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來了!”
人群中不知誰小聲地喊了一聲,所有人的腰板立刻齊刷刷直了起來。
一輛黑色的奧迪車緩緩駛來,車子還沒停穩,張仁杰就幾個箭步上前,搶占了開車門的有利位置,悲苦的臉上也快速擠出幾絲諂媚的笑意:“陳廳長,您怎么親自過來了!”
來的不是專家,而是南江省衛生廳的廳長陳高峰。
陳高峰下車之后,直入主題:“京城的專家到了嗎?”
張仁杰躬著身子答道:“已經聯系上了,馬上就能到!”
陳高峰就站在了那里,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我們一起等!”
作為南江省醫療衛生界的最高領導,陳高峰此刻的壓力也很大,他現在只要看見張仁杰那張臉,心里就會莫名光火:媽的,治好了馮玉琴,老子沾不上你多少光,可闖出了禍事,老子卻要受你牽連。早知道你如此廢物,連個便秘都治不好,當初說什么都不會讓你當這個院長。
幾分鐘后,一輛考斯特中巴在警車的護送之下,呼嘯而入。
這回是真來了,也沒有什么人吩咐,樓下歡迎的人群就很自覺地分成兩列,擺出一個夾道歡迎的陣勢,要不是邵海波拽了一把,曾毅差點就被晾在了正中間。
車子停穩后,陳高峰和張仁杰便上前兩步,前后錯開了半個身子,站在了車門前,準備迎接專家的出現。
車門一開,歡迎的人群立刻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專家首先緩步下車,他頭發些許有些花白,臉型方正,鼻梁上架著一副粗大的黑框眼鏡,看起來有些派頭。
“李主任,您來得太及時了,非常感謝!”張仁杰使勁鼓了鼓掌,迎上前去,微欠著身子道:“我來介紹,這位是南江省衛生廳的陳廳長,百忙之中,陳廳長專程過來歡迎專家們的到來。”
“勞陳廳長的大駕,不敢當啊!”老頭微微頷首,臉上沒有絲毫受寵若驚的表情。
“這位就是李主任!李主任是我國腸胃病領域的首席權威,中科院院士,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獲得者,長江學者,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現任國務院專家醫療小組的副組長。”
陳高峰立刻伸出雙手,握住李主任的手有力地晃動,“李老,歡迎您吶!有您親自出馬,我們的心里就踏實多了!”,陳高峰臉上的笑容,透著十二分的熱情,還有三分的謙卑,不像是在迎接專家,倒像是受到了某位大領導的接見。
李主任淡淡地回應了一下,道:“小陳啊,明天下午我還要去給一位中央首長主持會診,時間很緊吶,那些沒用的客套話就不用講了,還是先介紹一下病人的情況吧!”
“是,是,是!”陳高峰狠狠地連點了幾下頭,扭臉道,“張院長,你把特1號病人的情況向李老匯報一下!”
張仁杰連忙上前,準備把這件差事攬了下來。
可還沒開口呢,就見李主任背起雙手,目不斜視地朝門診大樓走去,“咱們邊走邊說吧!”
陳高峰和張仁杰沒有絲毫的不快,反而是急走兩步,搶在前面領路,醫院的領導們則緊隨其后,一大群人浩浩蕩蕩,前呼后擁,直奔住院部而去。
曾毅被擠在了最后面,他也想聽一聽病人的情況,可惜距離有點遠,無法聽清楚張仁杰的聲音。不過,對于那個李主任的身份,他倒是想起了一個人——李正坤。
李正坤是國家保健委員會委員,名副其實的“御醫”,負責多個國家領導人的日常保健工作,別看他無官無權,但平時接觸的,最低都是副國級領導,影響力不容小覷。李正坤的門生遍布全國各級醫療衛生機構,其中一位,還是衛生部的副部長。
想到這里,曾毅恍然大悟,難怪陳廳長的腰這半天就沒直起來過!
特1號病房位于住院部的頂樓,門口站著兩名內衛把守。
在省人民醫院,病床一向都很緊張,有時候甚至過道上都要擺病床住人,就這,你不塞紅包不走門路,想住進來比登天都還難。可在頂樓這里,你完全看不到那種情況,整個樓層空空蕩蕩,并且前后封閉,除了一部專用電梯外,外人是無法直接到達這里的。
曾毅穿著省人院的白大褂,胸前又有工作卡,手里還幫李正坤的隨行助手抱著藥品箱,所以內衛只是審視片刻,便放他進去了。
進來之后,曾毅的第一印象,就是大。
整個特1號病房占據一百多個平方,除了設有患者的病房,另外還有兩間親屬房和一間護工房,客廳更是大的離譜,而且裝修極盡奢華,全部的高檔真皮沙發和進口紅木家具,各式家電也是應有盡有,比起五星飯店的總統套房,有過之,而無不及。
患者的病房里,陳高峰已經在報喜了:“馮廳長,向您匯報一個好消息,京城的李老過來了,您這病很快就能好,千萬要放寬心!”說完,他直起身子,指著床頭的吊瓶道:“輸液的事很重要,一定不能馬虎,這里要有人24小時守著!”
曾毅躲在人群的后面,心說這位陳廳長真是一屁兒精,象輸液這種小事,又何需你廳長親自強調,醫院方面怕是早就把它當做天大的事來辦了。
李正坤接過一副消毒手套,不慌不忙地戴著,腦子里順便把張仁杰說的病情梳理了一遍:持續性的高燒,未見任何器質性病變,那么就是單純性的腹瀉了,再根據各項檢查的結果看,問題最有可能還是出在腸道上。
理出思路后,李正坤來到病床邊,先是看了看吊瓶上的標簽,確認病人正在輸什么液,然后彎下腰,仔細觀察著病人的氣色,又翻開眼皮檢查了眼底,最后輕聲問道:“你現在是什么感覺?”
“累,冷,沒有力氣……”
馮玉琴此時已經被無休止的腹瀉折騰得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虛弱至極,聽到李主任的問話,她需要強提一口氣,才能勉強作答。
李正坤聽到病人的感受,心里就已經有了基本的判斷,他看病人的情況不好,也不再多問,扭臉對張仁杰道:“我們出去討論吧,讓病人好好休息!”
按照規定,醫生一般是不能在病人面前討論病情的,以免干擾到病人的情緒。
趁著大家都往外走,曾毅才有機會觀察了一下病人,他不知道病人的身份,否則肯定會大吃一驚,眼前這個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身上此時除了能看出虛弱外,哪還有半點第一夫人的架勢。
床頭的儀器,顯示病人的體溫是38.3度,而且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一般人如果燒這么久,身體多少會出現津液干枯的情況,比如口干舌燥、面紅目赤,嚴重的甚至還會神志昏迷。但曾毅注意到了,眼前這個病人沒有絲毫津液受損的跡象,剛才回答李正坤的問題時,她的神智也非常清醒,甚至她的嘴唇,此刻還隱隱泛青。
曾毅的眉頭就皺了一下,這說明病人雖然發燒,但卻不是大熱大燥之癥,相反,她的體內還存在著寒氣。所有的醫生都已經出去了,曾毅也不好做進一步的觀察,只能跟在隊伍的后面走了出去。
病房的門一關,外面的會客室就成了一個臨時的會診室。
李正坤這才問道:“病人的排便情況如何?”
“黃綠色稀水樣,多含泡沫,另外還伴有著腸鳴癥狀,頻率方面,一天能有七至二十次。”張仁杰答到。
李正坤微微點頭,看來情況基本符合自己的判斷,他道:“病人的腸道,很有可能是被多種細菌感染了,先做個涂片看看吧!”
張仁杰就捧出一份報告,“李老,這是我們之前做的結果,您請過目!”
李正坤接過報告,先是扶了扶鏡框,然后“啪啪”抖了兩下報告,手法嫻熟至極,就像很多大夫看CT片子前的習慣動作一樣,最后瞇著眼睛看了起來。
片刻之后,他放下報告,“看來我的判斷沒有錯,根據涂片的定量和定性分析結果,原本應該寄生在腸道內的常住菌,數量變得微乎其微;與此同時,卻檢出了數量群體都極為龐大的過路菌,比如葡萄球菌、白色念珠菌和鏈狀球菌。很明顯,病人腸道內的菌群比例已嚴重失衡,這是非常典型的腸道菌群失調癥!”
張仁杰立刻露出欽佩之色,真不愧是中央領導的專職醫生啊,水平就是高!
平時大家都說西醫難,究竟難在哪?就難在了這診斷的功夫上!只要能夠確診,西醫對于所有病的治療,都有著一套很標準的方案,你隨便找一個大夫來,治療的方案也大體不會有兩樣。考驗一名西醫是否優秀,最重要的就是診斷,李主任的這個結論雖然和省人院醫療小組一致,但省人院是在割錯一刀之后,才不得不改變了結論,而李主任只是看完報告,便一語中的,功夫深淺,立判高下。
“我完全認同李老的結論!”張仁杰第一個表示贊同。其他的醫生,也紛紛表示認同。
曾毅心里也是暗暗贊佩,如果只用西醫的診斷方法,換作是自己,也會是這個結論。曾毅雖然是搞中醫的,但并非完全不懂西醫,相反,他的西醫水平甚至要比絕大多數的醫生還要高明,只是邵海波不知道罷了。
陳高峰不甘人后,笑著夸道:“李老經驗豐富,目光如炬,再復雜的病癥到了您手上,那也是易如反掌。現在病情也清楚了,您就給定個治療方案吧!”
這個馬屁讓李正坤非常受用,但他并不著急出方案,而是看著張仁杰,“抗生素用過了吧?”
“用了,用到了規定劑量的1.2倍,但……”張仁杰說到這里,就搖了搖頭,表示抗生素療法對馮玉琴無效。
“那菌群促進劑呢?有沒有配合著一起使用?”
“也用過了……”張仁杰再次搖頭。
李正坤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表情,抗生素無效,菌群促進劑也無效,如果是這樣的話,事情就有點棘手了。眼下病人的情況已經非常危險,采用更溫和的保守療法,病人怕是等不及,但采用激進的療法,病人的身體又難以符合。
倒是有一個速效的療法,只是……
李正坤的右手,不由自主地叉在了腰上,然后緩緩踱步,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足足兩分鐘后,他停下了腳步,“灌腸療法嘗試過了嗎?”
張仁杰的臉上立刻露出為難之色,要是一般的病人,肯定早就用了,可現在病的是省委書記的夫人,這種療法怎么敢輕易嘗試呢。
李正坤一看就明白了,他也知道張仁杰的難處,但思來想去,他還是覺得速效療法最為可靠,也是此時最佳的治療方案,“病不諱醫嘛!還是爭取做一做病人的工作吧!”
屋子里的醫生全都不說話了,誰敢去做馮廳長的工作啊,能做通,也不能去做!日后省委書記的夫人病好了,只要想起這事,那肯定是如鯁在喉,到時候我們這些人豈有好日子過?
張仁杰的肩膀也是往回縮了縮,“灌腸療法確實是目前的最佳選擇,只是……這樣吧,穩妥起見,大家都議一議。”
“病情清楚無誤,還要議什么!”李正坤大為不滿,向來他說了好的方案,那一定就是深思熟慮后得出的最好方案了,沒人敢質疑的,“此刻病人就躺在床上,而且病勢如火,隨時都有可能進一步惡化,你們準備議什么時候!要是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誰來負這個責任?”
屋內噤若寒蟬,誰也沒敢回應。
“你們要是覺得不好開口,我去跟病人講!”李正坤發了火。
正自僵持,特1號病房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人輕聲說道:“省委方書記馬上就到,大家準備一下,方書記要聽取治療方案。”
說完,他又專門叮囑了一句:“方書記日理萬機,與病情無關的,就不要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