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宮罪妃

第四十章 赴隋梁

被他帶著,疾馳在帝都的長街上,身下烈馬的鐵蹄沖破了市井的喧鬧,也驚了他的子民。

出了都城,人聲便漸漸甩落在身后,天地間似乎呈現出最原始的盛大的寂靜。

只有呼嘯在耳際的風聲,蹄聲,遠處漸近的層巒疊嶂,還有他。

在呈國,不管他將我視作什么,而我,只有他。那一刻,我真的以為他要帶我到天涯海角去了。

馬蹄踏碎戈壁的石子飛濺,我的頭發揚起來與衣袂同舞。

奔騰數十里,我們順著一條徐徐而上的寬闊山道直入山巒深處。

而那山巒深處竟然潛藏著我不能想象的一派磅礴。

山中有被條條山脊和無數秀峰割據成塊塊遼遠的平地,那其中充斥著無數精兵鐵騎,戰車,刀戈,還有鋪陳至天際的營房。

那是呈國帝都王師的大營———隋梁。

山麓有巨大的石宮,為兵器庫。隨著厚重的宮門轟然巨響,一股寒涼便襲來。持火把的士兵將那些沿著宮墻高聳的火臺熊熊點燃,那些或擺放在案臺上的,或插放在兵器架上的,或是依墻而立的叢叢兇殺器械便呈現眼前。

不計其數的弓弩,鉤棒,抓棒,杵棒,狼牙棒,鐵锏,連環鐵鞭,短刀,還有戟刀,屈刀,棹刀等長刀,可手持的盾,及只能用戰車推送的櫓,還有很多我問不過來的,在這幽暗的地方散射著森冷的光。

穿過這宮門,便又可看見露天的場地,安置的是望不到頭的各種用處的戰車,像揚塵車,鵝鶻車,壕橋車,雙馬、四馬戰車。

我一時看花了眼睛。

“那是什么?”我指著那些排排幾乎與山巔齊高的梯子問,那些梯子很奇怪,底下有戰車身載著。

“云梯。”他說。

“干什么的?”我又問。

“攻城的。”

“那個?”我指著一輛中間用繩懸有粗重橫木的戰車。

“撞車。”他頓了頓又說,“也叫攻城車。”

“撞什么?”

“撞城門,也撞城墻。”

我一時間因為新奇而不停地問他這些奇形怪狀的東西,甚至忘卻了他方才的盛怒。

不過還好他此刻還是有一些耐心的。

我手撐著一輛戰車的邊緣,踩著那車輪想要上去,他見狀,便將我抱起來放上去,由著我從這一輛跳到那一輛,他沒阻止只是在下面跟著。

我偷偷看了他的臉色,雖沒有高興的樣子,但是似乎也沒有生氣,于是便安心地玩兒著。

直到我去攀那云梯,攀了幾層后,他忽然說:“你上去可以,若是掉下來我可不管你,到時別又沖我哭。”

我低下頭看了看他,于是下去了。

他帶我馳騁在山間,每每從一處高地折轉至另一處,便會看見豁然開朗的景象,遠遠就可聽見演練的戰鼓與喊號震天齊響,山間萬重芬芳被堅硬的戰車輪碾壓。也有格斗角逐,或是馬上交戰。

每到一處只要掌旗手看見他,就會上下揮動旗子三下,于是所有的人都會停下,執兵器肅立,戰鼓鳴金皆無聲息,他揚起手,側過手掌如同劃砍般地向下一揮,那些兵將便又繼續。

最后一處是演練戰陣的,是我那天看得最入迷的。

勒馬停在山巔,在他的懷里,與穿梭于云霄中的蒼鷹一起俯瞰著這壯觀景象,驚奇于如此巨大的戰陣竟然人人心有靈犀,人馬心有靈犀,齊整如一,絲毫不亂。在雷雷戰鼓聲和搖轉的大旗中幻化成神奇的形狀。先是如一字長蛇,繼而首位相接隨后又生衍成九環相扣,再交匯聚合又成了環環相報,之后又合為一體并展出四根旁支變成井字,那旁支一翻倍竟又成了蟹的形狀。

我看得正入迷,誰知忽然就停了,原來是執旗子的看見了他,將手中的紅黃兩旗分分合合揮了三次。于是所有人或勒馬或收步,兵器揚起一斜然后再收回聳于身邊,頓時萬籟俱寂,只有林立的戰甲刀戈映著暮色中的殘陽如血,折射出一片殷紅。

他竟然將我的手臂抬起來,我有些緊張,學著之前看到的他的樣子也笨拙地向下劃了一下,于是那戰陣便又開始動了,戰鼓幾乎砸破了天門,戰靴與馬蹄的勁響恍若大地山巒在沉嚎。

我看著巨蟹變伏虎,伏虎又變騰龍,我的身下是為天下良駒的盜驪,身后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還有懷抱……

很多年后回憶起那時的場景,依然覺得清晰恍若昨日。那是我第一次用一顆久藏于深閨的纖柔女子之心,去小心觸摸這屬于雄性世界的與天地同生滅的征服玉望,那暗藏在森冷的戰甲下的灼燙烈火,即使被血水澆滅了,也是要化作青煙漫上蒼穹的,他們永無終止。

隋梁,王師大營,是他長空碩的天下,也是呈王王座的基石。

有他,帝都王座便穩。

然而,他若是想要掀翻那王座,也是易如反掌。不知為何,我的心竟然會被這個驚人的胡思亂想猛地晃動了一下。

離開了戰陣,再轉過一處山峰,忽聽見驚濤怒浪的聲音,遠遠望去,澄澈如白練似的江水正洶涌著呼嘯著奔向天邊。

“王爺,那是不是晉水?”我驚喜地叫出聲后,才覺得有些冒失。

“你想去?”他問。

“嗯……”我猶疑著應著,我是想去,但是現在天色已經晚了,我怕他不答應。正想著要改口,誰知馬韁一甩,盜驪已經沿著下滑的山脊直向晉水奔去了。

暮色中的晉水,別有一番意蘊。而那驚天的水響也更加震徹人心,我莫名地有些恐懼。

“王爺。”我叫他。

“嗯。”

“瑤國是在上游還是下游?”

“下游。”他說。

我望向江水,忽看見盜驪不知何時已經到岸邊去喝水了。

“它是不是盜驪?”我問。

“是。”他應了一聲。

“今日聽聞。南有怒驄,北有盜驪,我之前只見過魏呼延將軍的怒驄。那匹馬是青色的,和盜驪一樣漂亮。你見過嗎?”我問。

“沒有。”

看來,他和魏將軍還未曾謀面,至少在戰場上沒有。

再看他,他已經倚著江邊的一棵樹坐下了,淡淡地望著江水,看不出悲喜。和今天盛怒時的他判若兩人,我發現他似乎一直就只有這兩種情緒在相互交替著。要么就火氣沖天,要么就陰郁沉悶一如現在。

忽然想起長空赤天,他的父王,在那場宮變后,尸骸就被投入晉水,或許就是在這里。

心下恍然,并有些懊悔,不該跟他說要來這里。

他的孤獨與愁郁似乎只有天地可以懂的,我不懂。

我默默走開了,看見盜驪正低著頭忙著啃草。便走過去,它也不理我。我揪了一把草桿站在一步遠的地方探著身子送到它嘴邊,它抬起頭從我手中吃了,然后朝著我挪過來,我又拽了一把喂它,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向后退,我還是有些害怕它。

不過慢慢地我倒是不怕了,再暴烈的馬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我喜歡它。

我摘了野花和草桿,編了兩只花冠,一大一小,小的自己戴著,大的戴給盜驪。結果它竟然猛地一甩腦袋,就將那東西甩下來然后幾口吞了。

吞了之后,又將我頭上的那只也毫不客氣地銜走了。

我遠遠地望著他,一個人對著江水,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么落寞的樣子。盜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到了他的身邊,像是在陪著他。

漸漸地,已是入夜了。

殘陽收走了最后一抹血色,云朵在漆黑的天上被月光映得慘白。

我的視線一轉,忽看見遠處一束明晃晃的火把漸近,隨之那馬蹄聲也越來越清晰。

來者行至他的身邊下馬,上前似在稟報著什么。

我心下猜著,這人能如此直接地便找到他,看來他也不是第一次來這里了。

他站起身,想是要回去了,我正慌忙地要過去,卻看見他沖著那來者指了指我像在說什么,然后便利落地躍上馬背。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確實看見他正掉轉馬頭,也聽見了隨之傳來的喝馬的聲音。

“你別走!”驚顫的喊聲被淹沒在晉水的濤聲中,不知他聽到了多少。

我瘋了般的朝著他跑。

他要把我扔在這里了!呈王總是用我來辱沒他,所以他不想再看見我,想讓我消失。我胡亂地猜想著,腦袋里一團糟。

“別跑!”他沖我喝了一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我的身子猛地一沉,隨之一片寒涼襲上來。

我摔進一個草坑里,里面盡是江水漲潮時灌進去的水,一直淹沒到我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