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小一些時,山谷中的人們收到了前方的傳訊,而后是風雪里延綿而來的身影。
岳飛麾下的步兵帶著從牟駝崗營地中救出來的千余人,相繼進入山谷之中,由于提前已有報訊,山谷中早已燃起篝火,煮好了熱粥,亦給那些跋涉而來的人們準備好了毛毯與住處。由于山谷其實算不得大,穿過拒馬與戰壕形成的屏障后,出現在這些飽經欺凌的人眼前的,便是谷地上方一圈一圈、一排一排的士兵身影,知道他們回來時,所有人都出來了,風雪之中,萬余身影就在他們眼前延展開去……
隨后,這些身影也舉起手中的刀槍,發出了歡呼和怒吼的聲音,震動天云。
有些被救之人當場就流出含淚,哭了出來。
在九月二十五凌晨那天的潰敗之后,寧毅收攏這些潰兵,為了振奮士氣,絞盡了腦汁。在這兩個月的時間里,最初那批跟在身邊的人,起到了極好的表率作用,此后大量的宣傳被做了起來,在營地中形成了相對狂熱的、一致的氣氛,也進行了大量的訓練,但即便如此,冰凍三日又豈是一日之寒,縱然經歷了一定的思想工作,寧毅也是根本不敢將這一萬多人拉出去打硬仗的。
不過,之前在山谷中的宣傳內容,原本說的就是國破家亡后這些人家人的苦難,說的是汴梁的慘劇,說的是五胡亂華、兩腳羊的歷史。真聽進去以后,悲凄和絕望的心思是有的,要就此激發出慷慨和悲壯來,終究不過是紙上談兵的空話,然而當寧毅等人率軍直搗牟駝崗。燒毀糧草甚至救出了一千多人的消息傳來,眾人的心神,才真真正正的得到了振奮。
如果說先前所有的說法都只是預熱和鋪墊。只有當這個消息到來,所有的努力才真正的扣成了一個圈。這兩日來。留守的聞人不二不遺余力地宣傳著這些事:女真人并非不可戰勝,我們甚至救出了自己的同胞,那些人受盡苦難折磨……等等等等。待到這些人的身影終于出現在眾人眼前,一切的宣傳,都落到實處了。
山谷之中此時響起的吼聲,才真正算是所有人真心誠意發出的歡呼和怒吼。不過,隨后他們也發現了,騎兵并沒有跟來。
聞人不二向岳飛等人詢問了原因。山谷之中。歡迎這些可憐人的熱烈氣氛還在持續當中,關于騎兵未曾跟上的理由,隨即也傳開了。
返回夏村的路程上,由于步兵和這些被救下來的人前行速度不快,騎兵一直在旁戍衛。而由于張令徽、劉舜仁的萬余人可能迎頭截住他們的去路,就在距離夏村不遠的路途上,秦紹謙、寧毅等人率領騎兵,去堵住張、劉兩部的路了。
此時風雪延綿,透過夏村的山頭,見不到戰爭的端倪。然而以兩千騎阻止上萬大軍。或許有可能退卻,但打起來,損失依舊是不小的。得知這個消息后。隨即便有人過來請纓,這些人中包括原本武朝軍中將領劉輝祖、裘巨,亦有后來寧毅、秦紹謙整合后提拔起來的新人,幾名將領明顯是被眾人推選出來的,聲望甚高,隨著他們過來,其余兵將也紛紛的朝前方涌過來了,血氣上涌、刀光獵獵。
“我們在后方躲著,不該讓這些兄弟在前方流血——”
“萬余人就敢叫陣。我們殺出去,生吞了他們——”
“兄弟們。憋了這么久,練了這么久。該是讓這條命豁出去的時候了!看看誰還當孬種——”
“豁出這條命去,有進無退!”
此時這山谷之中猶如炸開了鍋一般,眾人呼應間,戰意凜然,聞人不二心系前方戰況,也頗想派人接應,但隨即還是壓下了眾人的情緒。
“大戰當前,軍令如山,豈同兒戲!秦將軍既然派人回來,著我等不許輕舉妄動,便是已有定計,爾等打起精神便是,怨軍就在外頭了,害怕沒有仗打么!臨敵之時最忌焦躁!怨軍雖不如女真主力,卻也是天下強兵——全都給我磨利刀鋒,安靜等著——”
山谷之中經過兩個月時間的整合,負責中樞的除了秦紹謙,便是寧毅麾下的竹記、相府體系,聞人不二命令一下,眾將雖有不甘,但也都不敢違逆,只得將情緒壓下去,命麾下將士做好戰斗準備,安靜以待。
風雪漫漫,眾人接了命令,沸騰的熱血卻并非一時可以壓下,負責內圍的士兵安頓好了接回來的俘虜,外圍的士兵早已磨刀霍霍,隨時等待常勝軍的到來。整個山谷之中氣氛肅殺,那些被接入后方的俘虜們才剛剛被安頓下來,便見周圍士兵操刀著甲,猶如一道道水脈般的往前方涌去,他們知道大戰在即,然而在這片地上,成千上萬的人,都已經做好準備了。
這樣的隊伍,能打敗那常勝軍了吧……不少人心中,都是這樣想著。
過得不久,山麓一側,便見騎影沖開風雪,沿著白色的山道席卷而來,一匹、兩匹,漸至百匹千匹,正是由秦紹謙、寧毅等人帶領的精騎隊伍,聚成洪流,奔馳而回……
福祿的身影在山間奔行,猶如一道溶入了風雪的電光,他是遠遠的跟隨在那隊騎兵后側的,隨行的兩名軍官縱然也有些武藝,卻早已被他拋在后頭了。
方才在那雪嶺之間,兩千騎兵與上萬大軍的對峙,氣氛肅殺,一觸即發。但最后并未去往對決的方向。
兩千余人以掩護后方步兵為目的,堵截常勝軍,他們選擇在雪嶺上現身,片刻間,便對萬余常勝軍產生了巨大的威壓。當那刀鞘與鞍韉的拍打一次次的傳來,每一次,都像是在積蓄著沖鋒的力量,位于下方的大軍旌旗獵獵。卻不敢妄動,他們的位置本就在最適合騎兵沖陣的角度上,一旦兩千多人放馬沖來。后果不堪設想。
常勝軍中諸將,實力以郭藥師為最強。但張令徽、劉舜仁所部,亦有四千的騎兵。只是作為輕騎,繞行包抄已失去先機,逆著雪坡沖上,自然也不太可能。對方是以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的方法在消耗著常勝軍的士氣,許多時候,引而不發比占據了優勢的沖鋒,更令人難受。福祿便伏于雪地間。看著這雙方的對峙,風雪與肅殺將天地間都壓得昏暗。
這是真正屬于強軍的對峙,馬隊的每一下拍打,都整齊得像是一個人,卻由于集中了兩千余人的力量,拍打沉重得像是敲在每一個人的心跳上,沒下拍打傳來,對方也都像是要呼喊著沖殺過來,消耗著對手的心力,但最終。他們仍舊在那風雪間列隊。福祿隨著周侗在江湖上奔走,知道許多山賊馬匪,在包圍獵物時也會以拍打的方式逼被圍者投降。但絕不可能做到如此的整齊劃一。
待到常勝軍這邊有些按捺不住的時候,雪嶺上的騎兵幾乎同時勒馬轉身,以整齊的步調消失在了山下大軍的視野中。
這短短一段時間的對峙令得福祿身邊的兩名將領看得口干舌燥,渾身滾燙,還未反應過來,福祿已經朝馬隊消失的方向疾行追去了。
穿過前方的山嶺,不多時,福祿看到了雪嶺間的那片山谷,先前的騎兵正自側面繞行進去。在視野兩側。高達丈余的木墻沿著山麓延綿開去,雖然這樣的城防高度比之許多小城小鎮都有不足。然而看山谷中火光延綿,刀槍如林的樣子。很顯然,他們引常勝軍過來,是要死守于此了。
兵敗之后,夏村一地,打的是右相次子秦紹謙的名頭,收攏的不過是萬余人,在這之前,與周圍的幾支勢力多少有過聯系,彼此有個概念,卻從未過來探看過。但此時一看,這邊所表露出來的氣勢,與武勝軍營地中的樣子,幾乎已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在這之前,福祿并非是不清楚武朝軍隊的樣子,恰恰相反,周侗畢生都想要領軍作戰為國效力,對于武朝軍隊如何,他們是清楚得不得了的。也是因此,陳彥殊籠絡他幫忙振奮士氣,他能起到的作用雖然不大,陳彥殊一直畏縮,駐地中三萬大軍都不可戰,他也全都可以理解,縱然想要責難,也無從說起,相反,若軍隊不是這樣,那才真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
然而眼前的這支軍隊,從先前的對峙到此時的狀況,表露出來的戰意、殺氣,都在顛覆這一切想法。
在武勝軍中一個多月,他也已經隱約知道,那位寧毅寧立恒,便是隨著秦紹謙寄身夏村這邊。只是京城危亡、國難當頭,關于周侗的事情,他還來不及過來托付。到得此時,他才忍不住想起先前與這位“心魔”所打的交道。想要將周侗的消息托付給他,是因為寧毅對那些綠林人士的心狠手辣,但在此時,滅梁山數萬人、賑災與天下豪紳交鋒的事情才真正顯現在他心里。這位看來只是綠林魔頭、豪紳大商的男人,不知與那位秦將軍在這里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將整處營地,變成眼前這副樣子了。
他們到底想要干什么……
福祿朝著遠處望去,風雪的盡頭,是黃河的堤岸。與此時所有盤踞汴梁附近的潰兵勢力都不同,只有這一處營地,他們仿佛是在等待著常勝軍、女真人的到來,甚至都沒有準備好足夠的退路。一萬多人,一旦營地被破,他們連潰敗所能選擇的方向,都沒有。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
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時,那邊山谷中,殺聲如雷吼般的響起來了……
看著風雪的方向,寧毅、秦紹謙等人騎馬奔上原本搭好的一處高臺。
此時,兩千騎兵僅以氣勢就迫得萬余常勝軍不敢上前的事情,也已經在營地里傳開。無論戰力再強,防守始終比進攻占便宜,山谷之外,只要能不打,寧毅等人是絕不會魯莽開戰的。
“諸位兄弟!我們回來了!”說話的聲音順著風雪傳開。在那高臺上的,正是這片營地中最為堅忍兇狠,也最善隱忍謀算的年輕人。所有人都知道,沒有他。大家絕不會取得眼前這樣的戰果,因此隨著聲音響起,便有人揮手吶喊呼應,但隨即,谷內安靜下來,名叫寧毅的書生的話語,也正顯得沉靜,甚至于冷漠:“我們帶回了你們的親人。也帶回了你們的敵人。接下來,沒有任何修整的機會了。”
“山外,一萬一千怨軍正在趕過來,我不想評價他們有多厲害,我只要告訴你們,他們會越來越多。郭藥師麾下尚有兩萬五千人,牟駝崗有一萬人,汴梁城外有五萬七千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攻打我們這里,勝利的機會有一個。撐住……”他說道,“撐住。”
“撐過這個冬天,春天來的時候。勝利會來。你們不用想退路,不用想失敗后的樣子,兩個月前,你們在這里遭到了屈辱的失敗,這樣的事情,不會再有了。這個冬天,你們腳下的每一寸地方,都會被血染紅,要么是你們的。要么敵人的、怨軍的、女真人的。我不用告訴你們有多艱難,因為這就是世界上你能想到的最艱難的事情。但我可以告訴你們,當這里血流成河的時候。我跟你們在一起;這里所有的將軍……和亂七八糟的將軍,跟你們在一起;你們的兄弟,跟你們在一起;汴梁的一百萬人跟你們在一起;這個天下的命數,跟你們在一起。敗則玉石俱焚,勝,你們就做到了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他說到亂七八糟的將軍時,手朝著旁邊那些中層將領揮了揮,無人發笑。
“所以,包括勝利,包括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是我們來想的事。你們很幸運,接下來只有一件事情是你們要想的了,那就是,接下來,從外面來的,不管有多少人,張令徽、劉舜仁、郭藥師、完顏宗望、怨軍、女真人,不管是一千人、一萬人,哪怕是十萬人,你們把他們統統埋在這里,用你們的手、腳、兵器、牙齒,直到這里再也埋不下人,直到你走在血里,骨頭和內臟一直淹到你的腳脖子——”
那木臺之上,寧毅已經變得高亢的聲音順著風雪卷出去,在這一瞬間,他頓了一頓,然后,安靜而簡單地完成說話。
他說:“殺。”
周圍沉默了一下,然后附近的人說出來:“殺!”
后方眾人的聲音也隨之響起來了:“殺——”
又是片刻沉默,近兩萬人的聲音,猶如雷吼:“殺
——”卷動整片天云,大地都在震顫。
黃河的冰面下,有著洶涌的暗流。不久之后,山谷外出現了常勝軍大隊的身影。
張令徽與劉舜仁在雪坡上看著這片營地的狀況。
營地正面,確實有一段開闊的道路,但是到了前方,一堆堆的積雪、拒馬、壕溝組成了一片難以發起沖鋒的地帶,這片地帶一直延伸到營地內部。
然而營墻并不高,倉促之中能夠筑起丈余的防線拱衛一切已是不易,縱然有些地方削了木刺、扎了槍林,能夠起到的阻擋作用,恐怕仍不如一座小城的城墻。
“他們為何選擇此地駐防?”
“……因后方是黃河?”
劉舜仁不久之后,便想到了這件事。
宗望前去攻打汴梁之時,交給怨軍的任務,便是找出欲決黃河的那股勢力,郭藥師選擇了西軍,是因為打敗西軍功勞最大。然而此事武朝軍隊各種堅壁清野,汴梁附近不少城池都被放棄,軍隊潰敗之后,任選一處堅城駐防都可以,眼前這支軍隊卻選擇了這樣一個沒有后路的山谷。有一個答案,呼之欲出了。
先前女真人對于汴梁周圍的情報或有收集,然而一段時間以后,確定武朝軍隊被打散后軍心崩得更加厲害,大家對于他們,也就不再太過上心。此時上心起來,才發現,眼前這一處地方,果然很符合決黃河的描述。
另一方面,當初在潮白河畔,郭藥師本欲與宗望大軍一決高下。張令徽、劉舜仁的背叛,使得他不得不投降宗望,此時就算已經認命。要說與這兩個兄弟毫無嫌隙,也是絕不可能。在女真人手下做事。彼此都有提防的情況下,若能夠為宗望去除這個心頭之患,必是大功一件了。
“然而,此地據說駐有近兩萬軍隊,方才所見,戰力不俗,我等兵力不過萬余人,他們若拼死抵抗。怕是要傷元氣……”商議之后,張令徽多少還是有些擔心的。
方才阻住他們去路的兩千騎兵,氣勢驚人,尤其是眾人一齊拍打的那種協調性,絕非普通軍隊可以做到。要知道戰陣之上,血氣上涌,就算一般的軍隊經過訓練,戰時也難免有人因為心潮澎湃,拿不住跟旁邊同伴的節奏,張令徽等人在戰場上拼殺半輩子。方才固然心驚,卻也在等著對方的氣勢稍亂,這邊便會發起進攻。
然而直到最后。對方也沒有露出破綻,當時張令徽等人已經忍不住要采取行動,對方忽然退走,這一下交鋒,就等于是對方勝了。接下來這半天,手下部隊要跟人交手恐怕都會留有心理陰影,也是因此,他們才沒有銜尾急追,而是不緊不慢地將部隊隨后開來。
若對方部隊全都有這樣的素質。正面開戰都能吃光自己,何況他們還占了防守地利。
“不過……武朝軍隊之前是大敗潰散。若當初就有此等戰力,絕不至于敗成這樣。若是你我。此后就算手頭有了精兵,欲偷襲牟駝崗,兵力不足的狀況下,豈敢留力?”劉舜仁分析一番,“因此我斷定,這山谷之中,善戰之兵不過四千余,剩下皆是潰兵組成,恐怕他們是連拉出去都不敢的。否則又豈會以四千對一萬,行險一擊?”
女真軍隊此時乃天下第一的強軍,以一萬多人守在牟駝崗,再厲害、再自大的人,只要手上還有余力,恐怕也不至于用四千人去偷襲。這樣的推算中,山谷之中的軍隊組成,也就呼之欲出了。
以一萬六千弱兵混四千精兵,固然有可能被四千精兵帶起來,但若是其他人實在太弱,這兩萬人與單純四千人到底誰強誰弱,還真是很難說。張令徽、劉舜仁都是明白武朝狀況的人,這天夜里,大軍扎營,心頭計算著勝負的可能,到得第二天凌晨,軍隊朝著夏村山谷,發起了進攻。
風雪還在下,夜空之中,仍是一片黑色,等待了一晚上的夏村守軍已經發現了怨軍的異動,人們的口中哈著白汽,有人以積雪擦臉,呲起白森森的牙齒,士兵挽弓、搭起盾牌,有人活動著手臂,在黑暗中發出“啊”的短促的叫喊。
時隔兩個月,戰爭的你死我活,再度如潮水般撲上來。
沒有后退的可能了……
寧毅走在人群里:“傳令做好開炮準備。”
“不可。”秦紹謙、岳飛等人都在瞬間提出了反駁,秦紹謙看看旁邊的小將,目光之中有些贊許,岳飛拱了拱手,退到后面去。
“為何?”
“先見血。”秦紹謙說道,“兩邊都見血。”
……唯有見血,才能瞬間明白戰爭的殘酷。
寧毅點了點頭,他對于戰爭,終究還是不夠了解的。
第一輪弓箭在黑暗中升起,穿過兩邊的天空,而又落下去,有的落在了地上,有的打在了盾牌上……有人倒下。
昏暗中,血腥氣彌漫開來了,寧毅回頭看去,整個山谷中火光寥寥,所有的人都像是凝成了一體,在這樣的昏暗里,慘叫的聲音變得格外突兀滲人,負責救治的人沖過去,將他們拖下來。寧毅聽見有人喊:“沒事!沒事!別動我!我只是腿上一點傷,還能殺人!”
營墻外的雪原上,腳步聲沙沙的,正在變得激烈,即便不去高處看,寧毅都能知道,舉著盾牌的怨軍士兵沖過來了,呼喊之聲先是遠遠傳來,逐漸的,猶如猛撲過來的海潮,匯成劇烈的呼嘯!
兩輪弓箭之后,呼嘯聲撲上營墻。僅高丈余的木制營墻在這種亡命的戰場上實際上起不到大的阻擋作用。就在這短兵相接的一瞬間,墻內的吶喊聲陡然響起:“殺啊——”撕裂了夜色,!巨大的巖石撞上了海潮!梯子架上營墻,勾索飛上來,這些雁門關外的北地士兵頂著盾牌,吶喊、洶涌撲來,營墻之中,這些天里經過大量單調訓練的士兵以同樣兇悍的姿態出槍、出刀、上下對射,轉眼間,在接觸的鋒線上,血浪轟然綻開了……
景翰十三年冬,十二月初一,凌晨,搖搖欲墜的汴梁城上,新一天的戰事還未開始,距離這邊近三十里的夏村山谷,另一場決定性的戰事,以張令徽、劉舜仁的進攻為導火索,已經悄然展開。此時還沒有多少人意識到這處戰場的重要性,眾多的目光盯著激烈而險象環生的汴梁城防,即便偶爾將目光投過來,也只認為夏村這處地方,終于引起了怨軍的注意,展開了報復性的攻擊。
對于這里的奮戰、英勇和愚蠢,落在眾人的眼里,嗤笑者有之、惋惜者有之、敬重者有之。無論抱有怎樣的心情,在汴梁附近的其余隊伍,難以再在這樣的狀況下為京城解圍,卻已是不爭的事實。對于夏村能否在這場戰斗力起到太大的作用,至少在一開始時,沒有人抱這樣的期待。尤其是當郭藥師朝這邊投來目光,將怨軍全部三萬六千余人投入到這處戰場后,對于這邊的戰事,眾人就只是寄望于他們能夠撐上多少天才會潰敗投降了。
無論如何,十二月的第一天,京城兵部之中,秦嗣源收到了夏村傳來的最后訊息:我部已如預定,進入奮戰,自此時起,京城、夏村,皆為一體,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望京城諸公珍重,此戰過后,再圖相見。
這訊息既簡單,又奇怪,它像是寧毅的口吻,又像是秦紹謙的說話,像是下屬發給上司,同僚發給同事,又像是在外的兒子發給他這個父親。秦嗣源是走出兵部大堂的時候收到它的,他看完這信息,將它放進衣袖里,在屋檐下停了停。隨從看見老人拄著拐杖站在那兒,他的前方是混亂的大街,士兵、奔馬的來去將一切都攪得泥濘,漫天風雪。老人就面對著這一切,手背上因為用力,有鼓起的青筋,雙唇緊抿,目光堅定、威嚴,其中夾雜的,還有些許的兇戾。
這些天來,他的神情,大多數時候都是如此的,他就像是在跟一切的困難作戰,與女真人、與天地,與他的身體,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目光中打倒他。
而似乎,在打倒他之前,也沒有人能打倒這座城池。
女真人的攻城仍在繼續。
在這之后,有許許多多的人,難言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