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第三章 瞞天過海(2)

第三章瞞天過海(2)

平橋草舍,白墻烏瓦,是熟悉不過的景色;七七站在高處,裹在晚煙中,聽到田疇上有農婦唱著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那歌聲悠悠傳來……

“哥哥喲,哥哥是天上月,幺妹是月邊的星。月亮明時星也亮,月亮暗時星也昏,星也那個昏來……哥哥你肩挑千斤擔,幺妹我為你挑五百斤。哥哥你心里有為難,快與幺妹說分明吶說分明……”

七七靜靜聽著,不覺癡了。遠處,人們在河邊放著孔明燈,天漸漸黑了,孔明燈升上天空,帶著一個個霧圈,燃起點點昏黃,那歌聲忽近忽遠,漸漸消失在水波夜色之中。

“楠竹,”她不知站了多久,方回過頭來,“把火柴給我。”

楠竹答應了,把火柴遞給七七,一手捧著一盞孔明燈,笑道:“大奶許的什么愿?”

七七不答,輕輕擦燃火柴,把手中一張紙條焚了,點燃燈座上的青油燈芯,火苗燃起,微笑道:“放吧。”楠竹待燈芯燃了一會兒,方小心翼翼松開手,孔明燈慢慢升起,照亮倆人的臉龐。

“你有什么愿也趕緊許吧,趁今天大家都放燈,菩薩一并管了。”七七道。

“真的?”楠竹當真了,趕緊合上手掌,低下頭來,七七見她認真,忍不住抿嘴一笑。

楠竹抬頭笑道:“大奶許什么愿不告訴我,我的愿可一定要告訴大奶。”

“哦?是什么?”

“我告訴菩薩,今年可一定要讓大奶給我們東家生個大胖娃娃,太太要抱上孫子,可不知道要怎么高興呢。”楠竹說來,眼里全是笑意。

她的親熱討好,七七向來在心里有所排斥,嘴里說的是好話,聽起來卻不怎么順耳。七七也不回應,抬起頭看著孔明燈越飛越遠,心中默禱:

“菩薩保佑,孟至衡今日誠心求懇,愿我夫林靜淵一切順遂,渡過難關。”

漫天燈火,那是多少人的心愿?她目送她的心愿飛入云霄霧里,直到分不清楚究竟哪一盞才是她的燈,哪一盞燈上燃著她的心愿。

民國十七年正月初一,鹽店街兩邊街道鋪設巨幔,遮天蔽日,幔下掛滿花燈,支架連接之處,用竹簽纏紙制成瓜蔓長藤,金綠掩映,寓意“瓜迭綿綿。”行人提燈在幔下穿過,名曰“瞞(幔)天過海”。

清河產鹽為川蜀之冠,多富商大賈,民間的慶祝活動多由鹽商出資主持。燈會花費巨資,工程浩大,除因大喜或大事,乃非常年之舉。規模最為宏大的一次是清末宣統元年的“皇會”。是年光緒帝駕崩,宣統即位,醇親王攝政,清河辦了一次盛大的燈會,祀光緒皇帝的靈堂設在鹽商業協會館五皇廟,遍館皆掛彩燈,并以此為中心,分成三條線布置“瞞天過海”,幾乎囊括清河的所有街道。鹽店街的燈會更是規模空前,時天海井林世榮尚在世,籌措巨資,一呼百諾,從平橋一路鋪設巨大布幔到鹽店街,制做了十幾萬盞花燈。入夜張燈時,徜徉穿行于街道,流連于十里燈河之中,“瞞天過海”。白天五彩繽紛,夜里燈光耀眼,熱鬧異常。

此后逢春節,鹽店街每年均有燈會,民國十七年這一年的燈會,是由運豐號和天海井聯手預備的。七七從成都回來,才知道父親和丈夫一夕之間,花了五十萬大洋。

七七從沒想過,一向簡樸的父親,會如此揮霍。她更沒想到,林家早已非當年聲勢,向來冷靜自制的丈夫,竟也會參與這種華而不實的事情。她猛然想起同興盛呂家那場宴會,被靜淵譏笑為“樹上開花”。

“靜淵,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她都來不及和他傾訴別情,第一句話就流露出擔憂,“我爹向來不是這樣一擲千金的人,這燈會辦得讓人覺得好生……詭異。”

“你爹決定要做的事情,向來不會有錯的。我只要跟著做,便不會有什么問題。”靜淵微微笑道。

七七急道:“可是這么多錢,一下子就花沒了。一個絞鹵工一個月最多只掙得了兩塊大洋,你們這么花錢……,一定有緣故。”

靜淵臉上現出一絲詫異,眸光一緊:“你出去這么一趟,倒是知道了不少事情,連絞鹵工一個月掙多少錢也搞清楚了。”

七七低下頭:“我也是聽人說的,好歹家里也是開鹽號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會什么都不知道。”

“那也是。”靜淵把她拉到身旁,伸出白皙瘦削的手指輕輕拂開她鬢邊柔絲,柔聲道,“放心,我只是幫著你爹籌了些款,鹽店街哪家鹽鋪不想出風頭?天海井沒出多少錢,不要擔心了。你信不信我?”

“我自然信你。”她抬起頭,雙目如水,那目光冰雪無邪,篤定恍如即便天上下著雨,靜淵要說出著太陽,她也會深信不疑。

他情不自禁就吻了下去,分別數日,此刻終于溫香滿懷,他方知所謂相思近狂,直能讓天地顫栗。

她用手抵著他的肩膀,輕聲道:“還是白天呢……。”不待她說完,他已一腳將門踹來關上,她猝不及防,他的熱氣已經撲了過來。

“七七,”他抱緊了她,“我真的什么都想不管,我只要你……”

被他的激情點燃,她嚶地一聲軟俯在他懷中,靜淵快步走到床邊,將七七放到床上,伸手解她的衣扣。七七雙頰如火,如綻放的花朵般嬌艷,任他沿著自己的脖子、鎖骨一路吻了下去,雙手情不自禁伸出,幫著他寬衣解帶。已到冬天,她的衣服穿得不算少,扣子解到最后,他終于不耐煩,用力將她淡黃色的里衣哧地一聲撕到一邊,她輕柔地回應著他,她的輕聲呢喃讓他更是情烈如火,可是,一想到眼前這張美麗的臉上歡愉感動的表情,將在以后變成憎惡與悔恨,他就不由得心弦顫抖。“七七,七七……”他輕喚著她,聲音中竟似帶有一絲絕望。

“靜淵,我要怎么樣才能幫你?”她心中又是甜蜜又是無助、又是酸苦,心里喊著這句話,卻又怕他聽到她心里的聲音,只能緊緊抱著他,緊緊地纏繞著他,將臉龐倚在他的頸側,恨不能讓自己在他懷中融化成一汪春水……

他抱著她睡著了,他似乎很累很累,睡著了都蹙著眉。

其實在成都時,芷蘭就告訴七七,北方的鹽路恢復,淮鹽將重新入楚,清河的鹽不日將被限制僅在西南銷售,政策一出,清河絕大部分鹽商將遭受重創。越是大的鹽商,受的影響就越大。

“你爹和我爹又不是只做鹽的生意,”芷蘭道,“他們幾十年的風浪都挺得過來,還怕這點事情?”

這個消息,是芷蘭的丈夫透露出來的,風聲實際上已經傳到了清河。靜淵剛剛才租下了一百多口鹽灶,如此一來,產出了鹽,卻只能大量囤積在倉庫,無法賣出去。

幾番試探,他終是不忍讓她擔心,怎么也不肯告訴她他的難處。七七心頓時揪緊了,她悄悄撫摩著他被汗水濡濕的烏黑額發、他的眉毛、鼻子,那棱角分明的薄薄嘴唇,心中愛憐無盡。

“東家!”楠竹清脆的聲音從屋外傳來。

靜淵猛然從熟睡中驚醒,睜開眼睛,七七正自凝視著他,被他嚇了一跳,臉一紅,連忙把手從他嘴唇上拿開。

“戚掌柜來了,說歐陽所長找你,在六福堂等著呢。”

靜淵微微一皺眉,定定神,清了下嗓子,道:“好,我馬上來。”鼻中只聞到七七芬芳的呼吸,懷中一片柔膩溫暖,兩人眼睛距離不到半尺,她紅暈滿臉。

靜淵眼神在說:我去了?

她嫣然微笑,用唇語說:“去吧。”

他嘆了口氣,在她唇上用力吻了一吻,一面接過她遞給他的衣服。

七七終究是不放心,悄悄去了香雪堂找了秉忠。

“羅伯伯,明明現在是需要錢的時候,爹和靜淵還這么做,我實在不明白。”

秉忠淡淡一笑,“放心吧,姑爺既然說沒事,就一定沒事。”見七七一臉擔憂和茫然,嘆了口氣,終忍不住道:“麻煩是肯定有的,但是如今我們四川軍閥內斗不斷,三年一小仗,五年一大仗,北方也是時不時就打起來,清河鹽商向來是在亂世中尋得安穩的,這個麻煩持續的時間不會太長。”

“既然如此,那更該節約開支,好好挺過風浪才對呀。”

“傻孩子,”秉忠聽她說得天真,笑了,“鹽巴公爺的錢,哪有白花的。”

秉忠告訴七七,春節一過,新任鹽運使就要上任了,既然如今的問題出在運銷上,那就把力氣使在管事的人上頭。

笑著拍拍她肩膀:“男人們做事情,豈是你這個小姑娘能看得透的?”

七七方輕輕松了口氣。

秉忠慈愛地看著她,忽然道:“七七,三妹說你去成都看了一所學校。”

七七尷尬地笑了笑,輕輕咬了咬嘴唇:“羅伯伯,不要告訴別人。”

“你還這么年輕,靜淵也不能把你一直拴在林家那個大院子里。你雖嫁給了他,”秉忠嘆了口氣,“有時候也不要忘了在心里也給自己提個醒,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依靠誰過一輩子。七七,有些事情,你爹、還有我、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幫不了你。”

她以為他在責備她,把頭低了下來。

秉忠卻摸摸她的頭,恍若小時候和三妹調皮做錯了事,被秉忠發現,他總背著善存偷偷責罵她們,卻又忍不住幫她們善后。

“七七,這件事情,你做對了。”秉忠凝視著她。

“羅伯伯……”

“你若真想去念書,羅伯伯會幫你。”

那目光如此溫暖,似在給她力量。

她感激地看著秉忠,卻從他愛憐的眼神中看到一絲憂慮。

孔明燈漸漸消失在天空中,七七往南側看去,密密高墻下,是如練的燈火,七七沿級而下,步入那片輝煌燦爛的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