的人生生撞開的。

隨后鳳仙桐被人讓進了門,來到兮若面前站定,將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面露不屑,用馬鞭托起了鳳兮若的下巴,冷哼道:“好沒規矩的鄉野村姑,來了這么多日子,竟不來給本宮請安,瞧瞧這土氣的裝扮,還妄圖與本宮爭男人,自不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