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遠行
自從那天顧洪突然對她說出那樣一番話后。李玉娘的腦子就一直亂成一團。看來是千年歲月讓她和顧氏夫婦思想分歧太大,完全無法理解啊!
顧洪還好說,這世上就沒有不偷腥的貓,尤其是可以光明正大偷腥的情況下,就是現代受一夫一妻教育熏陶的男人怕也是忍不住的,何況一個對三妻四妾看作理所當然的古代男人。可是姜淑云呢?原本還對她抱有敵意與警惕之心的人怎么可能突然之間就真的和她姐妹情深了?就算是因為所謂的救子之恩,存心想為孩子做個好榜樣,可也決計不可能做到這地步啊!
左思右想,李玉娘倒有些懷疑是不是姜家那位強悍的嫂嫂讓姜淑云改變了思想。也不能說是張惠娘,應該是蘭香才對。認真算起來,李玉娘和蘭香也有些相似之處。同樣是外表溫順的,而且蘭香當年莫名小產,幾年都未曾再有過身孕;李玉娘呢,大夫明確說過生產有礙。如果換位思考,對于這些當家主母來說,倒真是沒有比象她們這樣不能生產的女人更合適做心腹的了。雖然仍是把丈夫分出了一半,可這有子、無子的女人的戰斗力可根本就不在一個級別。
這么一分析,李玉娘倒似乎是有點理解姜淑云近日的異常了。可理解歸理解,肚里還是不客氣地罵那兩口子是NC,活生生的封建殘余,把自己當成什么了?還真是把別人都當牽線木偶想怎么著就怎么著了。
如夫人?可真是抬舉她了!要知道這年頭。一個小妾想成為有地位有名份的貴妾——如夫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不是關起家門自己定了就算的,那是得上衙門去報備才能做數的。統觀宋朝,最有名的如夫人大概就是那位女中豪杰梁紅玉了。
大概按照顧氏夫婦的思路,拋給她一個“如夫人”的誘餌,她李玉娘就會象個哈巴狗一樣撲到他們腳下搖頭擺尾了。哪里還會想到這件事還是要看她同不同意的呢?
捏指算來,顧洪若是春闈得中,在京中等待授官就得花些時日,等他回來,她的役期大概都快滿了。那個時候,李玉娘若還象從前在朱家一樣舍不得榮華富貴,那顧氏夫妻的抬舉無非就是她的救命稻草,自然是感恩戴德,把他們奉作神明來拜的。別說日后爭寵,大概就是有誰說姜氏的壞話,她也會撲上去咬人了。
可惜了,現在的李玉娘卻不是那個會聽到“如夫人”兩個字就兩眼放光的女人,倒白費了顧家的一番苦心。
一連幾日,李玉娘待姜淑云還是平常,可待顧洪卻明顯是冷淡得多。顧洪只道她是害羞了,偶爾瞥向她的目光還帶著幾分憐惜的笑意。姜淑云見了,難免心里發酸,也猜得到丈夫大概是已經把那個消息告訴了李玉娘。雖然心里不自在,可看著李玉娘越發恭敬的態度,卻不好發作。只能安慰自己說李玉娘總算是知道尊卑有別的,而且看眼下,敬她更勝于敬顧洪。就是真成了如夫人,也應該不會反了天去。因此,便待李玉娘親善過往日。
只可惜這兩口子,各自揣摩,卻沒一人想到李玉娘心中早就打算好了,一待役滿就跳出這個莫名其妙的火炕。什么如夫人,別人稀罕,她可是不稀罕。光是想起顧洪那天和她說的那話,她就忍不住又有把手在衣服上蹭一遍的沖動。
回到杭州的第二天,陸七便挑著貨擔在門外晃悠。李玉娘一聽到他的唱賣聲,便笑了。
低聲輕喚,見著陸七轉身看到她一剎那的驚喜,李玉娘心里有有些暖意。這么久以來,讓她覺得可親的無非就是這幾人。也只有這幾個身份不同卻都是出身貧賤的人才是真的把她視作親人一般關心的。
“嚇死我了!聽六哥說了你沒事兒,我的心還是撲通撲通的跳呢!”俊秀的少年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瞪大的眼睛晶亮如星,雖然說話夸張,可李玉娘卻還是能感覺出他的關切。
“真的那么擔心我嗎?竟然一大早就跑來探望!”
臉上一紅,陸七翻了翻眼,哼道:“可不是擔心嘛!象李娘子這樣的好主顧可是越來越少了。”
“只是好主顧嗎?我那上好的醬料可是吃到狗肚子里了。”李玉娘嗔著,故意做出生氣的表情。“臭小子,今天不叫一聲好聽的我可是不依。”
看看她叉著腰,一臉嗔怪的表情,陸七不禁大笑:“我若是叫你一聲好姐姐,你可敢應嗎?”
“你敢叫,我自然敢應,有什么怕的。”說起來,她面對這俊秀的少年真的有做姐姐的感覺。只可惜,偶爾笑鬧,陸七總是嗤笑她年紀比他還小,就想充大。
被她的悍樣兒嚇到,陸七倒不敢再和她糾纏,敷衍幾句便跑掉,李玉娘姐姐沒當成,反倒還被拐走了一罐新調好的醬料。回去笑著同何嫂笑談,卻被何嫂損“虧得陸家小哥兒能吃得下去”。李玉娘也知道自己調的醬料比不上何嫂那么好味道,雖然被損得臉上無光,卻也只能認了。
現在的顧家,象何嫂一樣還是這么隨便說她的倒真是少了。主人夫婦現在都對她似乎格外善待禮遇,就連顧昱那小子也少有調皮之時。小英雖然仍是恨得她牙癢癢的,可被姜淑云喝斥幾次后卻也不大敢當著面說什么,就是那些背著顧氏夫婦說的冷嘲熱諷,她也只當是耳邊風。似乎,形式真是對她大為有利了。日子,平靜地滑過,慢慢到了十月底。
宋時習慣性說的月份都是農歷,說是十月,其實已經是現代人說的十一月。
十月底,就是江南也冷了下來。雖有些樹木仍然是綠的。可也有些黃了葉子,落光了只剩枯枝老干。
顧洪離家這一天,天,很冷。陰冷的空氣透著潮意,雖然穿了冬衣,可李玉娘仍覺得手腳冰冷。
雖然顧洪一再推拒,可姜淑云卻還是執意到碼頭相送。一起上船前往京城的,除了顧洪和幾個熟識的舉子外,還有新為顧洪雇的一個小廝。因為顧洪遠赴京城,身邊不能無人照料,姜淑云便想買個能寫會算的小廝作書童。可惜徐婆子手上雖有幾個小廝卻都不識字,又說凡是好人家斷不會把識字的兒子賣身為奴的。最后沒法,也只好出錢雇了一個在鄉學念過書的小廝。
長空如洗,帆影如云,水綠如藍……
顧洪將乘船沿江南運河北上,去往繁華如夢的東京。雖然此去東京,再回時大概已經官服在身,衣錦還鄉,可此刻在離人如訴的碼頭之上,姜淑云仍然難掩離愁別緒。
說了一路的叮嚀,道了千次的珍重,在目送丈夫登上渡船,揮手作別的瞬間。百般柔腸化作晶瑩淚滴。腳步匆匆,卻在奔行幾步后無奈地停下腳步,捧住便便大腹。揮手作別,姜淑云淚流滿面,低聲呢喃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雖然對詩詞沒有研究,可這句詩經里有名的離別詩,李玉娘還是知道的。看看姜淑云哀然的面容,雖然實在對這些沒什么感覺,她還是和聲勸道:“雖然娘子與大郎今日分別。可來日方長,待大郎衣錦還鄉,娘子便會覺得今日的離別之苦都是值得的了。”
姜淑云回頭看她,牽起嘴角,卻沒能笑出,捂著心口,她有些陰郁地道:“不知為什么,我的心很慌。”
對離別沒什么感想的李玉娘垂下眼簾,在姜淑云看不到的地方翻了翻眼皮。“娘子是關心則亂。大郎這一去前程似錦,又有什么好擔心的呢?”
“其實,所求的何嘗是他出人頭地,封官進爵?”澀聲低喃著,卻不是說給李玉娘聽,“悔叫夫君覓封侯……”她低念著,垂下頭,苦笑道:“只盼莫要我真的后悔。”
聽得不是很清楚,可看著姜淑云的表情也知道她并不開心。李玉娘暗自翻了下眼皮,心道眼前這個還好,至少是可以正大光明有資格傷心流淚的,可家里那個真就是想哭都要背著人了。想想偷看到小英躲起來哭的事情,李玉娘不免有整個顧家就她是最無情的錯覺。
好容易勸姜淑云以腹中骨肉為重,先回了顧家。進了門,看著冷冷清清的院子,一時倒也有些感觸。突然之間少了一個人,好象少了許多人氣似的,尤其是看到有些發蔫的眾人,就連李玉娘都覺得竟象是缺了點什么似的。
忍了幾日,實在是忍不下去。李玉娘就有意無意地當著姜淑云的面說小郎君這幾天看起來沒什么精神,每天回來也不好好讀書。一番話倒是把沉溺在別情離緒中的姜淑云驚醒了。又開始狠抓顧昱的生活教育問題,只是白天顧昱上學的時候,姜氏還是難免憂心重重。除了每天早晚一柱香求逝去的公婆保佑郎君外就是捏著指頭算計著顧洪的路程。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今天郎君應該是到某某地了”“郎君不知可吃得好穿得暖”之類的話,聽得李玉娘耳朵都要長繭了卻不好多說什么。所幸還有何嫂這個老姜在,一句“娘子憂思太重,會傷了腹中胎兒”,是真的讓姜淑云打點起精神不再作思婦狀。
按照原定的行程,顧洪先是走水路,而后會換乘車馬走旱路。照著姜淑云的算計,這兩日正該是棄舟上岸的時候。
“不知北邊想來比咱們這兒更冷。”姜淑云放下手里的帳本,抬起頭看看窗外有些陰的天氣,嘆息了一聲。
因為這幾日天氣更冷了,所以屋里生了火盆,可就是這樣,李玉娘還是覺得陰冷,恨不得一天24小時都窩在火盆邊上。
打絡子的指尖動作也沒那么利索,在心里暗嘆一聲,李玉娘抬起頭來,目光掃過對面也心不在焉看向窗外,連針扎到指頭都沒反應的小英,眉頭皺得更深。“娘子,最近天冷,你也得多注意身體,若是染了風寒,對孩子就不好了。”頓了下,她又道:“我今兒早上就聽見小郎君咳嗽來著,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涼。準備了枇杷膏,等他回來吃些看會不會好轉吧!”
果然,她這么一說,姜淑云立刻坐直了身子。“我早上起得晚了,倒沒見著昱兒,怎么,他受了涼嗎?”說著,又拿眼斜著小英,“小英,從前小郎的生活起居都是你在照料的,怎么居然這么不小心。”
小英瞪了李玉娘一眼,小聲辯道:“近來小郎的事情都是李姬人在管的。”
“虧得玉娘插手了,要不然昱兒還不知被你折騰成什么樣呢!”姜淑云憤憤地訓斥著,聽到院外可兒的招呼聲,忙起身往外走,“可是昱兒回來了?”
眼看著姜淑云挺著個大肚子,一手扶著腰從身邊過去,李玉娘忙起身扶了她一下。就算心中有諸多不滿,可見人思己,對大肚婆總是忍不住想多照顧一二的。
出了正房,就看到正和可兒說話的顧昱。李玉娘心里吃了一驚,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孩子是真的病了。不過是出去上學了,怎么看起來竟比早上出門時重了不只一倍。臉上發紅,眼皮下垂,雙目無神,一副無精打彩的模樣。
姜淑云也嚇了一跳,幾步搶上前去拉著顧昱的手,“昱兒,你的手怎么這么冷呢?”低呼一聲,她把兒子的手合在掌心,輕輕呵著氣。
顧昱抬起頭,強笑道:“我沒事,娘。大概是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直鬧肚子。”說著,便是幾聲輕咳。
姜淑云皺起眉,抬手拭了拭他的額頭,又反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點熱啊!可還覺得哪里不舒服?”
顧昱眨了下眼,聲音低啞,“娘,孩兒沒事,睡一覺就沒事了……”
又打量了兒子兩眼,姜淑云當機立斷地叫道:“小英,快去請大夫過來。”
被姜淑云突然這么一叫,李玉娘也怕了。這小祖宗可別是真的病得重了,萬一賴上她照顧不周可就倒霉了。
好在小英請來的大夫診過脈過只說是得了痧子,風痧。“外感風邪,乃是得了風痧。我開個疏風清熱的方子,還有,這風痧是會傳染的,照顧病人的也要喝。”干瘦的大夫掩面立起,寫了藥方,又囑咐了一遍。
小英跟著去抓了藥回來,顧家院里便彌漫開藥味。不只顧昱一個人喝,家里幾個女人也一人一大碗。雖是在床上躺著,可顧昱卻還是嘻嘻發笑。大概是覺得現在一人得病全家吃藥很是有趣。
因姜淑云有孕在身,不宜太過勞累,所以這看護病人的差事就落在李玉娘和小英身上。原本按照姜淑云的吩咐是兩個人一起值夜的,可小英卻提議兩個人輪流,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也好能睡上一會兒。李玉娘想想覺得也算有理,剛一點頭,小英便搶著說自己值下半夜,扭身出門把李玉娘一人丟在顧昱房里。雖然隱約覺得小英有些耍奸,可人都走了,李玉娘也只能一個人先看著。
夜里天更冷,李玉娘拖了矮榻放在床邊,身上裹緊了被,半躺半靠坐著。雖然又冷又慌,可漸漸的,還是昏昏欲睡,頭也一點一點的。就在快睡著時,身子一晃,李玉娘被突來的失重感驚醒。盯著桌上那點昏黃的燭火,腦子有些糊涂。也不知是什么時辰了,外面黑沉沉的,沒什么動靜,也不知小英是不是忘了換班的事。
偏著頭看了看似乎睡得不太安穩的顧昱,李玉娘想想,覺得小英就是故意忘了換她也沒什么稀奇的。索性也不去叫她,下了榻用爐鏟扒著火盆里的炭,看著亮起一點紅,忙把手湊過去。
聽到呻吟聲,她扭頭看了看,嘆了一聲,還是走了過去。看看臉上潮紅一片,額上盡是虛汗的顧昱。她打了個呵欠,順手拿了放在床邊上的汗巾去拭他額上的汗水。
指尖觸到他的額頭,李玉娘不禁一顫,小心地摸上去,只覺滾燙一片。一時疑是自己的手太涼,忙放進懷里捂了一會兒再去摸,這才肯定顧昱竟然發起了高燒。
“奇怪,那個大夫不是說不會發高燒的嗎?”咕喃了一句,李玉娘擰著眉過去用涼水透了汗巾放在顧昱的額頭上。看著顧昱因病痛而顯得格外可憐的清秀小臉,李玉娘挑起了眉,咕囔著:“臭小子,要是燒成白癡,倒真是白瞎了這張臉。”去拽被子的手頓了下,試探地摸進被子里,“連身上都這么燙……”
李玉娘皺著眉,連叫麻煩,卻還是摸黑進了廚房,燒了一壺熱水,用毛巾一遍一遍地擦著顧昱的身體和額頭。見效果不大,又取了酒來用。可惜這時候的酒,就是最烈的也和現代的不大一樣。李玉娘便點了紙放進酒里,燒后再用。
折折騰騰了小半夜,顧昱的高燒總算是退了下去。李玉娘這才松了口氣。伸手拍了拍顧昱的臉,笑道:“臭小子,如果你以后也成了什么知名的才子或是狀元之類的,可都全靠我今天的辛苦。”打著呵欠,她裹了被靠在床沿上瞇上眼,可還沒睡著,就被開門聲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