繚亂君心

479帝心如海

醉月吟風

鼻子一酸,有淚滴落。

吳柳齊只垂著頭,在前引路,卻道:“姑娘莫哭,讓皇上瞧著心酸……”

自己的尾音卻顫了又顫。

帷幔在殿中撒下暗影,點點燭光透過落地的鮫綃,是那么飄渺。

她亦在這大殿中度過無數個日夜,亦嘗在無聊時咬著筆桿望著鮫綃那面的燭光發呆,只覺它們寂寥如夜空里的星星,而今夜,它們果真構織了一片星空,迫近又遙遠,熟悉又陌生。

近了,更近了……

交握的指尖冰涼,掌心盡是冷汗。

碧玉珠簾叮叮作響,是殿中唯一的聲響,如往日一般好聽,卻無限空寂。

只要穿過這道珠簾,就是寢殿了。

心跳得空落,不知這道翠綠劃開后,是怎樣的情景。

靜,靜得可怕,仿佛一切都隨著響作一團的碧玉隔在身后。

“是錦翎來了嗎?”

一個聲音自幽暗中傳來,沙啞,仿佛浸透了藥的苦澀。

她咬緊嘴唇,只幾步就奔至床邊跪倒,說不出一個字。

宇文容晝抬起手……

那手干枯泛黃,因為消瘦,骨節都突了出來,仿佛老樹,卻依然有不散的氣魄。這只操控生死大權的手,曾經御馬千里,曾經掌攥天下,此刻,卻只想摸一摸她的頭發。然而,它是那么顫抖,抖得仿似寒風中掛在枝頭的枯葉。

她一把握住那只手,終忍不住哭出聲來。

宇文容晝倒笑了:“也只有你,敢于這個時候在朕面前哭,他們都怕壞了規矩……”

他微抬了眼,吳柳齊便躬了腰,無聲退下。

“錦翎,你恨朕嗎?”

聞聽此言,蘇錦翎抬了眼,淚蒙蒙的看向皇上。

此刻,她方發現,這個天威赫赫的君王竟是憔悴到如此地步,然而就在今天上午,他還立在奉儀門上,為大軍誓師。

那一刻,陽光在他身后升起,他金芒四射,恍若天神……

宇文容晝笑了笑,唇邊的紋路深了深,然而即便他笑意微收,那紋路依然存留不退。

“朕這樣子,是不是嚇到你了?”

她連連搖頭,淚水滑落。

這個人,即便身負重疾,只要在人前,就要做出挺立天下的模樣,而現在……果真,連戲都演不成了。

“皇上,為什么不去肅剌,去找大法師?”

宇文容晝一怔,又笑了。嘆了口氣,依舊問了那句:“錦翎,你恨朕嗎?”

蘇錦翎不明所以,只搖搖頭。

“朕曾經不顧你的心思,讓你遠嫁肅剌;朕也曾經多次提議讓你為玄逸納妾,因為你的拒絕還斥責于你,讓你在使臣面前丟丑;在你被奉仙教擄走的那段時日,朕對外宣稱你已離世,沒有派人尋你,而是強令玄逸娶妻,這些……你都不恨朕?”

蘇錦翎想了想,依舊搖搖頭:“當時是生氣的,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皇上對錦翎一直關愛有加,而且在錦翎身患重病之時,皇上不顧生死為錦翎求取解藥……”想到皇上驟然病重,怕就是與此事有關,不禁淚如雨下:“皇上待錦翎,就像……父親……”

父親?

宇文容晝苦笑。

若真的像一位父親,又怎會不顧你的生死?

錦翎,你可知道,我為什么沒有去肅剌,去尋找霍隱法師?不是因為戰亂突起,而是……霍隱法師已不知所蹤。

當我得知玄逸曾經為你舍了十年的陽壽,此番竟又要為你以命相換,身為父親,我怎能不擔憂,不心痛?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兒子,他那么聰明,那么能干,我怎么能讓他這樣消耗自己的生命?我知他對你用情至深,可是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所以我一直希望清寧王府能多幾個女子來分寵,這樣他的心思就不會只在你身上。難道你現在還看不出,你們所經歷的種種,皆是因為彼此太過在意所致?

其實我一直在后悔,當初為什么要答應玄逸娶你。

他重傷在身,又跪了一日一夜,昏倒了。當時我很心疼,又想起了瑜妃,所以……

我總以為將來再給他納幾房妾室就好了,可不想……

玄逸這孩子,清高又孤傲,一旦認準了什么,就絕不回頭。

他拿“命中注定”騙了眾人那么多年,原來只為等一個你。

我也希望你們幸福,可是兩個人若是太過恩愛,連老天都會嫉妒的。

所以,為了兒子,我只能舍了你。

所以,我派人燒了摩訶谷,我還讓人殺霍隱法師。

然而我也知道,像霍隱那樣的人物是殺不掉的,但是此舉讓他明白了我的心意,自此,與宇文家族的牽絆做個了結。

不管怎樣,算是斷了玄逸的念頭,至于以后……我也管不得了。

當然,我并不希望你死。我看得出來,若你真有什么好歹,我這兒子就算廢了。不僅是這個兒子,還有……

所以,我愿意同他們一起去欺騙眾人,為你奪取解藥。

這也算將計就計,因為我一旦“病”了,有些人便會忍不住蠢蠢欲動。

與其等他們到我真的躺倒那天再鬧事,不如先讓他們折騰一番,趁羽翼未豐便意圖展翅高飛之際,給予重擊。

不過容揚說得對,我的確油盡燈枯……

他咳了兩聲,意圖起身。

蘇錦翎忙扶了他,在他身后墊了兩個素花軟枕。

他笑著看她:“錦翎,你還記得你曾對朕說……但凡能對朕講的,都是實話?”

“記得……”

“那你說,朕這兩個兒子,誰適合當皇帝?”

長睫一挑,驀地看向皇上。

不用多想,“這兩個兒子”指的就是宇文玄蒼和宇文玄逸。怎么,竟是要讓她拿主意嗎?還是只同她玩笑?或者想要看看她的心里到底偏向于誰?

皇上,當真給她出了個大難題。

“兩個都好……”

“好在哪?”

宇文容晝笑著看她。

她咬咬唇,低聲道:“煜王剛明公允,雷厲風行,有治世之才;玄逸睿智溫潤,深謀遠慮,有仁者之德……”

笑,卻不禁咳了兩聲:“這若是放在一個人身上便好了……”

長睫一顫,不知皇上所謂何意。

“然而,畢竟是兩個人,而天子,只有一個。”

“皇上,這等國家大事,錦翎剛剛只是……”

宇文容晝無力的搖搖頭,轉而握住她的手:“錦翎,朕要拜托你一件事……”

示意她近前一些,然后低語道:“昭陽殿的‘忠孝仁義’匾額內,藏有密詔。待朕去后,你自‘義’字下取出一只黑漆木盒……記住,是‘義’字下……”

宇文容晝忽然劇咳起來。

蘇錦翎急忙為他端過一盞水。

待喘息稍歇,他笑了笑,拉住她的手:“錦翎,你會恨朕嗎?”

蘇錦翎淚眼婆娑:“皇上今天為什么總要問這句話呢?”

干澀的唇動了動,卻只道:“朕要走了,但凡要走的人,總有些放不下的……”

“皇上,您不會的,皇上……”淚再次滑落。

“錦翎,朕想拜托你一件事……”宇文容晝本是要替她拭淚,可是手抬了一半就落了下來。

蘇錦翎握住那只枯瘦的手,幾乎泣不成聲:“皇上請講……”

“這事,朕想了許久,也只有你能做了。”宇文容晝的笑意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一個極遠的年代:“晟兒是個好孩子,只可惜生在帝王家……”

宇文玄晟?

自離開奉仙教,蘇錦翎就再未聽說過他的消息,且奉仙教已滅,他該怎么辦?只恨當時由了他的性子,沒有帶他出來……此番皇上是想讓她去找他回來嗎?莫非要將皇位傳給他?

怪不得……太子被廢數載,太子之位卻始終空懸,即便幾度傳出病危的消息,依然不肯擇定人選……

“最近,我總是夢到他小時候的樣子……”宇文容晝的臉上露出父親的慈愛:“晟兒很聰明,朕教他識字,他只看一眼便會了。只是因為紫嵐的關系,他幼年身子孱弱,朕怕傷了他,所以不肯讓他練功,他便賭氣偷偷學射箭,沒有請師傅,竟也練得有模有樣……”

嘆氣:“他自幼喪母,朕便偏疼他許多。你知道嗎?他和紫嵐長得極像……”

笑意忽的露出幾分幸福,幾分悵惘:“朕總是忙,忙得錯過了與紫嵐相處的歲月,忙得對他疏于管教,是朕的錯……”

“不過朕知道,無論如何,晟兒都不適合做君主。他的性子太陰柔,又偏激,他的才氣,吟詩作畫尚可,然而治國……”搖搖頭:“宮里的人因為朕,因為他的身份又縱著他,所以后來……朕知道,可也沒有罰他,因為最終,他絕對不會成為天昊的皇帝!”

蘇錦翎眼角一跳,立即望向他。

“太子,乃國之根本。若不早早立下……你也看到了,我這一病,大臣們就心神不寧,兒子們又年輕氣盛……當年懲治玄緹也是為了給他們個警告,且玄緹重武輕文,好大喜功,亦絕非良主。而玄蒼、玄逸心思深沉,玄瑞陰狠,玄緹若再留下去,怕是連性命都不保。其實朕是想救他啊,畢竟,他們都是朕的兒子。”沉吟良久:“可是該來的始終會來的。大浪淘沙,剩者為王!野獸們的廝殺,也是為了選出一位更稱職的領袖,才會帶領種族走向輝煌。而朕早知今日,所以當年不忍苛責晟兒,因為他將來一定會受很多苦……我,對不起紫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