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何氏去鎮上,二武從鎮上回來了。順帶給她捎了信兒,說原定于二月底的縣試,因知縣老爺要去州府里辦一宗什么大事兒,推遲到三月中旬了。梨花小舅舅讓她別掛心,一切都好,錢也夠用等等。
何氏滿心的勁兒象是被人扎了一下,漏了大半兒。趕叫讓李海歆套牛車,夫妻倆去何家堡報信兒,順帶開解梨花姥爺姥娘。
從何家堡回來后,何氏再也不提去鎮上扯布的事兒。又因孩子爹說,咱們本是平常人家兒,給孩子穿那么好的衣服,不是讓人家孤立咱年哥兒?
何氏一想也是這么個理兒。回家后悄悄跟幾個女兒說,“這會子我怎么辦什么錯什么?”
春桃悄悄笑著,“娘是高興糊涂了唄。”
何氏打她一下,出去做晚飯。
第二日李海歆去看了吉日,定在二月十八入學,說是大吉。何氏高興得很,趕著讓李海歆去村南頭屠戶家里看看有沒有新鮮的豬肉,買了茶葉點心,把家里的雞蛋備了三十個。
半夜時候,下起了淅淅瀝瀝的春雨,直直下了大半夜,天將亮時才停下來。
李薇被屋后的竹林中有麻雀和喜鵲在枝梢上喳喳啾啾的叫聲吵醒。剛剛停歇的雨滴順著房瓦檐滴嗒滴嗒的落下,春雨過后的冷冽清新氣息,夾著梨花杏花淡淡的香氣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她睜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直直盯著房梁,心思頭想著昨天大山提到過的筍子,也不知春雨過后,是不是真的跟書上說的那樣,這大片竹林中突然冒出許多鮮嫩的竹筍來。
南間兒那邊傳來希希索索的輕響,是佟永年那小娃兒又起床了。不由打心里眼里佩服起這小子來,自打到了她家,他幾乎每天都是在這個時辰起床,做為一個剛剛過了七歲生辰的小娃娃兒,他的自律自制讓李薇這個偽小孩汗顏。
外面一有動靜兒,睡在對面炕上的大姐也醒了,輕手輕腳的穿衣下地,走到外面兒,悄聲說,“年哥兒,起這么早做什么?”
佟永年輕聲回了一句什么,李薇聽見大姐笑著說了句,“別慣著她!”細碎的腳步聲遠去,不多時便聽見廚房木門開合的聲響。李薇撇了撇嘴兒,大姐口中她,自是自己這個偽奶娃兒了。
這聲音把還在睡著二姐春蘭驚醒了,緊接著堂屋門“吱扭”一聲也開了。院中響起她爹李海歆的聲音,“這破門得抽空換換。”
何氏跟著從屋堂走出來,笑笑,“這話聽你說過幾回了。”又喊春桃,“又起這么早干啥?”
春桃從原來佟永年住著的草屋中抱了捆柴出來,墊腳往院外看了一眼,“年哥兒才早呢。”何氏順著她的目光過去,一個頭戴青色頭巾的小身影正貓著腰,在竹林里鉆來鉆去,象是在找什么。
何氏奇怪的問春桃,“大早上的年哥兒在找啥?”春桃抱柴進廚房,一邊回說,“前天大山來玩兒,說過等下雨后一塊兒挖筍子的話,梨花念叨著,他就記住了。”
何氏一聽也笑了,往東屋北間瞄了一眼,跟春桃念叨,“梨花這丫頭聽見別人說啥她都稀罕,年哥兒還慣著她。”
春桃往灶里添了一把柴,把臉扭過來,朝著門口,笑著說,可不是。又說,“冬天里娘教我做鞋,我也學得差不多了。年哥兒的鞋讓我做做試試吧。”
春桃再往前三月就滿十三歲了。一向沉穩的她,自分了家之后,行事更加沉穩,加上她柔和的性子,渾身上下透著十五六歲少女才有的溫婉氣韻。此時,她坐在灶前,紅紅的火苗舔著鍋底,連帶把她的側臉兒染紅,更顯得嬌俏溫婉。
聽她輕聲慢語,又看她淺笑如花,何氏心里頭感嘆,一不留神兒,大女兒都成大姑娘了,臉兒上的笑容更是舒展。
春桃說了話,不見何氏應聲,凝目過去,卻見她娘笑瞇瞇直盯著她打量。臉兒一紅,頭扭回來,繼續添柴燒火,“娘看什么呢。看得人怪瘆得慌!”
春蘭從東屋出門來,何氏又細打量,二丫頭這一年來也長高不少。往前六月里她也滿十一歲了,個子抽得也快,孩子氣兒已消了少。
又想起九娘娘的話,心里盤算著,若是今年能忙得過來,就不讓春桃春蘭去地里干活了。
回頭朝春桃笑笑,“行,年哥兒的鞋子你做做試試。我呀,抽空給你和蘭丫頭兩個做身衣裳。”說著進了廚房,去舀苞谷糝。春蘭進來又問了一遍,年哥兒在竹林子里頭鉆來鉆去,是干啥。
聽說是給梨花找筍子,也不由的嘟噥一句,“……慣她慣沒人樣兒!她要天上的星星也去給她摘?!”彎腰找出給雞拌料的木盆子,去剁菜葉子。
春桃抿嘴笑著,跟何氏說,“娘,你看吧。連春蘭都這么說。”往灶里添了把火,跟何氏半真半假的埋怨,“要論起來,我和春蘭最虧。有好吃的好喝的緊著他,他狠慣著那兩個小的,就連對春柳也比對我們好些。”
何氏騰出手,笑著拍打她一下,“當大姐的,還記跟弟妹記較這個,不知羞!”
直到外面群雞撲棱著翅膀爭食兒,那頭老驢應景兒的叫喚起來,李薇身邊兒一直熟睡著的小四姐春杏才被驚醒。
睜著茫然的大眼睛,左右瞄了瞄,才忽的坐起身子,手腳忙亂的穿衣裳,小嘴嘟嘟噥噥的念叨著。李薇不用細聽就知道她念叨的是啥,無非是和誰誰要去抓把斑鳩,又和誰誰要去擰靡靡……
小春杏穿好自己的衣裳,又過來掀她的被子,學著大姐的神態動作,輕柔的叫著,“梨花,乖,起床啦!”
李薇嘴角很是抽了幾抽。自打佟永年定要了去學里,她娘便把這個看護她的光榮任務鄭重的交給她的小四姐。
一向游手好閑的小春杏乍然得了如此重任,樂呵老半天兒,這幾天來,處處裝小大人。
隨著被子被掀開,絲絲冷風鉆進來,李薇打了個哆嗦,忙收起心思,配合小四姐穿衣裳。
在她積極主動的配合下,小春杏很快完成了第一項任務:穿衣裳。利索跳下炕,穿好鞋子,又給李薇穿。
新鮮出爐的春杏小保姆熱情高漲,拽拉提,折騰了好一會兒,終于將兩只穿反了的鞋子艱難的套在她腳上,喜孜孜的抱她下炕。
李薇這個時候盡可能不說話,屏住呼吸,以勉惹得她分了神,把自己摔下來。
“娘,娘,”小春杏吃力的抱著近些日子長了小肉肉的李薇,出了東屋門,大聲叫嚷,透著十分明顯的炫耀,“看,我給梨花穿衣裳穿鞋子啦”
何氏從廚房中探出頭,看著小春杏抱著梨花,梨花的小腿離地面只有半尺高,恍惚間,又似看到春桃當年也這是么帶春柳的。心里頭一陣感慨,忙快步過去,把李薇接在懷中,夸她,“小杏真能干,快趕上你大姐了。”
春杏喜孜孜的笑著,眼睛在院中掃了一圈兒,問,“哥哥呢?”
春柳從鍋里打了熱水,在院中的臉盆架上放好,過來拉著她去洗臉。
李薇這才哼嘰著指著自己的小花鞋。“反!”
何氏低頭一瞧,可不是反了,抿嘴笑著,一邊和春桃說,“梨花這些天兒會說的話兒,也不知道哪里學來的。”一邊把她的小鞋子換過邊兒來。
春柳給小春杏洗過臉兒,雙手掐著小腰,立在籬笆墻邊兒很有氣勢的大聲喊,“年哥兒,還不回來洗臉?!”
孩子爹李海歆從東面甘薯窖子里拎了幾塊甘薯回來,聽見了,笑著跟何氏說,“看三丫頭這小嗓子亮的。”
何氏給李薇把穿反的小鞋子換回來穿好,喊春柳,“你跟弟弟說話不能小聲點?”春柳背著何氏小鼻子皺了皺,表達不滿。
正說著,看見大武媳婦兒從竹林小道兒上過來,忙過去招呼,“大山娘,大早上的有啥事兒?”春蘭喂完雞,看見她,也叫了聲大武嬸子。
大武媳婦兒隔老遠就笑著,“你們家一大早上的就這么熱鬧。”又見佟永年從竹林里鉆出來,笑著,“年哥兒,剛下過雨的天兒冷著呢,往那里鉆啥?”
佟永年眼睛含笑,叫了聲大武嬸子,抿嘴兒立在柵欄口,等她先進院子。大武媳婦兒又夸他,“海歆嫂子,你瞧瞧年哥兒多懂事兒。我們大山呀,見天兒跟他一塊兒玩著,愣是半點兒沒學會。”
何氏笑著自謙了兩句,又讓年哥兒趕快去洗臉,早飯就好了。
等他進了廚房,才跟大武媳婦兒數叨著,“這孩子一大早就鉆竹林里給梨花找什么筍子……筍子這會兒哪出得來呀,得再等上十天半個月的……”,大武媳婦兒捂嘴笑,又感嘆,“海歆嫂子,當時年哥兒入你們家的時候,我心里頭擔心又不敢說。這會兒看得他往得踏實,和你家這幾個處得又好,才敢說一句,當時呀,還真怕他看不上咱這莊戶人家,偷偷跑了呢……”
何氏原先也跟孩子爹還私下里念叨過,怕這這孩子在他家不適應,又怕那個賀府會突然冒出來,強帶這孩子回去。如今大半年過去了,這孩子跟家里的幾個丫頭相處得很好。而賀府也沒什么動靜。因佟氏臨終前留下那樣的話兒,她不好大張旗鼓的打聽,過年時梨花姥娘姥爺舅舅來,說起這茬兒掛心事兒來。梨花小舅舅何文軒就說,在鎮上沒有什么姓賀的大戶人家,這次他去縣城參加童生試,若是有時間,就幫著打聽打聽。
何氏說不讓。怕影響他應試。再者她也不知道打聽到在哪里又能怎樣?只是不知道又總掛著心。前些日子二武捎來消息時,沒提到這檔子事兒,想必年哥兒的家不是在縣城里。
縣城離李家村有五六十里呢,不在縣城就有可能是更遠的州府之類的。這么一想,竟放些心了。但又不是全放心。又不好明說,只是感嘆,“可不是,我的心呀,這會兒才算是落了地。”
又問大武媳婦兒一大早的有啥事,大武媳婦兒一拍腿,“嗨,我娘家侄女生產了。趕著去送洗三兒禮,家里攢得雞蛋讓大武過年時給了大山嬤嬤一大半兒,剩下的都讓大山吃得差不多了。來你這里尋些雞蛋。”
何氏一聽這事兒,就笑著,“行,你來,還差多少個?給你挑些個兒大的。”說著領大武媳婦兒去西間兒。自春桃幾個搬到東屋后,這里就做了小庫房。
“哎喲,我的娘,”大武媳婦兒一進西間就驚叫起來,“咋這么多雞蛋?”西間地上放著兩個大簸籮,裝了滿滿兩大簸籮雞蛋,每個簸籮都冒著尖兒。
回頭看看何氏,又想起院外的雞舍,“海歆嫂子,這都是你家的雞下的蛋?”
何氏拉她蹲下,笑笑,“可不是,這雞到今年春上整一年了,下得蛋比原來多了,幾個孩子吃多了也都不愛吃了。”因這雞,又想到佟氏,臉上黯了黯。
“……今兒你來的正好,我正說要去賣了呢。你先挑些大的走,吃過早飯就讓孩子爹去小貨棧上賣了。”
大武媳婦兒倒是知道自去年秋上,她家雞開始下蛋,家里不缺雞蛋吃,沒想到竟是這么多。一時間有些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海歆嫂子,你家雞現在一天下多少個蛋?”
何氏抬頭打了她一下,取笑,“別跟那沒見過錢的人一樣,大武一冬上去打短工,掙兩吊錢怕是不止吧。”
大武媳婦兒嘿嘿笑了下,搭手挑著雞蛋,“那錢兒又不是我掙的。這些雞蛋能賣三四百個錢兒吧?”
何氏默算了下,兩個簸籮積的雞蛋都是過年后收的,約有七百來個,差不多能賣三百五十個錢兒。看大武媳婦兒眼睛甑光發亮的,笑著,“你家里地又不多,覺得能賣錢兒,今年春上你也多抱些雞娃兒。”
大武媳婦數著挑好的雞蛋,笑著,“海歆嫂子,你還真別說,我呀,這會兒是動著這心思呢。”她算了算,喂百十只母雞,產蛋高峰期,每天都就是百十個雞蛋,一天就是五十個錢兒,一個月就是……只是蛋多了沒人去賣,也麻煩。
想了一會兒,就先放一邊兒,反正抱小雞娃兒還要再等些日子。又想起另一件事兒來,“海歆嫂子,你打算啥時候讓年哥兒去學里?”
大武媳婦兒原先也透過想讓大山一塊兒去學里的意思。就是婆婆公公不同意,說,他們家世世代代都沒出過讀書人,凈白花那個錢兒,還不如讓大山早些學學種地,再學個木匠手藝啥的實在。
可大武媳婦兒跟何氏處的時間長了,梨花小舅舅今年又去考秀才老爺,這是一個盼頭,又打算讓年哥兒去學里,以年哥兒的聽話認真勁兒,怕學得也會不太差,又算是一個盼頭。
她這心思動得愈發起勁兒,想著大山去學里幾年認個字兒,將來有機會去大戶人家做做工,能混個管事兒啥的,也比在土刨食兒強,趁著過年狠跟大武磨了些嘴皮子,這些天兒婆婆公公的口氣兒象是松了些。
何氏說,二月十八拜先生。大武媳婦兒就說,那她趕緊家去,再跟老兩口說道說道。
吃過早飯,李海歆先去小貨棧一趟,把家里的雞蛋想在這里寄賣的事兒說了,李高氏自然沒話說,叫他趕緊的送過來。這時節地里頭閑,村里人都趁著這機會走親戚,也有趁著農閑起房子的。多多少少都要擺治些菜招呼客人。
再者,去年佟氏喪事兒,因借了李高氏的壽衣。事了之后,李海歆夫妻倆不但還了一套一模一樣的嶄新壽衣,連帶還送了五十個謝錢兒過來。喜得李高氏逢人就念叨李海歆夫妻倆為人好。做事兒大方,知恩圖報。
李海歆回到家里,把雞蛋挑上,送到李高氏的小貨棧,清點了數,說好等雞蛋賣完了再過來算錢兒。
許氏用過早飯,雙手撐著腰出來閑逛。她去年冬上發現有了身子,現如今已快四個月了,原本就偷懶耍滑的,借著有娃兒這個名頭,更是事事不肯干。吃完飯就出來溜達。
見街上的幾個媳婦兒圍在一起嘀咕,又不時往西邊兒看,伸頭瞄過去一眼,啥稀罕兒也沒有,奇怪問,“你們看啥呢?”
這幾個媳婦兒中可有幾個愛傳話兒的,其中就有三娘娘家的大兒媳,她與許氏還走得近些,笑笑,指著西邊兒說,“剛見大哥挑了兩大筐子雞蛋去小貨棧,說是去賣呢。”
伸出一把手比了比,“看那數兒不止五百個蛋。”她眉眼挑著,一副看好戲又眼饞的模樣。
有人看不慣,借口家里有活,就家去了。
剩下的幾個媳婦兒立在巷子口,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來。說來說去,還是去年的那些話,不過換了個說法,“你大嫂死咬著說沒得佟媳婦兒的錢兒,可這雞跑不了吧?佟氏養的八十來只雞,被她一窩全拉到自己家了,全村人都看著呢,這個她可賴不掉。”
也有人說,“可不是,那一窩六十來只老母雞,一天能下四五十個蛋,你想想她一天能得多少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