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初臨,夏天的氣息在汴梁城中還沒有完全斂去,黑云密布時,嘩啦啦的下起雨來。
對于此時汴梁的百姓來說,忽如其來的暴雨掩蓋不了城內熱烈而沸騰的情緒。這段時間里,最令武朝震動和歡喜的消息,來自于北方。
北伐勝利,童貫二十萬大軍破燕京,燕云十六州收復大半,遼國將
消息傳來之時,兩百年來的屈辱和夢想,終于露出第一線曙光。對于汴梁民眾尤其是儒家學子們來說,不啻是普天同慶的大喜。在這樣的氣氛里,相對來說東面水泊梁山匪人的落敗,幾乎便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了。國運昌隆,時來天地協同力,這等情況下,國朝兵鋒所向,區區匪眾自然望風而潰,不值一提。
由于破梁山的重要性遠低于破燕京一事,消息傳來之后,并沒有大肆的宣揚開。事實上,梁山一事的消息傳來,還在燕京事態之前,但由于其中的某些關節,處理它的程序暫時押后,再后來······就沒有多少宣傳的必要了,只要有燕京之勝,其余的事情都將是錦上添花,黯然失色。
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蘇檀兒領著一種蘇家人,帶著快三個月的孩子,來到汴梁。
一行人住進寧毅之前買下的院子里,稍作打點之后,首先拜訪的還是右相秦嗣源一家。對于秦家人,她其實還沒有云竹與秦家那般熟悉,但秦嗣源、秦夫人等人對寧毅本就重視,帶來的孩子也成功地打開了“外交”的突破口,此時快三個月大的小寧曦身體健康,頗為可愛,秦夫人見了喜不自勝,又說這孩子聰慧,想收他做干孫兒,讓蘇檀兒多帶孩子過來玩。
秦家人對寧曦的喜愛·自然有一部分是來自于寧毅,這一點不言自明。但孩子的榮耀原本就與母親是連在一起的,作為寧家長子,將來繼承寧毅衣缽·挑起寧家、蘇家的擔子不在話下。對他的每一分贊譽,也都是夸在蘇檀兒的心坎上。而在這些家常之后,由蕓娘單獨給蘇檀兒說起寧毅的消息時,也進一步說明了秦家人為何會對寧毅如此重視的理由。
從這邊過去,一個月的時間大破梁山,殺得梁山幾萬匪人授首、投降。對于誰來說,這都是夢幻一般的戰績·寧毅的這番復仇,既快又狠,仿佛一過去就伸出擎天巨手·將整個梁山拍翻在地。對于女子來說,這也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一家之主的氣勢,但同樣作為務實之人,蘇檀兒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兇險。屋外下起大雨,房間里馨黃的燈火中,她聽著蕓娘的說話,那些傳來的那些情報,伸手捂住嘴唇的同時,也紅了眼眶。
“他、他沒有受傷吧?”
“放心·聽說不曾受傷,此次全憑他在背后運籌帷幄,只是如今梁山一眾匪首還在逃竄·不知道全數截下還需多久,但想來以立恒的手段,不久便會有捷報傳來……”
“他手段凌厲·會被當成匪人的眼中釘的,宋江他們······遲早要盯上他。我只盼他無事了···…”檀兒坐在那兒,笑著流眼淚。
蕓娘在一旁笑著說了幾句,又道:“最近啊,府內最振奮人心的事情,便是梁山之事了。我家老爺每每拍案稱好,若非燕京局勢緊張′許多事情迫在眉睫,這事情原本是要傳開的······”
“終究是燕京之事比較重要吧······”
“燕京······”蕓娘笑望著檀兒·片刻之后,搖了搖頭,輕聲道:“消息在外人聽來或許可喜,不過我家老爺說,那就是一群混蛋做出的一堆混賬事,哪里比得過立恒功績半點。不過此事尚屬機密,檀兒不是外人,但也不要與旁人多提便是……”
汴梁城普天同慶的氣氛里,蕓娘與檀兒隨口提起此事,有些無奈。而在此時的秦府又或是整個都城當中,極少數知道內情之人說起此事,未必有著如旁人一般狂喜的情緒。如同秦府后書房一帶,密偵司的內部。
此時成舟海已經離開,在這邊處理事務的就是堯祖年、紀坤、覺明和尚、聞人不二等人。偶爾若有人給房間里中的堯祖年、覺明和尚送詩會的帖子,慶祝燕京歸復,這兩位汴梁文壇、社交圈都頗有名氣地位的人卻大多有點興趣缺缺。事實上,在他們說起來時,都道若是成舟海還在,說不定要破口大罵,甚至于把房間里的茶具砸掉一半。
而其實在有關燕京最初的消息傳來后,一向有涵養的覺明和尚就曾一拳砸在身前的茶具上,幾乎將一套紫砂茶具全部砸碎,那碎片嵌進他的手里,鮮血一直往外流,身上與憤怒同時起來的,便是他以前身為皇族的氣質。
出世也好、入世也好,對于這等人來說,總有些事情、有些情緒,無法擺脫。而在之后的各種消息陸續傳來時,眾人才能從中穩定住情緒,只是在偶爾嘆息一聲:“總是一件好事。”
大雨降下時,相隔千里之外的北方,也正有一人,在噩夢之中,重復著燕京事件的一切……
黑暗中,亮起在眼前的,是如同煉獄一般的光。夜色中古老而黑暗的城池,殺伐之聲沸騰著傳出來……
從床上忽然驚坐起來時,郭藥師的額頭上,已是一身冷汗,光芒昏暗,外面嘩啦啦的下著雨。他從床上下來,披起衣服,咬著牙關,心中又經歷了那天的一切。
五月中旬,郭藥師終于獲得童貫、劉延慶的首肯,率怨軍之中的六千精銳,與劉延慶的直屬配合,奇襲燕京。根據他對遼國的了解,整個計劃認真而嚴謹,先頭部隊成功潛入城內,破開城門,在古都燕京之中,展開混亂的廝殺。
遼人與金國打到此時,軍隊已無心鏖戰,特別是當武朝軍隊忽然殺入遼都,如天兵而降,給眾人的信號便是遼國命數已至。最初的順利當中·郭藥師心中大喜,派人令蕭太后速降。而劉延慶這邊也是大喜,宣布待大軍入城,不封刀。對于童貫、劉延慶等人來說·對遼戰爭的連番失敗,需要一場大勝,而軍中將士也需要更多的激勵,這樣的命令,出自劉延慶的口中,也出自童貫的豪邁。
“童某領兵,沒有其它的·將士用命,舍身為我,我便絕不虧待眾將士!”!
這樣的命令之下武朝軍隊的秩序逐漸亂掉,開始在城內燒殺。郭藥師心中大駭,與這邊交涉,但隨即被駁斥:“遼人百年來殺我武朝多少人,藥師,你才歸我武朝,不清楚這中間怨仇之深,此事你不好多言的,當心言多必失。總之事態已定,讓將士們發泄一番又能如何嘛。哈哈哈哈……”
遼人雖然已屬強弩之末,但北方一地男子多少還有尚武血性,第二天,燕京之內反抗逐漸變強。蕭太后雖是女流但性情卻也強悍,借此機會向城內豪族發血書哭陳,隨后反奪城門,不是驅趕武朝軍隊出城,反倒關閉城門要與武朝軍隊同歸于盡,一戰到死。這樣的戰局中,郭藥師等人事實上仍舊占據上風但原本預定率大軍過來的劉興世部隊,卻一直未至。
戰事的第三天北院大王蕭干率大軍殺回燕京,挾著舉城怨氣,以哀兵之勢將郭藥師等人殺退出城。此時怨軍尚有力量一戰,郭藥師本是名將,也一直等著劉興世一部主力到來,他知道一旦潰敗之勢形成,必然萬劫不復,勸劉延慶直屬的幾千人與他同抗蕭干,哪怕且戰且退,主力到來之后仍能一戰。
那邊點頭答應,然后與蕭干兵鋒一觸,整個軍勢便轟然垮塌。郭藥師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武朝精銳爭先恐后地逃亡,而這樣的逃亡同時拖垮了怨軍的士氣。蕭干一部當時也確實士氣如虹,相當可怕,擋在前頭的怨軍便如同巨浪之下的沙堡,只抵抗了片刻,隨即一敗涂地。郭藥師此時還試圖組織起有序的潰退,以為自己保存下力量,然而零星的抵抗最終只是為武朝軍隊取得了潰散的些許時間。而在戰陣之上,當他再度面對那位可怕的北院大王,幾乎被對方斬于劍下,是眾多老兄弟護著他一路逃亡,僥幸未曾被抓。
劉興世的主力數萬人此時才遲遲趕來,眼見著友軍已經潰散,這幾萬人同樣被一路追殺的蕭干打散。再后方的童貫知道敗勢已呈,干凈利落地沒有選擇頑抗,而是掉轉軍陣,一路回撤,保全了整個北伐軍。
整個戰事中,怨軍的六千余人到回來時,僅余千人,加上守住本陣的兩千余人,原本投誠武朝的八千兄弟,如今只剩三千了。武朝軍中一片推諉、尋找責任,按照那幫文官的說法,戰后尋找敗陣之因,下次才能打勝。這樣的喧囂中,對怨軍童貫則只是安撫了幾句,擱置一旁。
郭藥師原本以為這幫家伙將要拿怨軍來背這黑鍋,但童貫這邊手段卻是漂亮。大戰一敗,立即聯系了女真人,也不知答應了什么條件,之后金人發兵,長驅直進,破燕京,燒殺劫掠之后,將一座殘城轉手交給武朝。當郭藥師真正反應過來,童貫已將燕京大勝的消息發回南邊,開始宣揚這不世之功了。
對于怨軍的處置,這天大雨之中,方才有圣旨到來:“······有郭藥師常勝軍一部,于攻燕京一役,戮力向前,立下大功,今特封郭藥師為武泰營節度使,另加封……恩賞……賜····`·欽此——”
大量的恩賜與頭銜,此時擺在了郭藥師的面前,在郭藥師怔怔的眼神中,同樣升官發財,攬了這封賞一職的劉興世笑瞇瞇地過來,與郭藥師親近一番。這天晚上,常勝軍中擺開宴席,劉興世與郭藥師喝得爛醉才走,對于大軍北進之中自己的拖延,劉興世表示一直很內疚,但也詳細地解釋,武朝軍隊就是沒那么快。而此時大家都有封賞,升官發財,他才有臉過來見郭藥師,并且道聲抱歉,同時誠心誠意地說,武朝那邊都將郭藥師當成好漢子看的,打仗有一手,厲害!
對于劉興世而言,這或許是對郭藥師示好的最佳態度了。
送走了劉興世以后,天空晦暗,雨還在下,郭藥師拿著圣旨,站在帳篷之外,看著大雨降下來,淋在自己的身上。身邊還幸存的兩個老兄弟知道他最近一直為燕京之敗耿耿于懷,過來安慰一番,又道:“這是好事嘛,總算放下一顆心了,接下來咱們可以再招兵了吧。”
“童樞密那邊,還是有良心的,總算沒有忘記咱們······”
兩個人這樣說著,喝醉了的郭藥師紅著眼睛看他們,拿著那圣旨逐漸抖起來,咬緊牙關,想要往雨里扔,但終于沒敢。他重重地揮了揮手,看著雨幕中的黑暗,伸手指了好片刻。
“咱們五千多弟兄啊,我原本、我原本帶著你們······”他口中喃喃地說著,終于在雨中落下淚來,壓抑著吼了出來,“王!八!蛋
那聲音回蕩在雨幕里。
這一天,是武朝景翰年的七月十三。同樣的時候,南方千里外的鄆州戰家坳,梁山的三千余人正沖下山坡,朝獨龍崗人扎下的營地洶涌而
遠在山東,寧毅并不能第一時間知道北方的情況,他暫時也并不感興趣。從睡夢中醒來,心頭有幾分疲累,有一些小小的身影在那個夢中永遠地向他道別了,縱然知道夢里的東西多是自己一廂情愿想來,但這時候,仍舊不免被淡淡繾綣的情緒充斥了腦海。外面還是大雨,但天已將明,由于這等大雨之間不好趕路,眾人只好在路途上的驛站中做了歇息,而兩百余人腳程有快有慢,第一批有車有馬的三十余人算是走在前頭,其余人也得在后面找地方落腳。
寧毅離開馬車,是驛站的后院,他睡得沉,眾人甚至沒有叫他。大雨的檐下掛著孤孤單單的燈籠,大雨落下的黑暗里,驛站其實也已睡去了,有的隨行人便在這簡陋的驛站廳堂或是檐下找地方睡下。寧毅走上二樓找地方坐了,看著這夜雨吹著清涼的風,等待著祝彪等人醒來與他說說這次過去將要遇上的綠林高手和各種狀況······
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