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妾

番外:田舍

大宋元佑三年,公元1088年。

杭州。初秋。黃昏。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稻田,皆是沉甸甸的稻穗,金燦燦的眩人眼目。遠處的丘陵上,橘樹成林,綠油油的葉間點綴著橘紅的果實,遠遠望去,煞是喜人。

打發了車夫先往家去,許山慢慢走過鋪了層黃沙的道路。半垂著頭,似乎是在思量著什么。

村口小酒鋪,斜挑出一枝酒幟,淡淡酒香飄過鼻尖。許山才一在門前路上現身,站在門前的老板已經大聲招呼:“許大官人,過來喝碗水酒再家去吧!”

許山抬起頭,笑著點點頭,踱進酒鋪自坐在靠近窗邊的桌上,“老規矩,溫一角酒,再來一碟茴香豆。”

矮胖的店老板笑著應了一聲,一聲吆喝,早有老板娘端了托盤過來。笑盈盈地道:“大官人這是去收租回來?可是夠辛苦的了。”

許山微微一笑,卻不說別的。只是端起那只粗陶做的酒碗輕輕抿了一口,又拈了一顆茴香豆丟進嘴里,慢慢咀嚼。

那老板夫婦也不多說,自轉去招呼其他客人。靠里坐的一桌客人許是喝得多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你當我老王是小人物嗎?我告訴你,再過幾天我就能到三杭商行里去做工了!三杭啊!你知不知道?”

同桌的男人嘿嘿一笑,伸手掀了掀老王滿是污穢的短衫,笑道:“就你?我看就算是你去了三杭,那也是做苦力,搬動工罷了!”

“苦力怎么了?搬動工怎么了?你知不知道,就算是苦力,三杭的苦力也比外面的苦力賺得多!”老王大著舌頭,可聲音里透出的得意性卻還是清晰可辯。

同桌的男人沉默了下,卻沒有反駁。只道:“你啊,還是改改那一身懶的毛病吧!別又因為喝酒誤事讓人攆了回來,要是那樣,可別說我這做小舅子的真把姐姐領了家去!”

“唉呀,我說張官人,你難道沒聽過寧折十座廟不破一門親嗎?”老板娘尖聲笑道:“你可饒了老王這一回吧!再說了,那三杭商行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咱杭州城里有名的大財主。我上回進城聽說三杭的海船商隊回航,還特特跑去看來著。那個人多啊,擠都擠不上前。老大的船從碼頭直排到海里頭去。那從船上卸下來的貨都能把碼頭堆滿了。還有那個什么海鮫和麒麟獸……我和你說啊,那個麒麟的脖子那么那么長……”

她話還沒說完,老板已經撲哧一聲笑道:“你不是說擠不進去什么都沒瞧見嗎?這會兒怎么又說得頭頭是道……”

被丈夫揭了老底,女人立刻惱起來:“死鬼!我說別的話你怎么就沒記住……”漲紅了臉,她揪著官人自往里去,也不知是要怎生教訓。

收回目光,許山目光微瞬,垂首一聲低嘆。端起那碗酒,一飲而盡。不知怎的,這平日喝慣的鄉土濁酒今日特別的澀。丟下酒錢,他站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過身來,把那小碟里還剩的茴香豆倒進掌心。這才轉了身離開。

身后傳來老板娘的聲音:“許大官人慢去啊!”

又隱約聽到那張官人在問:“這人好生面熟,也是村里人?”

“可不是,這是咱們村里的首富許大官人。這村里倒有三分之一的地是他家的。你可不知道,他家那娘子能干著呢……”

走得漸遠,聽不清楚身后人又說了什么。許山忍不住一聲嘆息。

首富?一個小小村子也論什么首富!這些鄉野村婦又如何知道他當年的風光呢?

細想想,竟是一個“貪”字害了他。如果當年不是信了朱子鈺的話,把大半的家當都交托出去,也不至于后來資金周轉不良,連大宅都賣了抵帳。更倒霉的是,海路不暢,一場大風暴讓他傾盡全部家產販運的貨物沉于海底,竟就此一撅不振。

虧得早年娘子買了田地,雖然散盡家財,卻仍有落腳之地。只是,就是被這些村人叫作首富又如何?到底心中難平。

走進宅子,他仍有些心不在焉的。幾個下人請安,他也沒聽到。曾經的奴婢成群,衣香鬢影,現在卻不過是幾個實用的下人。這鄉下的宅子雖也是三進的,可規模卻小了何止一半,全無半分風景。

低聲一嘆,他因被剛才那酒客勾起的惆悵越發濃郁,竟只覺這宅子哪里都看得不順眼。

后院里,一株老樹,枝葉密織,樹蔭如一把大傘張開,就是日頭最盛時也能擋住“秋老虎”。這會兒,在樹下的石桌旁,坐著一個婦人和三個女童。正是許山之妻沈三娘帶著三個女兒學習女紅。

雖然沈三娘自己的女紅功夫不成,可對幾個女兒卻很上心。最小的三女兒不過五歲,也拿著針線有模有樣地學著。九歲的許明珠坐在石凳上,早就學得不耐煩,抬頭見著許山回來,立刻跳起身來撲上前去。笑著搖晃著他的手臂道:“爹爹,可有給我帶好吃的?”

“就知道吃,就不怕你那顧哥哥不喜歡你了?”許山低聲笑著,可卻還是自書袋中取出一包點心遞給了女兒:“去吧,和妹妹們一起吃吧。”

許明珠歡呼一聲,還不忘辯道:“顧哥哥才不會嫌棄我呢!他現在成了船長,我以后就要做水手,和顧哥哥一起出海。這個叫……嗯,夫唱婦隨……”

“沒羞沒臊的……”沈三娘在一邊嗔了一句,笑著趕了三個女兒去一旁吃東西。轉目看向許山,見他垂眉低吟,面上隱有陰郁之色,不禁也沉默下來。

自兩年前許山的商行倒閉后,一家人便搬來鄉下。雖然不如城中繁華,可她卻覺這樣的生活更舒適更自在。許山起先也是郁郁寡歡,可近年來卻似乎已經適應下來。收租、看書、在村口的小酒鋪喝喝酒,日子也過得悠閑。只是,隱約的,她也知道許山心里總還是放不下從前的一些事情。到底,曾經輝煌,便再難以忍受平凡。

察覺到周圍的沉寂,許山抬起頭來,掩飾地笑道:“瞧瞧,不過幾年,顧家小子也成了船長。說來他也是奇怪,明明可以跟著爹去南邊做他的小衙內,怎么偏偏又回來杭州受累呢!”

沈三娘一笑,平聲道:“顧昱到底還是喜歡做水手的,哪耐得住一天天地讀死書呢!再說顧家那續室如今也生了娃娃,難免心里有些別的念頭。只可憐嫣兒那小丫頭,還留在顧家……”收了聲,沈三娘看看根本就心不在焉的許山,不再說話。

坐下身來,許山滿腹心事,左想右想,都在想著那么點事。當初他不是沒想過再回到三杭商行去。哪怕是只做一個掌柜,他也愿意。可是想想,到底抹不開那個臉去說那話。原本他還希望娘子能看出他心中所想,幫他去說合下,可誰知過了兩年,沈三娘卻絲毫沒有那個意思。想想,他便也拋開那事了。說到底,李玉娘也未必敢再讓他回去。

兩年時光,三杭商行現在已是杭州城里有名的大戶,李、蒲二人更是知名富商。而曾經富名遠播的朱家卻早已被人遺忘于時間流逝間。倒是金家,越發的興旺。之前又收購了藍家鋪子,連那藍蓉都嫁入金家做了一個如夫人……

想到那藍蓉,許山不禁有些感慨。還好當年朱敗落時他也忙于籌集資金無瑕與藍蓉糾纏,要不然這會兒說不定又要遭一次和離之痛,頭上還要染上幾許綠意了。

世事多變,他這個曾經的杭州知名富商如今竟不過只是一個田舍翁,年華正盛,難道竟就這樣守著一片田地?!

深吸一口氣,他忽然一聲輕咳,看著沈三娘,商量道:“娘子,我看這一年的租金也沒有多少,莫不如把這些地賣了咱們買艘海船,再搏上一搏吧!”

正在收拾繡品的沈三娘聞言一僵。背對著許山的臉上浮上一抹嘲弄的笑意。轉過身卻是溫然道:“官人,我知道你有雄心大志,可是你也知道當初我買這些地時便是要準備留給女兒們做奩田的。你看,明珠現在也不小了,至多再過五年便會嫁人,現在要是賣了這田,萬一……你可讓女兒們以后在婆家怎么過活呢?”

臉上的笑一僵,許山一聲低嘆,聲音干巴巴的:“你、你說得也有道理。是我過了……算了,娘子,你忙著,我先去書房。”

沈三娘笑笑,猶在他身后叮囑:“官人莫要看得太入神了,馬上就要開飯了,有你最喜歡吃的魚……”

眼看著許山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沈三娘這才斂去臉上的笑意。垂下眉,怔了半晌,卻是一聲輕嘆。

回頭看她,許寶珠跑過來倚在她懷中,“娘,可是有心事?”

摸著這個雖然一向沉默卻最是敏感的二女兒,沈三娘淡淡一笑,只搖頭道:“沒有,娘沒心事。娘現在覺得……很開心。”把頭抵在女兒的頭頂,她無聲地笑著。

雖然到底有些遺憾,可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要不管遇到什么,都試著讓自己過得開心,那日子自然就會好過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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