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一個讓陳明糾結而又崇拜的人物。
想到這里,陳明心中一驚。哦,對了,現在還不能叫他武帝,武是謚號,是蓋棺定論。用謚號稱呼沒掛的皇帝,是會死人的!
這是張恒留下的常識。
說起來,陳明所占據的這個身體,還真讀了不少書。幼年之時,因為家境還算富裕,張恒便被兄長送到河間的毛博士的學館中求學。
所學的乃是《毛詩》。
所謂毛詩,乃是詩經在西漢經過整理與重新編輯后的一個版本。
雖然天資并不出眾,但靠著勤奮學習,張恒倒也還算得上是這個時代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了。
便連名字中的恒字,都是師長給起的,恒,德之固也。這是《易經》中的解釋。
不管怎么說,對于多出的這些知識,陳明還是感覺很欣慰的——不管在什么時候,知識總是有用的,不管在什么時代,知識分子都是受人尊重的。
說起來,張恒的家境還算可以。
他家從曾祖輩的時候,就被中央政府從蜀郡遷徙到關中,作為充實關中人口政策的受益者,張家世代都是漢朝政權的堅定支持者與擁護者。
祖父時因為參與平定七國之亂立有戰功,從而把爵位從官大夫升到了公乘,這可是高爵了,見縣令都不用拜,只需要揖首,地位大概跟后世的舉人差不多。
按照《田律》公乘可以合法的占有二十頃土地以及與之相配套的山林,宅地。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國家授田,除了高祖那幾年因為地多人少而可以足額授予之外,其他時候,大都不能足額獲得,通常只有法定授予的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因此,在張恒祖父那一輩授田的時候,只獲得了六頃多一點的田地以及百來畝山林。
不過,憑著對土地的熱愛與三代人的接力,到現在,張恒家已擁有良田十三頃,山林數百畝,在關中來說都屬于中等地主家庭了。
所謂人有旦夕禍福,月有陰晴圓缺。
兩年前,張家的頂梁柱,把張恒從小撫養長大的兄長張旦染上了風寒,在這個時代,染上風寒就意味著賭博,運氣好或許躺幾天就好了,但張恒的兄長運氣明顯不好,風寒發展成了肺炎,很快去世了。
留下一個遺孀和尚未加冠的弟弟,在這個世上相依為命。
上個月,張恒自己又不知道怎么搞的,喝醉酒了耍酒瘋,結果受涼染上了跟哥哥一樣的風寒。
為了給張恒治病,嫂嫂是幾乎用光了家里的積蓄。
若是再這么拖下去,估計就要賣田賣地了。
整理完張恒的記憶,陳明就注意到了那個漂浮在自己意識中的雕像。
對于這個來歷不明,又神奇的跟著自己一同穿越,還漂浮在意識中的東西,陳明完全無法理解。
回想起那個老道士的一舉一動,陳明嗅到了一股濃厚的陰謀味道。
但,這能怪誰?
貪婪……戒之,戒之!不知不覺,陳明的思想中有了張恒的影響。
紛亂的思維與頻繁的思考,消耗了陳明太多的氣力,漸漸的他的意識重又回到了黑暗中。
陳明再一次有意識的時候,是被一陣喧鬧的聲音吵醒的。
“張夫人,奉上官諭令,你們家今年的芻、稿之稅該交了!”
一個刺耳的粗重男聲傳入陳明耳中。不知為何,陳明一聽到這個聲音就心頭火起,怒不可謁。有一種想殺人的沖動。
“知道了……”略顯疲憊的女聲傳入陳明耳中:“只是尚請明公寬限些時日……”
“是嫂嫂……”陳明心中忽然生出無限的愧疚。
這是張恒依然殘留的記憶和情感。
在張恒的記憶中,自兄長去世,這個家便是嫂嫂在支撐。為了給他準備飯菜,嫂嫂天還沒亮就起床了。夜深了,嫂嫂房中的油燈還是沒有熄滅,那是她在縫制衣裳,靴子,給張恒游學時穿用。
嫂嫂就像母親一般給予了張恒無微不至的關懷。
“張夫人,在下也沒辦法!”那個男人似乎很無奈的道:“這是縣尊大人的諭令啊!”
“這是落井下石!”男人的話在陳明腦海中只轉了一圈,陳明就幾乎立刻得出了結論。
什么叫沒辦法?
按照《田律》國家征收的土地稅分為田賦,芻賦,稿賦。
自卿以下,每年五月征收賦錢,十月收芻稿一石。這是給國家的稅收。
然而,就跟九十年代的中國農村一樣,基層政府的開支在漢代也是要攤入百姓的負擔中的。跟統籌款差不多,漢律規定,每頃土地要負擔芻三石,稿兩石。
律法上稱為芻賦與稿賦。
所謂芻稿,指的乃是牧草跟秸稈,這在以騎兵為主要戰力的漢代,是屬于跟石油差不多的戰略資源,是國家軍隊的必需品。
然而,實際上真正征收實物,也就是牧草跟秸稈的,也就是十月的那一次。
剩下的,可以選擇交錢或者實物。
真正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律法規定,縣一級政府的長官可以根據需要,在一年中的任何時候征收這部分芻稿稅作為政府的辦公費用。
這就給了地方官與豪強勾結,從中漁利的機會。
想一想就知道了,每年秋收之后,地方官是絕對不會征收芻稿的。這就導致農民不得不賤賣自己收獲的芻稿,等到了冬季或者春播時節,芻稿資源匱乏,價格高企的時候,要命的老虎就來了。
“農夫父子,暴露于中野,不避寒暑,鋤草耙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芻。鄉部私求,不可勝供!”陳明腦海中忽然浮現起這段文字。
過往時節,張家在當地也算得上是大戶了,張恒又拜入名門求學,地方官吏倒也不敢欺壓。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了。
張恒如今病倒在床,染的又是風寒之癥,當家的不過一寡居婦人。
如此好欺負和壓榨的對象,到那里去找?
“哼!魑魅魍魎!”張恒不屑的想道。
不過這確實很頭疼啊,所謂破家縣令,滅門令伊,在現代的時候,陳明就見慣了那些打著各種旗號,行吃喝卡要之便的小人。
對于這種人,張恒深知,必須要一次就打疼他,讓他留下深刻教訓。否則這些家伙就會像附骨之疽一樣,緊緊纏上來,直到你家破人亡。
“對了,在下聽說,貴府郎君染上了風寒,不知現在是否好些了?”在許久的沉默之后,那個男人忽然出聲問道。
“不勞明公掛記,我家叔叔已經好多了……”只聽嫂嫂淡淡的答道:“想必很快就會好起來,或許還趕得上下個月的游學,聽說這次游學宏隆公子也會在其中呢!”
“嫂嫂威武!嫂嫂蕩漾!”聽了嫂嫂的話,張恒幾乎有點控制不住,在心中歡呼著。
宏隆公子,姓桑,乃是當朝重臣桑弘羊之孫,年歲與張恒差不了多少,同拜在毛博士門下。
雖然張恒以前只是遠遠的見過這位貴公子幾次。
然,無論如何,張恒與其都是師兄弟的關系,有同窗之誼。
借著這面大旗,今次當是可順利渡過了。
“貴府郎君吉人天相,福緣深厚,當會無恙!”許是拿捏不住了,那個男人在稍稍思慮了一下后道:“至于芻稿之事,夫人不用著急,縣尊大人催的倒不是很急……鄉里鄉鄰的……能幫的,在下定然會幫!”
變色龍!張恒搖了搖頭。
然他卻知道,今次只是對方的試探罷了。
所謂芻稿之稅也僅僅是個開端。
這些豺狼,只要獵物露出破綻,他們便會一擁而上,將獵物吃的半點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