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紅塵飄零(2)
七七滿臉通紅,不知道是那婦人的一番話讓她害羞,還是因為燒沒有退的原因。把箱子提了提,走了幾步,卻一點力氣也使不上。秋老虎的高溫,田埂路上熱浪一陣陣襲來,天上的微云俯瞰著她,似乎她是它們在無意間遺失的一個孩子,被丟棄進了一個磨子或是一個烤箱,只能眼睜睜地看到她被碾碎,被烈焰烘烤。
她怏怏地坐在箱子上。
這個行李箱,是羅飛送給她的十七歲生日禮物,老早就買好的,從法國輾轉運到清河,花了大半年的時間。
那個時候她還住在犍為的工地附近,他帶著胭脂回了趟清河,順便就把箱子拿了過來。她正在給寶寶做衣服,他們回來,把箱子放到她面前,羅飛站在一旁笑吟吟看著她,知道她肯定會喜歡。
極具韌性的白楊木,內襯是亞光紋云絲和絲絨,還有一個支架可以放一套咖啡杯,內衣、襯衣有專用的格子,里面另有一個小箱子,羅飛說:外國人心想得細,這個箱子是給女孩子的,里面這個小的用來放布娃娃。
她確實喜歡,喜歡得不得了,笑得嘴都合不攏。她知道羅飛喜歡看她笑,她就由衷地露出最美麗的笑來。
她看著箱子左下角刻的asnieres的字母,試著讀:阿斯………,臉頰紅暈上來,有些害羞,沒有讀下去。
羅飛笑道:“那個上海買辦說,這就是這個箱子工廠的名字,叫埃斯涅。”
他讀起來卻像是“愛死你”,胭脂在一旁聽著,嘴角不由得尷尬地抽動了一下,七七用手撫摩著箱子,臉立時變得通紅。
“七七,等孩子生下來,休養得差不多了,你就去念書,提著這個箱子。”他看著她的眼睛,柔聲道。
她沉默了半晌,輕聲說:“就是有些沉。”
他笑道:“這樣才堅固啊,手柄用的是最堅實的厚牛皮呢。”突然聲音一頓,笑容凝結在嘴角。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是在那一天,她決定再也不能拖累他。她只想時間趕快過去,讓她把孩子生下來,然后她再走。
淚水涌上七七的眼眶,茫然四顧,荒村野路,陽光把她四周的顏色全部變成了一個渾濁的色調。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離開得這么匆忙,連句告別的話也沒有跟他講。
不知道為什么,她覺得自己眼中熟悉的世界突然間變成了一片毫無用處的廢墟,她認為她是有錯的,這個世界坍塌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她自己,可她卻搞不清楚自己錯在哪里。
這條路臨近官道,她不能久留,發了會兒呆,一咬牙,慢慢站了起來。
她打開箱子,里面有一張六尺寬的衣料,攤開衣料,把孩子的衣服全放在里面,又撿了兩套自己常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裹,把箱子拖到田埂邊,推進水田里。
聽到那沉悶的撲通一聲,她的心疼了一下。可是箱子真的太沉了,她帶不走,她的過去也太沉了,她決定都丟下。
喘了會兒氣,汗水流到眼睛里扎得發疼,手絹濕透了,她只好用手擦了擦汗,用力把包裹往身上一套。
十七歲的孟至衡,面對自己選擇的、廢墟一樣的命運,她連思考的力量也積攢不起來了。惟獨清楚一個很簡單的事情:活下去,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
“寶寶,媽媽為了你,什么苦都吃得。”她一面挪動腳步,一面悄聲跟孩子說話,“可是……”她突然哭了出來,“可是,媽媽能吃苦,寶寶不可以吃苦啊”眼淚又涌了出來,燒灼著她蒼白的臉頰。
她知道孩子能聽到,每次她跟孩子說話,她都能感覺肚子里有輕微的動靜。她含淚微笑著,似乎懷中已經抱著一個嬰兒,白白胖胖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用可愛的小手輕輕抓撓著,小腳踢踏著,回應著她溫柔的言語。
她忽而微笑,忽而流淚,忽而自憐自傷,忽而又給自己打氣,擦了擦眼淚和汗水,走兩步,停一停,走兩步,停一停……
她走到了那婦人說的小茶鋪,這一段只有幾百步的距離,她卻如走了一輩子那般漫長。
小茶鋪的外頭全是牛屎雞糞,一個鄉紳打扮的男人坐在一張條凳上,身邊桌子放著一個大土碗,裝滿了熟雞蛋。他一個個剝著雞蛋,把蛋殼扔得滿地都是。他的腳旁放著幾只死兔子,蒼蠅繞著兔子飛來飛去。
七七目不斜視、小心翼翼路過他,也撿了根凳子坐著。
他吃著雞蛋,嘴里塞得滿滿的,瞟了她一眼。
幾個村漢也瞟了她一眼,不,不止一眼。
茶鋪的伙計給她倒了一碗茶,水灑了一桌子。
她咕咚咕咚地把茶喝完,又要了一碗,那伙計與她的眼睛一對視,手忍不住又顫了一下。她漠然不語,把那碗茶喝完,低下頭,費力地把自己鞋子上沾的雞糞一點點在地上蹭掉。
“喂小姑娘,”那個吃雞蛋的鄉紳把身子轉了過來,“你到這里來做什么?”
她抬起頭,看到他嘴里沒有吃剩的雞蛋黃,忍不住想嘔吐,忙把眼光挪開不看他,可對面有四個光著上身的鄉下漢子,正睜大眼睛盯著她呢,她只好又把目光移回來。
“過路的。”她說。
“你男人呢?”
“我沒有男人。”
“那你……你那里是怎么回事?”他猶豫了一下,指著她隆起的肚子。
她紅了臉,那嬌羞讓周圍的男人心里都嘆息了一聲,她不理他,對伙計道:“有沒有什么吃的?”
“吃的,哦,吃的”那伙計道,眼睛也盯著她的肚子,恍惚了一下,道:“有煮雞蛋。”
她想起那鄉紳嘴里的雞蛋,又想吐了,揉了揉太陽穴,勉強道:“有別的嗎?”
“苞谷粑。”
“還有沒有別的?”
“哎呀,我說太太,你要吃好的,到縣城里去,這里都是過路人歇腳的地方,沒有你們這些富貴人吃的東西。”
“吃兔兒嗎?”那鄉紳踢了踢腳邊的死兔子,調笑似的看著她,似乎想惡作劇一般嚇嚇她。
她明澈的眼睛看了那些兔子一眼,抬頭對那伙計道:“你們這里有鹽嗎?”
“有。”
“你幫我拿只兔兒剮了,清燉,謝謝。”
她聽到男人們輕輕“噓”了一聲,可她就跟上次發瘋似的想吃魚一樣,有了吃的念頭,就摁不下去了,非得吃不可,要是想吃人她也能發狠吃下去。她輕輕撫摸著肚子,對孩子悄悄說:“寶寶,我們吃兔兒,好不好?”
那個鄉紳睜大了一雙細長的眼睛,頗有興趣的看著她,眉目間神色復雜,她不管了,腦子里嗡嗡地全是兔肉湯沸騰的聲音。
“三塊錢一只。”那鄉紳提醒她。
她沒有回答,手肘支在桌子上,看著桌上一只久久不愿意離去的蒼蠅。她心中一股難以言說的憂傷,蒼蠅撲扇著翅膀,震動著她耳邊的空氣,而她卻悲傷地再次聽見自己的世界坍塌時的聲音。
她雙腿發軟,既是因為病和累,也是因為恐懼,然而這恐懼卻不是因為她即將面臨的生活的艱辛,而是對過往的絲絲依戀讓她痛徹心扉,她怕這種痛會讓自己失去堅持的力量。
“三塊錢一只。”那鄉紳又重復了一遍。
她聽著,卻像是命運在對她做終極的拷問似的,堅持,還是不堅持?回去有柔軟的絲綢被子,冰鎮的冷飲,噴香的熱雞湯,還有她最愛吃的魚,紅燒的魚,炸的魚,煎的魚,燉的魚,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回家,回到父親身邊,或者回到丈夫身邊,可不論回到哪里,她都會重新變成工具,重新被囚禁起來,做一只金貴的鳥兒,做一個不能暢快地愛與恨的空心人。
“喂,小姑娘”那鄉紳把自己的音量放大,“你究竟吃不吃兔兒?”
她木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放在條凳上的包袱,咬牙道:“我吃。我給你錢。”她把目光藏起來,她自己都能看得到其中的兇狠。
那鄉紳咧著嘴勝利地笑了。
過了一會兒,鄉紳的同伴也來了,一個刀疤臉的中年男人。
那幾個村漢見到那刀疤臉,似乎特別害怕,尤其是當刀疤臉瞪視著他們的時候。他們挑起自己的扁擔,趕緊離去,臨了再依依不舍又看了七七幾眼。
大肚子的美人兒啊再見了
刀疤臉甚是尊重那個鄉紳,輕聲向他匯報什么。
她不關心他們的話,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兒,之前還不忘把手搭在包袱上面,后來實在覺得不舒服,想著要是別人真要搶,她便是拼了命也敵不過,索性又把手放開。
她聞到兔子肉的香味,睜開眼睛,過一會兒那伙計捧著一個鐵鍋出來,她讓他清燉,他便當真只是白水加鹽,連姜蔥也沒有放。她也不管了,接過伙計遞給她的一把大勺子,舀了一勺湯,吹了吹,一口喝下去。
“小姑娘,我們也能吃一點嗎?”那鄉紳笑著問她。
刀疤臉見鄉紳笑,自己也笑起來。
七七喝著湯,沒有轉過頭看他們,卻點點頭。
這兩個男人便堂堂地走了過來,跟伙計又要了碗筷,坐在一旁,大大方方地從鍋里舀了兩大碗,吭哧吭哧地吃起來,把骨頭吐得滿地都是,吃完一碗再舀一碗,邊吃還邊聊起天來。
七七只是低著頭安靜地喝著湯,也夾了幾塊肉吃,終于有了些力氣,看了眼鍋里,兔肉幾乎都被這兩個男人吃光了。
她擰了擰自己濕透的手帕子,擦擦嘴,緩緩說道:“你收了我三塊錢,卻吃了一半還有多,算少一點,就還我一塊五吧。”
刀疤臉一口湯嗆了出來,噴到那鄉紳的身上。
那鄉紳故意瞪起眼睛:“小姑娘你膽子好大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誰說話?”
她冷冷地看著他,也做出兇狠的樣子來,那是屬于她孟至衡的、獨有的倔強的兇狠。
他與她對視半晌,再一次哈哈大笑。
她也笑,笑得有些苦澀,過了一會兒,卻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舞了舞自己細嫩的手,哽咽道:“對不住,對不住我腦子里有點亂”
兩個男人傻眼了。
她的眼淚洶涌而出,飽含淚水的美麗雙眼把極為動人的哀求如子彈一樣拋向他們:“求你們……帶我去你們說的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