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三十章 驚風夢雨(1)

從天海井去白沙鎮的路上,經過一個小高地,密密的紫杉樹林,坐落著幾個幽靜的莊園,另有一塊空地俯瞰清河,正大修土木,造著房子。

七七不禁道:“那地方倒是好,背山面水,又有那么些杉樹,看得好風景。”

靜淵神色不禁一動,待要說話,卻忍住。

小蠻腰插嘴道:“奶奶眼力真好,這正是林家的地。”

七七轉過頭看向靜淵,靜淵卻只淡淡一笑,過了會兒才道:“都放了租的,現下也不全算是自家的了。”

“那是誰家在修房子呢?”七七看著那幾個扛著大楠木的農民,另有幾人端著碗,坐在石坎上喝水。

靜淵往窗外看了看,嘴邊的笑終漾了開來,低聲道:“給我們倆的。”

七七又驚又喜,忍不住抓住他的手,他反手把她的手掌握住,把她拉得近來,在她耳邊柔聲道:“連名字都想好了,天之將明是為晗,叫晗園。”

七七貼著他的胸膛,只覺柔情無限,過了好半晌,方輕聲道:“你不用對我這樣好。”

靜淵沒有回答,只靜靜地攬著她,內心安寧平和,可那心中的暗流,卻總在這樣的時刻悄悄涌來,眉間心上,無從回避。

到了白沙鎮,孟至聰、秀貞夫婦攜至慧、至誠、至行、至襄、至勤五位兄弟及弟媳,迎在孟府正門。七七從車里下來,秀貞先搶上幾步,牽著手細細端詳,連道:“這才好了,可盼到了。”

這也才離家一天的時間,七七見秀貞眼中含淚,知家里人必是十分惦念,自己回了家也分外高興,像久別重逢一樣,眼中也不禁涌上淚來。至聰細細打量她一番,笑道:“我這野妹子,以前別看跟放牛娃一樣瘋養的,這當了新媳婦,還真有了些斯文樣。”

七七噗嗤一笑,瞪了哥哥一眼。三哥至誠也笑道:“這也是姑爺斯文的緣故,看來還是嫁了好,我們這些當哥哥的,原把她教不出來的。”

眾人都笑了。

行至大堂,靜淵送上禮物,和七七恭恭敬敬地謁拜善存夫婦。善存見女兒容色端麗、行止清明有方,靜淵俊眉修目,謙和溫雅,正是一對璧人,心下甚喜。孟夫人滿臉喜容,笑吟吟連聲道:“快起來,快起來!”秉忠與諸傭人站在一旁,三妹亦在其中,亦都是滿面笑容。

孟家幾個公子與靜淵年齡相當,又都曾留洋,幾個人湊到一塊兒談笑風生。七七被母親和幾位嫂子拉著問長問短,少不了又掉了幾滴眼淚。過了好一會兒,三妹走了過來,笑道:“太太們心也太狠,七姐今兒回門,好好一個標致的小娘子,非要讓她演花臉才好?”秀貞笑道:“就你說得促狹。”孟夫人也拭淚笑道:“那還不陪著你七姐去收拾收拾。”三妹拉著七七的手,笑道:“我早想陪七姐說幾句體己話兒,你們又是哭又是笑,倒讓我插不去嘴。”七七推了推她,笑道:“別貧了!”

倆人進了七七臥室,屋子里陳設絲毫沒有變,七七卻覺得恍如隔世。三妹把門關上,從衣兜里取出一物送到七七面前,笑道:“給!”

七七早聞到一股極香馥的味道,見三妹手中是一金黃色紙盒,打開一看,是一瓶香水,瓶蓋上系著藍色緞帶,琉璃瓶身晶瑩剔透,刻著一行金色字母:Creed。七七以前有過一個英國女教師教她英文和音樂,就曾送過一瓶這樣的香水給她,她愛不釋手,一直舍不得用,從揚州帶回成都,又從成都帶回清河,十五歲生日那天終打開用了一點,卻在之后不小心打破了,心疼了好久。清河地處川南,這樣的洋貨,即便是在成都也是少有的,她立時知是誰送的,一時癡癡怔住。

三妹道:“我哥說,他也想不出送什么好,就隨便買了一瓶,昨天亂糟糟的,我想著就沒給你。”

七七輕聲笑了笑,道:“隨便買的?這倒還真像他說的話。”

三妹走過來,握住七七的手:“七姐,你知道我哥這個人,人前跟人精似的,就只對著你像個悶葫蘆,像個傻子。”

七七嘆了口氣,把香水用手絹裹好,放進隨身的小包里,問道:“他現在揚州怎么樣?”

三妹道:“我也不太清楚。聽爹爹說,他跟那傅家少爺集了點錢,開了個店,說學著做運鹽的生意,也不定是不是在揚州,有可能又去別的地方了。”

七七黯然道:“都是我,害得他四處顛簸。”

三妹道:“男兒志在四方,他出去歷練歷練才有出息呢,難不成讓他當你一輩子的司機啊?”

七七笑道:“你說得對!”

三妹見她笑得苦澀,忍不住伸手將她擁在懷里,柔聲道:“七姐,你是知道的,我的姐姐命不好,不到三歲就死了,你在我心中就是親姐姐,原以為你在家里是掌上明珠,老爺必舍不得讓你早早嫁人,可沒想到你還這么小,就嫁到那么大一個家里去。”

她的眉間現出一絲憂慮:“你在林家過得好不好?那邊的傭人有沒有欺生?你去跟林夫人說,或者求求姑爺,讓我去照顧你吧。”

七七的眼淚忍不住悄然涌了上來,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我耽誤了一個還不成,還得再耽誤你嗎?你好好在孟家待著,過兩年找個好人家嫁了,我要看你風風光光地出去,給人當主人家。”

三妹道:“我就是個賤脾氣,當慣了丫鬟,就一輩子是丫鬟。”

七七把她一推,嗔道:“你說話可沒良心!我們家上上下下,誰真把你當做丫頭使喚?”

三妹秀氣的眉毛忽然微微一蹙,原本一直帶著笑的小臉突然暗淡了下來。

七七一驚,忙問:“可是家里有誰欺負你?”

三妹大大的眼睛里流下了一滴淚來,搖頭道:“家里沒有人欺負我,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她忽然又笑了笑,抬起衣袖把眼淚擦了,“七姐,人人都說你嫁了個好姑爺,連老爺也這么說,我那不爭氣的哥哥之所以下決心走,只怕也是因為這樣。可我怎么看著林姑爺有時候的樣子,好好的一個人,總讓人心里害怕。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害怕。可能是我多想了吧。”

七七淡淡一笑:“他的性子有時候是過于沉靜了,難免讓人覺得摸不透,放心吧,他對我很好,真的!”

三妹仔細瞅瞅七七,見她眼神里全無一絲勉強,方微微放下心來,點頭道:“也是,老爺這么疼你,怎么舍得讓你嫁得委屈。”

酒席上,家里所有人都向新人送上祝福,秉忠帶著三妹及孟家的仆婦傭人前來敬酒,靜淵忙端起酒杯站起,秉忠笑道:“孟家的下人們,大多和我一樣,是看著七小姐從小長大的。不怕這兒坐的幾位少爺生氣,我這老家伙斗膽說一句,六位少爺合在一起,還沒七小姐一人得老爺的心疼多呢。七小姐是孟家上下最為珍視之人,如今得有姑爺這般的佳婿,我們打心眼里為七小姐高興、為孟家高興!如今唯有衷心祝愿姑爺和七小姐白首同心,還望姑爺以后大度寬宏,多多讓小姐回家看看我們才是。”

靜淵也如春風和煦般笑著,道:“羅伯伯說哪里話!小子又怎敢那么大膽,七七是孟家的寶貝,也是林家的寶貝,定是要兩家一同呵護才好的。”

他一席話,說得眾人都開懷而笑。秉忠敬了酒,正要下去,靜淵忽然笑道:“羅伯伯,七七自幼逢您照顧,她的香雪井,您怕是也要常來料理才是。”

他此話一出,七七心中頓時一驚,秉忠正要下去,聽他這么一說,頓住腳步。

“什么叫我的香雪井?”七七滿腹疑竇,原本坐在父親對面,突覺得父親從來不曾有過的凜冽的目光,從那溫和的眼里,劍一樣射向她身旁的丈夫。

善存微微一笑:“七七,這件事情我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

孟家三子至誠性子直率,忍不住問道:“爹,這香雪井,不是說是給老七的陪嫁嗎?她一個小姑娘家怎么管得來鹽灶,你不圖個省事交給妹夫?”

至聰咳了一聲,朝弟弟看了一眼,眼光朝靜淵一瞥,至誠自知失言,當即住口。

七七不解道:“爹,這是怎么一回事?”看了眼靜淵,見他神色平靜,面帶微笑,她心中卻只隱隱覺得不安。

善存呵呵一笑:“傻孩子,這有什么奇怪的。恁多鹽井,要順利過到你夫家去,不把一些爛賬舊賬清算好了,豈不給你家姑爺找麻煩?就一口香雪井,要緊趕慢趕理順,也得花個兩三個月的功夫,更何況是七口井?”

七七兀自茫然:“那為什么說是我的呢?我怎么可能會管鹽井?我連鹽灶棚子里是什么樣子都不清楚。”

秉忠在一旁接口道:“七小姐,這七口鹽井,雖說是你的嫁妝,但實際上是會將名分股息全給姑爺家的,這在成親之前,兩家人便商議好了。只是一來婚事辦的太快,二來確實有些淤積的舊賬,如果不處理好,若有不好弄的債務,別家只會認準鹽井的主人,那給姑爺家定會帶來負擔,老爺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就是暫時將所有的股份全部交托在你的名下,如果有麻煩,人家只會來找孟家,而不是找林家。等我們把所有的賬目、債務理清了,將鹽井再干干凈凈地交托在姑爺手上,這不甚好?”

他這么一說,眾人均恍然大悟。

孟夫人笑道:“你們這些做生意的,說起來一套套的,那么簡單的一些事情,非得想來想去,繞來繞去,搞得那么復雜。”

靜淵笑道:“這也是爹真心疼愛小輩,凡事都為我們考慮得周全。我年紀輕,資歷淺,好多事情都還沒有摸著門道,有爹和羅伯伯在一旁照應,真是求之不得。我還在為七七擔心呢,忽然間當上個女東家了,我又對香雪井的業務一竅不通,要真遇到問題,還真不怕她不害怕。”

眾人聽了,都笑了起來,七七見靜淵滿面笑容,心里便松了口氣,也跟著笑了起來。

善存笑得甚為開懷,看似開玩笑,又看似提醒,對七七笑道:“七七呀,你現在可有全清河最好的七口鹽井為你撐腰了,別說你嫁了個這么謙和有禮的斯文姑爺,即便嫁了個拿槍的軍爺,他若要給你委屈受,只怕也得想一想呢。”

大家都哈哈大笑。靜淵也輕輕笑了,他的笑聲是如此溫和,如此好聽。

七七滿臉通紅,慢慢低下頭去,她看到靜淵放在桌下的左手,那只手,修長,白皙,光滑,男人的手難得長得如此秀美。只是這只秀美的手,卻慢慢的、慢慢的攥成了一個拳頭,手臂上青色的血管突了出來,猙獰可怖。

她眼睛盯著那只手,心里有一絲涼意,慢慢透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