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第六章 妒婦、賢婦

被拍門聲和小英的喊聲驚醒,李玉娘瞪眼看著頭頂有些發暗的床頂,一時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聽得外面小英尖厲的聲音時,她才猛地會起身。

扭頭,隔著窗紙,外面仍是灰朦朦的一片,不禁有些怨氣。

怨氣剛起,卻又笑起來。在朱家養了半年,還真當自己是什么嬌小姐了。在現代時為了省房租,住得偏僻,每天早上上班時不也照樣是天還未亮就要爬起來。

這樣一想,她心里的火也消了,開房時就是對著小英的冷臉也是笑容滿面。

冷眼看她,小英哼了一聲道:“你還真是把自己當成貴人了,睡到日上三桿才起床嗎?”

“啊,可是我起晚了?”李玉娘淺笑著,倒也不惱,“玉娘初來,不懂得規矩,倒有勞小英姐了。”

小英一翻眼皮,也不把她的示好當回事。臉上反倒是帶了種輕蔑的神態。

李玉娘在心里一想,也估到她昨晚上也未必睡得踏實,應該是知道了顧洪并未在她房里過夜之事,所以倒又把她看輕了三分。

心中好笑,她也不惱。聽到小英說“娘子在房里等你服侍”時,也未多說什么,只是看了看身上皺成一團的衣服,略猶豫了下,還是道:“且容我換了衣服,以免失禮于娘子。”

退回房間,雖然心里還是有些不自在,可總不能穿著皺成一團的臟衣服出去。昨夜太過惶恐,竟是穿著外衣倒床就睡,倒忘了自己現在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就是連換洗衣物都沒有。看來以后卻更要愛惜她這僅有的一套好衣服了。

換了衣服,掂著那裝了銀子的小荷包。李玉娘想了半天才蹲下身,用手指敲鋪在地上的青石板,其聲沉悶,竟無一塊是空的。就是床底下也是干凈,并未堆放箱子之類的東西。

一時找不到藏東西的地方,又聽得外面小英不耐煩的催促。李玉娘急忙答應了一聲,順手把荷包塞進床最里側的被褥之下,又把疊好的被子挪過去壓住,這才往門口走去。

出了門,才知這一會工夫,天邊已泛上淡淡的白色。對面東廂靠左邊的房間已經亮了火燭。隱約有朗朗的讀書聲。卻是顧昱也已經起床背書。

昨天已經摸清了這院里的構造。知道東廂除了一間偏廳外就是顧洪的書房和顧昱的房間;西廂除了她外尚住著兩個下人,另有一間客房;座北朝南的正房里住的卻是主人夫婦。

一腳邁進正廳,就看到正對著大門所掛的字幅。上書:天地君親師,字幅前面的香案上又擺放著幾個牌位,據說,那是顧府的老太爺們的牌位。

在后來的大城市里很少再見到住家家供有祖先牌位的,不過李玉娘曾經到過南方跑業務,知道當地的很多人家仍保留著正中間的那間房不住人的習俗,不象北方,沒那么多講究。

未在正廳停留,往右手一拐,便進了臥房。雖然沒有門,卻是開了兩扇明窗,中間用多寶格隔開,里面是床,外間是起居室。

此刻,姜淑云就坐在起居室窗下的桌案前。披散了頭發,只著了中衣,素著一張臉,就著左手燈光昏然,正攬鏡自照。

雖是自鏡中看到兩人,姜淑云卻未曾理會,便是李玉娘施禮輕喚了一聲“娘子”,她也未曾回眸看她一眼。

淡淡地讓李玉娘起了身,姜淑云仍是凝神望著鏡子,直過了兩秒,才忽然笑道:“小英,你看我可是老了,怎么總覺得象是有了白頭發呢?”

“哪有啊?”一改剛才的冷臉,小英笑嘻嘻地湊前。兩只眼睛滴溜溜轉地在姜淑云臉上打量,“奴婢說句不敬的話娘子莫惱我,要我說呢!娘子雖說是孩子的娘了,可這容貌卻是幾年如一日未曾變過,就是眼下看著這水嫩的肌膚,便說是奴婢的妹子都有人信……”]

這話,委實說得夸張。可女人誰不愛聽這個,就是姜淑云也不禁掩面笑出。卻笑著嗔道:“偏是你生了一張巧嘴,逗得人這么開心。等過了幾年,將你嫁出去,我還真是不舍得了。”

小英面色微變,臉上的笑便收斂了幾分。“小英也是舍不得娘子,娘子留小英在顧家侍候您一輩子就是了……”

“我的兒,你便是有這翻心,我又怎么舍得耽誤你的大好青春呢?”姜淑云笑著摸了摸彎腰在她面前俯下身的小英,聲柔面善,活脫脫的一副賢德善人模樣。在一旁冷眼看著的李玉娘卻不由得咧了下嘴。

抬頭看了一眼李玉娘,姜淑云笑了笑,又轉身看著鏡中,撫弄了下頭發,平聲道:“聽徐媽媽說,你梳頭的手藝甚好,今天便勞煩玉娘了。”

梳頭?目光微閃,李玉娘暗自在心里嘀咕了下。可臉上卻仍是帶著笑,上前接過小英遞過來的木質木梳。

先和聲道:“玉娘已經有些日子沒為人梳過頭了,若是梳得不好,娘子莫怪。”不管怎樣,先打預防針。

說到梳頭,李玉娘卻是不陌生,現代時,她本不是個好學的孩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后就跑到美容院去學美發,當時最拿手的就是婚禮發型。

可惜,那年交了個男朋友,處了半年后才發現他竟和最好的姐妹勾搭上了。如果不是那個姐妹來美容院里剪發時她無意中在她放在洗發池旁的手機里看到短信留言,還不知什么時候才知道呢!

竟然被奸夫淫婦當成傻子耍,還在背后罵她是思想保守的怪物,活該要做老處女。當時氣得雙眼冒火,卻竟也能裝作若無其事,轉出去和那賤人說說笑笑,還半開玩笑地說親自給她設計一個發型。待到那賤人發覺不對時,李玉娘已經把她的一頭長發剪了個稀巴爛,最后就連最短的寸頭都難以修復,只能剃了個光頭戴假發。就因為這,被美容院開除了。

這之后,就一直到處打短工,后來才進了建材公司做營銷,為了那一成傭金到處跑工地、拉關系,苦沒少吃,錢卻賺得不多……

聽到低喚聲,李玉娘一恍神,才知道自己竟是走神了。看看姜淑云沒什么表情的臉,和小英快要撇飛的嘴角。心知她們大概又往別處想歪了。卻不解釋,只是溫言笑道:“娘子可有什么想梳的樣式?”

用眼角瞥了她一眼,姜淑云只是笑道:“也并沒有什么想梳的樣式,你看著為我梳個時興樣式也就是了。”

這卻是難了。李玉娘暗自在心里琢磨,想了想后才右手執梳,左手輕捧她的頭發,細細梳理。

雖是多年沒再做過美發了,有些手生。可技巧卻還在,梳頭的動作也是既輕又柔。

因在一旁的鏡匣里看到一瓶頭油,她便伸手取過,打了蓋子一聞,卻是桂花味的。“娘子可是用慣了這桂花油,這桂花油的香味雖然濃郁,可用久了卻也膩味,娘子不若改日再買瓶茉莉油,那個味道很是清淡,聞著也舒心……”

姜淑云微微一笑,看著她把頭油倒出一些染在梳子上,梳子剛沾上頭發,便滑順地一梳到底。

一旁的小英卻冷笑道:“就是再香的頭油味也掩不住那股子……”話未說完,姜淑云已經咳了一聲,雖是壓下小英還未說出口的那幾個字,可是她卻也知李玉娘必也是知道小英是要說什么的。卻只是淡淡地瞥了眼小英,囑咐她下去,竟是半句狠話都未說。

李玉娘如何不知姜淑云除了是要偏著小英外更是要給她臉色看,卻只是不動聲色,笑著看了看鏡中姜淑云的發型,手中動作不歇。片刻后竟是梳好了。口中笑問:“娘子看看,可還滿意?”

姜淑云點了下頭,自鏡中一看,卻覺這單髻看似半翻髻,又似盤桓髻,看似平常,卻又有別樣的嫵媚之態。兼之李玉娘斜插上的那只銀制蝴蝶狀簪子,頭一動,那簪子便顫微微地顫動,倒真似一只蝴蝶振動翅膀一樣。

見這發式果然新穎別致,顯出別樣風情來,姜淑云雖未說什么,可心里卻是喜歡了。

只是面上卻仍是淡淡的。轉過身來,拉著李玉娘的手,若無其事地笑問:“昨個夜里,妹妹怎不讓大郎進房去呢?莫是怕姐姐是個容不得你的妒婦嗎?”

明明臉上還帶著笑,可問的話卻是讓李玉娘不得不謹慎回答。瞅著她臉上的笑臉,李玉娘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罵上幾句。

你那不僅僅是妒婦,都快要成毒婦了。

斂眉垂首,李玉娘現出一分哀凄之色,澀聲道:“娘子素有賢名,又如何會是妒婦呢?玉娘感念娘子待我以誠,不敢不實言相告。”眼看著姜淑云凝神細聽,李玉娘越發說得可憐:“娘子應是知道之前曾產下一子,方出月子便被主家典讓……其實,”低頭,似羞似恨:“我這身子一直未曾爽利干凈過。身子污穢,怎能讓大郎近身呢?若是讓大郎沾了晦氣,奴可就萬死莫辭了。”

她算是想通透了,別說她身子不舒服,就是她病得快死了,人家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是晦氣這種事,就是心再硬的人也要為自己想想了。

想是真沒想到李玉娘竟說出這樣的理由,垂下眼瞼,她靜了幾秒,方一嘆道:“可憐價的,你放心,我們顧家雖然是小家小戶,卻也是書香門第,仁善傳家,我和大郎斷不會刻薄你的。”

李玉娘除此吐了。見姜淑云還在說什么賢婦不賢婦的事,心里膩歪,忍不住道:“賢婦賢婦?誰說妒嫉的便不是賢婦了?要我說,這嫉妒乃是人之常情,便是妒婦也不能說不是賢婦了。”

聞言一愕,姜淑云抬眼看著李玉娘,一時竟忘了反駁。雖昨天瞧著,知道李玉娘也并不是一個老實人,卻著實沒想到她竟突然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說起興起,李玉娘也顧不得姜淑云是用什么眼神看她,徑直道:“要說吃醋吃得最厲害的,莫過前朝的房夫人,可她孝順父母,憐愛子女,更曾剔目明志。就是男人,哪個說起她,也不得不贊一句貞烈。再說新近,聽聞大蘇學士作詩言友妻‘河東獅吼’,雖有笑謔之意。卻也不忘說陳家‘靜庵’悠然清靜可度好時光,若那位柳夫人不是賢婦,陳氏又豈能如此悠然自得?!”

雖然夫人,乃是大官之妻專用稱呼,但柳氏用河東大家子,傳出的軼聞之中,倒也多作此稱呼。

李玉娘說得得意,姜淑云卻不不禁多看了她兩眼。

之前徐婆子只說李玉娘出身貧寒,才賣自身為妾以換妝奩。卻不曾想竟也能說出這樣一番似是而非的道理。

她雖不是大家子出身,卻也是書香世家。雖然家中父兄恩寵,卻仍只是以《婦則《女訓《孝女傳《烈女傳這些教她。不是不識字的村婦,卻竟從未如李玉娘這般侃侃而談。明明該是不對的事,竟也讓她說明竟似真有那么個道理一般。

那個“河東獅吼”的典故因是新近所出,她也是熟知的。兩月前蘇學士的詩傳出時,郎君還曾以此作笑談。那時她在心中暗以此為戒,切不可因妒嫉而被那些文人一只筆留作千古罵名。也因為這,剛一發現身環有孕,她便張羅著為夫納妾,便是不想壞了她一向賢德的名聲。

“妒婦也可做賢婦?”低喃出聲,她眼中的茫然之色漸褪,抬起眼時已是一片清明。

“妹妹以后切莫再做此言。家里說說也就算了,若是讓外人聽了,會說我們顧家沒規矩的。”說罷,便揮了揮手,“你先下去吧,想是何嫂那邊也要你幫手的。”

施了一禮,李玉娘轉過身后,腳步又是一頓。她剛才也是有感而發,一時倒忘了掩飾真性情。可話剛才既然都說得讓人生厭了,倒不妨說得更深一層。

笑著回身,她自袖中取出那盒胭脂,躬身遞上。“娘子,聽小英說這是京城里來的上好貨色,玉娘身微,實在不敢用這樣的好東西。還是請娘子收回自用吧!”

鼻中嗅到一縷香,姜淑云下意識地抬手捂住口鼻,臉上白了一白。抬眼看著李玉娘平靜如常的面色,一時竟也看不出她的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