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帶我回到了隋梁大營。
剛下馬,便有兩人迎上前來,其中一個看上去是已過而立之年滿臉胡子的將軍,還未及眼前便嗓音如雷地說:“王爺,戴易之今日又派人來說修墨陽關的人手不夠,還叫再派些人去。”
“他怎么不去跟大王說,下了旨我立即派人。”他邊說邊大步地往前走,我急匆匆地跟在身后。
“我正是這樣跟他講,可他許是也預料我們會這么說,便提前都交代了來者。只說大王已經準許了修城,再去請命恐有不妥。又說派不派不過是王爺一句話的事。”
他腳步未停地轉頭看了看那將軍,罵道:“這老賊存心和我作對,墨陽關自成天險,修的什么鳥城!第一回給他派了人,他便起了勁兒。不用理會,他再問,把我的原話搬給他聽。”
“哈哈,”那將軍笑起來,“那老東西的五百頃封地就離墨陽關不遠,難怪他擔心。”
“王爺,”旁邊那個年輕一些的上前稟到,“暨州送來鴉項、單鉤各五萬,戟刀十萬。”
“查驗。”他回了一句。
“已驗過,盡鑌鐵材質。”
“賞暨州太守。”
“諾!”
這人似乎還想說什么,他停下來一揮手:“不是要緊的明日再說,”轉頭對一小卒喝道,“生火!再找一身沒穿過的衣裳來。”
大胡子一愣,轉頭看了看我,才發現我的一身都濕淋淋的,不禁疑惑出口:“這是?”
“跌進水坑里了,休提這個,說來就上火。”
我低著頭不停絞手指。
倒是那大胡子笑起來:“王爺千軍萬馬都帶過,卻沒有帶過女子出門吧!哈哈,恐是還不習慣,殊不知這一個女子比幾十萬的兵還麻煩。”
他未說話,只是看著幾個士卒手忙腳亂地在營房外堆柴點火。
那個年輕的看看我,向他道:“王爺,今日營里倒是有女人的衣裳。”
他愣了一下,看著那年輕將領不說話,等下文。
“您可別說是在下告知您的,陳刁將軍今日帶了新娶的侍妾來這里,他一來這里便是幾天不歸,那侍妾肯定帶了衣物過來。”
“他好大的膽子!如何又帶……”他說到這里忽地停下來,像是硬將要沖出口的話生生吞了回去。干咳了一下,抬腳朝一個方向走去。
我又忙著跟上去,臨走時扭頭看見那兩個人正一邊瞅瞅我一邊相視偷笑。
“你別跟著,在這里等我。”他吩咐我。
我只好停下來,待他轉過頭便又跟上去,只是不那么近了。也許是剛才落下了陰影,我見著他時緊張,不見他更緊張。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這盡是男人的身影晃來晃去的地方,他們有意無意投過來的視線讓我不知道該站成什么樣才不至于太尷尬。
還好,他見我跟著他,竟然也沒有將我趕回去。
轉過幾排營房,走到盡頭,他揚起拳將那房門重砸了幾下。
“誰呀!”里面傳來一聲不耐煩的男人的喝問。
“爺!”
里面沒了聲息,沒一會兒那門就開了。
“屬下見過王爺!”開門的人匆匆行了一禮,面含惶恐之色,讓開身請他進去。
我從開著的門望進去,這營房還有個里間,那門是關著的,像是在有意遮掩著什么。
“不進去了。將你那侍妾的衣裳從里到外找一身出來。”他吩咐道。
陳刁怔在那里,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轉頭看看站在幾步遠的狼狽的我,頓時會意。忙進去推開門朝里吩咐了幾句。又折回來跪下道:“王爺,屬下有罪!”
“裝什么像,你若真知有罪倒是好事。”
陳刁像是從他這話里聽出了什么,站起來,躬了躬身,一副確實知罪了的樣子。
他接過那身衣裳轉過來扔在我懷里:“拿著,來!”
我跟著他從那夾道出來又拐進另一條夾道,不遠處一間營房門口的衛兵見他便豎兵器行禮,然后推開房門進去點了火臺。
他帶我至里間,將門一關,說道:“換上。”
見我不動,他不耐煩道:“傻站著想什么!”
其實我沒想什么,只是我里外都濕透了,必是要全換的,可他站在這里,別說出去,連轉過身都不曾,還目光炯炯地盯著我問這話,一副急躁卻又不明所以的樣子。
雖說他已經占了我,但我畢竟是初經人事的,要我就這么在他的注視下大咧咧地換衣服,打死我也做不出來。
抬起視線小心落進他的眸子里,他粗心地連女孩兒的這點心思都看不出來,還在這站著,我也還是傻站著,不知該怎么跟他說。
但他似乎瞬間了然,那不耐煩的神色盡退去,定定地望我一眼伴著一聲粗重地喘息,像是又一次壓抑火氣。但終于沒有發作,而是轉身出去了,“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我慌忙地換好,將濕衣服拿在手里,轉頭看見一個巨大的地形圖,我的注意力不在那里,而是旁邊那只碩大的蘋果,紅而亮澤,很誘人。不知是誰給他的,被他撂在這里。他肯定不喜歡吃,我過去拿在手中,真大,一只手都快抓不過來了。
推開門,才發現他竟像是賭氣似地立在外間正中央,看見我手里的衣服,抽走扔回去:“這個還拿著干什么!”
然后就看見了我手里的那只蘋果,我怕他不高興,微微舉起來也遞回給他。
他看了看我說道:“你吃吧。”
兩個兵抬著一個載有烤得金燦燦的小黃羊的案子進來,擺上,隨后進來三個將軍模樣的人,其中兩個就是方才剛進大營時迎上來的那兩個,剩下的那個沒見過。
他們圍坐在他的兩側和正下方,布了酒碗。我剛在一旁的桌案邊坐了,便有士兵將一尊小火爐置于我的腳邊,這個天雖涼,火爐卻已撤了,現在又端來,許是擔心我剛落了水太冷。
他撕下一只羊腿,吩咐站在一邊的士卒:“切一切,給那個丫頭端過去。”
那么一只羊腿我肯定是吃不完的,士卒將肉最多的地方割下來一大塊兒,細細地切了一盤,這就夠我吃的了,剩下的被他接過去。
那些人邊吃邊跟他說著一些我聽不懂也無心去聽的事。他不說話,只是邊聽邊啃著手中的羊腿,大口的喝著酒,偶爾說話也是因為發現碗中無酒了而喝斥士卒不長眼睛之類的。
我看著這個樣子的他,多年的軍營生活已經讓他有了如此粗糙的生活。如果當初不是那場宮變,他現在便是呈國的王,生活便肯定也如長空焰那般精妙,瓊漿玉液,金醇玉粒,滿室馨香的美眷如云。事實上,那一切都是長空焰奪了他的。那才是他本該有的生活,而不是現在這樣,在營房熊熊的火臺下,如山匪般灌酒撕羊肉。
看著這樣的他,不知為什么,忽然有些心酸……
待我們回到王府時,已是子時了。
這是我第二次來到碩王府,不緊張是假的,這里也埋著我的噩夢。
這次不是申昱殿,是珉欽殿,比起申昱殿的大氣,較別致唯美。但是有一個相同處,也是分出一間內閣作為沐浴的地方,那水池子也是極大,池中央有兩只展翅欲飛的鶴,一前一后,爪尖輕點著水面。有兩股水流分別從兩只狹長的喙中流淌出來,澆注進池中,池面上氤氳著一層暖暖水汽。我記得申昱殿的水池中間什么也沒有,注水的是水池周邊四只獅頭雕。
我更喜歡這里。
褪盡衣衫,浸入水中,彌漫的溫暖終于驅走了骨中的寒氣和那水坑的泥濘。我這才發現,原來池中兩只鶴的下面有兩根纖細的玉柱托著它們,玉柱頂端剛好隱沒在水面之下,因此在池邊看起來就好像兩只鶴真地凌駕于池水之上似要騰空飛起。
我抬起手,去接鶴喙中流下來的水柱,那水流被我一接,便順著我的手臂下滑,和我一起融入水池中。
如同溫柔的撫慰,我靜靜閉上眼睛,貪戀地享受著。
也在擔心著,進來的時候沒有拿要換的衣物,那將軍侍妾的衣裳被我剛才直接換了穿過,肯定沾了泥污,難道還要穿上。
誰知此刻內殿的門一響,我驚地向門口望去,是他進來了,我縮到水中,只將頭露在水面之上。
他手中拿著一件男人的上衫,扔在一旁的躺椅上:“那個女人的衣服先不要穿了,我已叫福安明日去給你添些衣裳在府里。”
說到這兒看看我:“你還不出來,以后有的是時間讓你泡著,今天先出來,我還有話要問你。”
我知道今天在晉水邊說的那些話,可能在他心里結下一個結,總要說清楚了給他解開。
他站在那里,等我出去,又是這樣,跟剛才在營房里叫我換衣服的情形一模一樣,剛才在營房里他就是這樣好像理所當然地準備看著我在他面前做難為情的事情。
已經有了前一次,他此刻還不能會意我的尷尬嗎。
我不做聲,抬頭望了望他,依然不動。
他看了我一眼,轉身出去,我感到他的不悅和懊惱比先前那次更明顯了。
我輕輕地出水,這已經是第二次無聲地暗示要他回避了,其實這是不合規矩的,甚至是我不懂禮數。我也明白自己不能太過分,以后總是要適應他時刻在身邊的生活,即使是在這樣隱秘的時刻,他都有權力在我身邊。這兩次都算是他對我的縱容和容忍,像他這樣的人,能容忍我兩次,已經是極大的恩惠。
誰知就在我這樣想著并且警告自己下次一定不能再這樣的時候,殿門忽地被拉開,我驚地嘩啦一聲又縮回到水里。
他竟然又折了回來,氣勢洶洶地沒幾步就走到水池邊,蹲下來盯著我:“為何不許我看!你從上到下哪一處是我沒見過的。難道以后你嫁過來,更衣沐浴睡覺全都要我出去不成!”
我低了頭,不敢說話,正窘得不知該怎么辦,聽見他又說:“我偏就在這里!怕我看就一直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