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店街
孩子很有些沉,讓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待抱在手中那種沉甸甸的踏實感沖上心頭,他臉上終于露出一絲微笑,低下頭,在嬰兒熱呼呼、飄著奶香味兒的臉蛋上親吻了一下。
孩子咿呀了一聲,睜著亮亮的眼睛,伸出胖胖的、帶著小圓渦的小手在空中舞了舞,靜淵怕他冷,要將這只調皮的小手塞進襁褓中去,七七在一旁看到,道:“不用,他喜歡動,就讓他動。”
“哦,好。”他忙說,冷不防那只嫩嫩的小手啪的一下打在他嘴上,靜淵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將小手握在自己的手掌心里,心中熱流滾動,幾乎要落下淚來。
七七坐在一旁削蘋果,是他送來的蘋果,清香滿溢,一室皆芬。
他的目光卻從兒子的臉上移到她的身上,再也沒有挪開。
她低頭熟稔地削著,蘋果皮連成一串,被她纖細潔白的手輕輕掀開,一絲不斷,露出飽滿的果肉。
“你母親還好吧?”她輕輕問,順手從桌邊小柜子上拿了一個白色小盤子,把蘋果放在上面,切成了一瓣瓣,花朵般綻開。
“還好,”他說,“如今可以由人攙著走路了。”
七七垂頭默然半晌,從枕邊拿過一個打好的包裹,放到桌子上,說道:“四哥托人從云南買了些藥,我記得那日聽大夫說,風邪的藥方里有剪秋蘿、土黃岑兩味不好找,便讓他幫我弄了些。你一會兒帶走吧。既然已經有好轉,藥就不能斷了,以后若還是缺,你可以隨時去運豐號找我爹,多個人想辦法總還是好的,別耽誤治療。”
靜淵低頭看著孩子:“你還記得,謝謝。”
“我爹說,六福堂也要搬去平安寨。”她道,“是真的嗎?”臉上有些詫異。
“是真的,”靜淵道,“這是鹽務局下的令,平安寨被政府作為了戰時庇護點,在那里比在別處安全。你父親買的地是在北邊,我要搬去的地方是在西南處,是鹽務局的地。”
她嗯了一聲。
“吃點吧,”她用牙簽挑起一瓣蘋果給他,他接過。
她也拿了一瓣吃著,一面吃一面說:“你送來的蘋果剩了好些,吃不完,我拿了一些給這層樓的病人,你不介意吧?”
靜淵搖搖頭。
蘋果放入嘴中,酸甜可口,他的喉嚨卻很酸澀,像有石頭哽著。
懷里的孩子輕輕呀了一聲,小手不停晃著,看著父親手上的那片蘋果,靜淵微笑:“小家伙,你要吃嗎?”
嚼了一小點,放在他的小嘴中,孩子砸吧了一下味道,唾涎流出,在晶瑩剔透的皮膚上劃出一條亮線。
七七放下手中的東西,拿了塊干凈手帕走過來,因傷口還有些疼,她只微微彎下身子,給兒子擦了擦嘴角。
他聞到她身上的溫馨的香味,再也忍耐不住,伸出一只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襟。
“回來吧,我會珍惜的。”他看著她,絕望地看著她。
小家伙已經認識母親了,見她來了,呀呀的叫著,七七伸手把孩子接過抱在懷中,順勢走到床邊坐下,衣襟從他手中脫離,如一片流云。
“他還沒有名字,你給他取個名字吧。”她抬頭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頭看著孩子,“我沒你讀的書多,什么都不懂,那天跟他舅舅們商量說給孩子取個名兒,怎么想也想不出來。”
她的臉龐已經變得圓潤而艷麗,輕柔細語中,梨渦若隱若現,只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嘴唇上沒有什么血色。她自嘲地笑笑:“三哥給我好多名字瞧,我怎么都不喜歡,我說,我就能想得出心肝寶貝兒這幾個字,別的都想不出來。要不就叫他心心,但又容易跟我二哥的女兒叫重了。可又不能叫他肝兒……呵呵,”她忍不住笑起來。
靜淵也笑了,可是只有他知道,什么叫心如刀割的滋味。
“文昌,叫文昌,好不好?”他說。
七七沒有什么猶豫,立時點頭:“你說好就好,你是他父親,你說了算。”
靜淵一顆心懸在空中,只覺得不對勁,惴惴不安地等著她說下文。
她果然緩緩抬起頭,說道:“靜淵,”這是她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你對這個孩子要做的事情,只要是為他好,我不會拒絕。你送來的吃的,用的,我收下,是不想讓你為孩子擔心,或者說,也是不想讓你為我擔心,我很好,這段時間,我一直都很好,很平靜,因而我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我不怪你,我知道責備也好、怨恨也好,對我沒有任何好處,更何況正如你所說,你有你的立場,孝字大過天,這是你做人的原則,因而我尊重你,絕不再讓你為難。只是有些事情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會再回到晗園,不會再回到你身邊。”
他覺得血管中的血液在一滴滴的凝結,從腳底到腦門,一寸寸地冰冷。
“每當我看到孩子的臉,我就想,真是幸運啊,我保住了他,這么可愛的一個孩子,我保住了他。所以,”她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靜淵慘白的臉,“我從來不后悔那次在佛堂發生的事情,是的,我是失手才打上了你母親,可是,如果她執意要傷害我的孩子,我會跟她拼命,也許,我真會殺了她也不一定。”
“七七,”他費力地說,“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你看,我就是這樣,”她微笑道,“我永遠站在你母親的對立面,也不會再容許自己去妥協或者求全。更何況,我們兩家之間……”她說到這里,微微停頓了一下,秀眉蹙了蹙,續道:“總之我們的婚姻,注定背負許多不得以要背負的東西,這么多年下來,我累了,就這么結束也好。假如你對我說,你再忍忍,就呆在晗園,再不去玉瀾堂,而且母親年紀大了、又有病,總有一天她會先我們離去,可我問你,你覺得正常的家應該是這樣嗎?你覺得這樣做,鴻溝就沒有了嗎?你覺得我們能假裝所有的問題都不存在,裝出沒事的樣子、幸福過下去嗎?你覺得當再一次有人尋機挑撥,你會知道你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嗎?”
“我知道,我知道的,”他喃喃道,可是語言卻蒼白無力。
“靜淵,我們都放開吧,我放開你,你也放開我,也許有一天,我們都能重新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世界這么大,人生還這么長。”
“可是,我無法想象再沒有你在我身邊,也無法想象有一天你會和別人在一起。”他顫聲道。
“可我們總得活下去,對不對?”她淡淡一笑,“日升月落,沒有誰能真正離不了誰,只是你不承認而已。你就當我十年前走了再沒有回來,我們再沒有遇到。你在玉瀾堂,依舊可以過你的日子。”
“不一樣了,”他苦笑道,“永遠都不一樣了。”
“那么,”她輕輕把孩子的小手放入襁褓中,輕聲道:“我也沒有辦法了。”
孩子啵的一聲,嘴角又流出口水,她給他擦干凈,輕聲道:“文昌,嗯,也是個不錯的名字呢。小寶貝,你有名字了。”用手指輕柔地點了點孩子白皙柔嫩的鼻梁,臉上綻開了笑。
外頭老媽子咳了一聲:“七小姐,老爺他們來了。”
七七應了聲:“知道了,進來吧。”抱著孩子站起身來,對靜淵道:“回去吧,別忘了把藥拿著。”
靜淵的臉變得青白,低聲道:“我不會放棄的。”
七七輕輕搖著孩子:“可我已經放棄了,回去吧靜淵。”
至慧終于又來了一封信,那時已經臨近十二月了。
信中并未說什么,只是簡單地報了個平安。信紙是最普通的草紙,鋼筆暈染出一團團墨漬,想是揣在懷中被汗水浸濕。寥寥數字,只為了讓家人放心,也可能是戰火中根本無暇執筆多寫。
這封信并沒有讓大家少一些擔憂,因為從隨軍記者登在日報的文章上,誰都可以想象得到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情況。川軍戰士們出發時單衣單褲,腳登草鞋,直走到河南境內才剛剛開始穿上棉衣,到山西時已冰天雪地,需要一邊烤火才能一邊前行,部隊初到山西,裝備簡陋,行如叫化,更受各外系軍閥冷落,口糧得不到接濟。其中,川軍大軍閥田頌堯的部隊,在裝備里,比之劉文輝、劉湘、鄧錫侯等人的部隊差了很多,因為他的屬地稅收非常少,川北的二十六個縣都很窮,寄養也不足,欠軍餉是常有的事,穿的軍裝很破,有的時候甚至就是打赤腳,走到山西,一些士兵不得已只好四處搶奪糧食,甚至哄搶晉系部隊的軍械庫,在嚴寒中凍餓而死者不計其數。蔣介石知道后大罵:這幫四川叫花子沒有什么用,讓他們從哪兒來滾回哪兒去
在至慧的信里,他沒有提到這些,只在報完平安后寫了一句:兒必不辱生我養我之巴蜀也。
信是由一個姓沈的記者帶來的,問及至慧的部隊此時在什么地方,沈記者道:“現在也說不清楚,說會駐守在長治,一時又聽說可能會去山東。不過在哪里都一樣。其實……”沈記者想了想,對孟家眾人道:“二公子其實很希望能有一場大仗,很多人都是這么希望的,憋得太久了,山西那邊閻錫山的人看不起四川兵,只讓他們去一些邊邊角角,既沒有補給,又沒有機會打鬼子。大家都想一雪恥辱。”
不管至慧是否能收到家人的回信,善存還是親自給兒子寫了一封厚厚的家書,七七坐月子的時候都沒有閑著,和嫂子們一起給至慧做鞋子、做衣服,孟家又買了好些糧食和藥材托人送往前線,至于是否能到達至慧的手中,卻只能聽天由命了。
除夕前,清河的各家鹽號和運鹽號,開始紛紛往平安寨、高桐等地搬遷。
七七的香雪堂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