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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是四月初,小蒼河外的山口上,冬日前便在建造的水壩已經成型了。水壩依山體而建,木石結構,高度是兩丈四尺(后世的七米左右),此時正在接受汛期大水的考驗。
在這片山區并不多的汛期里,水壩旁的分洪口眼下正以危險而驚人的氣勢往外傾瀉著水流,沖泄轟鳴之聲震耳欲聾,入山的道路便在這河床的旁邊繞行而上。
進入山口,后方小蒼河的水域因為水壩的存在陡然擴大了,危險的一泓碧波朝著前方推展開去,與這片水庫相連的那窄窄的水壩有時候甚至會令人感到心顫,擔心它什么時候會轟然垮塌。當然,由于口子是往外面開的,垮塌了倒也沒什么大事,頂多將外面那片河谷與山澗沖成一個大澡堂子。
與嘰嘰喳喳的候元顒從山口進去,又跟守在這邊的士兵們打了個招呼,出現在前方的,是繞著山體而行的百米長道,由于最近的雨季,道路顯得有些泥濘。路的一邊有窯洞,間或夾雜一些木制、土制的房屋,由看守這邊的軍隊居住。更往前,便是此時小蒼河居民們的聚集區了。
水庫的出現使得小蒼河的水位上升了許多,侵占了河谷前方的不少地方,但往后而行,影響便漸漸少了。窯洞、鱗次櫛比的房屋、帳篷正聚集在這一片,遠遠看去,各種房舍雖還簡陋,但規劃的區域出奇的整齊。當初卓小封便參與了這片地方的劃線,房子建得可能倉促,但所有建房區域的線條,全都畫得四四方方,這是寧毅嚴格要求的。
哪怕暫時建不起來,放下帳篷住著,帳篷的邊緣,也絕不允許出劃線的范圍。
畢竟,雖說是居民聚居區,小蒼河中真正最多的還是軍人。在冬日最難熬的日子里。又從山外進來了一些人。曾經撒潑的說這邊是瞎講究,但隨后被鎮壓下去,趕出了山谷。當時正值冬日嚴寒,曾經的武瑞營軍人每日里還要干活。難免有些人精神松懈,幾乎也參與進去。隨后便在這山谷中進行了上萬人集合的整風會。
女真人如日中天,西夏人正在外頭攻城略地,進來的難民所遭遇的事情正是這一明證。他們是平民。失去了家園,你們是軍人。將來還想不想要腳下這方寸之地。
對于軍人來說,每一分規矩,將來都會在戰場上。救下好幾個人的性命!
這場大會之后,軍隊領導層還對每日里使用的煤球、炭火進行了嚴格的規范。到得寒意稍減。建成水壩后,木屋逐漸代替了帳篷,但也沒有任何一面墻壁。超出了當初劃線的范圍。
這個時候木屋取代帳篷的進度還沒有完成,整個聚居區基本是以大小房屋圍繞一個中心廣場的格局來建造。劃得雖然整齊,但場面卻混亂,道路泥濘不堪。這是小蒼河的人們暫時無暇顧及的事情,從去年秋天到眼前的初夏,小蒼河的各種施工幾乎一刻未停,即便嚴冬之中,都有各種準備在進行。
建房御寒、打出窯洞、修建水壩、到得開春,主要的工作又變成了開墾土地,種下小麥等作物,在夏日來臨的此時,整個山谷中聚居區的輪廓逐漸成型,小麥地沿河而走,在河谷的這邊那邊延伸數百畝,一座吊橋連接河岸兩邊,更遠處,戰馬與各種牲畜的飼養區也逐漸劃出輪廓,山頭上幾座瞭望塔都已建好,但以山谷內萬余人的生活需求來說,真正必要的工作,還遠遠未有達標。
一路前行,名叫候元顒的孩子都在嘰嘰喳喳地與卓小封說著山谷中的變化,路邊人聲熙攘,推著小車,挑著土石的漢子不時從旁邊過去。出去的時間不到月余,山谷中的不少地方對卓小封而言都已經有了極大的不同。半年的時間以來,小蒼河幾乎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經歷著變大,尤其是在水壩成型后,變化的速度,更是劇烈。
不時也有人與卓小封打個招呼,當初在杭州的“永樂青年團”“正氣會”的少年人,此時多已成為低層的管理人員,在這邊分配和協調工作。經過一處坡道時,拖著土石的車輛被陷在了泥濘當中,卓小封與候元顒便過去幫忙推,一名年輕人也過來,隨口說了一句:“卓哥,陳興他們,弄了個墨會,正在到處拉人。”
“墨會?”卓小封皺了皺眉,此時周圍軍人往來,大車旁邊幾名漢子也是齊聲吶喊用力,卓小封跟著“啊——”的一聲,將大車推出泥坑后,才跟候元顒說道:“找點泥灰木板來將這里填上。”候元顒點頭離開,他與那過來說話的年輕人道:“我才剛回來,還不清楚什么事情,我先去見老師,閑話晚上再說。”
那人點了點頭:“知道,只是先跟卓哥你說一聲。”
隨后候元顒從旁邊拖了一簸箕的碎石木板過來,三人將那泥坑填了,才繼續往前走。盡管剛剛回來,也不再提起,但對于墨會之類的事情,卓小封心中多少能猜到一二。
反出京師,輾轉北上之后,武瑞營在小蒼河安定下來。走出最初的茫然,而后開始建設小蒼河,這期間,寧毅費了極大的心力,他不僅全盤操控著整個山谷里的建設,對于培養人才方面,每日里也有著不少的講課。
這類講課大抵分為三類:其一,是給匠人們講述萬物之理、格物之理,其二,是給谷中的管理人員教授人手安排的知識,關于效率的概念,其三,才是給一幫弟子、孩子乃至于軍中一些相對思維敏捷的軍官們講述本身的一些理念,對于時政的分析,大局的推測,以及人之該有的樣子。
而包括在給人安排工作的時候,為什么要這樣安排,能說的時候,他也會盡量通俗地跟身邊的政務人員做一番解釋。這樣的事情,包括前兩種講課,對于寧毅來說,是盡量快速地灌輸現代科學、現代管理學,培養這類人才的速成班,只有第三種課程,有長遠的、論道般的感覺。但落在別人眼中。自然不一樣。這些事情,都會被認為是寧毅本身理念的體現。
重規律、重效率、重格物、重用人、重工匠、重商人、不輕視賤業、重個人的自律和覺醒……這些東西,與儒家本身的體系自然是不同的。尤其是在半年多的時間以來,除了最初的幾次出門。其后寧毅坐鎮小蒼河,幾乎是事必躬親地安排了一切。在這段時間里——直至眼前,小蒼河的運轉效率令人心悸的可怕,從最初的劃線、做準備。到后來的修建水壩,開墾田地。至如今,谷地之中猶如盤踞著一只巨獸,每日里都在吞吐土石。削平地面,將荒涼的地方化為房屋。而這改變的速度,似乎還在不斷增加。
再見多識廣的人,又何曾見過這種效率?
以人力駕馭孔明燈飛上天空。幾日之內建成水壩,其后截停江河,在那水壩成型之后,小蒼河的地貌在短時間內便大幅度的改變。以人力對抗天地偉力,落在眾人眼中,何其震撼。有這些事情的支撐,早有人說起,寧先生的傳承,極像是古代墨家的理念。在有永樂青年團、正氣會存在的情況下,小蒼河軍隊內部原本就出現了幾個諸如“華炎社”之類的由年輕軍官組成的小團體,此時再出現一個墨會,自然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從那片聚居區走出去,再沿著道路往山谷的另一邊過去,路上仍是身影奔走的景象,回首望去,那片充滿泥濘的街市也仿佛蘊含著盎然的生機。
此時的小蒼河,自然也面臨著巨大的問題。每一日,在那聚居點的小廣場上,都會有人帶來外界的消息,中原的緊迫,西夏十萬大軍推進的戰局。也會有人在那廣場上,公布小蒼河各項事情的進度,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來,小蒼河面臨的,是來自各個方面的滅頂威脅。
西夏的威脅是其中之一,只要他們在西北站穩腳跟,小蒼河首先面臨的,就是四周無法發展的問題。這還不包括西夏人主動進攻小蒼河時,小蒼河要怎么辦的提問。
糧食問題更是重中之重,山谷中的墾荒,對于谷中萬人來說,已經是竭盡全力的速度。但是工具算不得充裕、時間又緊迫。在這個春天里,山中沿著河谷增加的農地大概千畝左右,種植下了小麥,看在眼中一望無際,然而在實際意義上,這邊土地本就貧瘠,剛剛開墾,一千畝地若種得好,許能養活一千個人,但若是一千個軍人,那還得是營養不良的。
小蒼河目前依靠的是青木寨的輸血,然而青木寨本身耕地也是不足,靠的是外界的輸血。然而女真、西夏人的勢力一穩固,就算不考慮被打,這片地方將要遭遇的,也是真正的滅頂之災。
因此,即便此時的小蒼河看來充滿活力,但許多人都明白它的問題,倒計時在任何時候都不曾停下來過。在女真、西夏、天下開始糜爛的局面中,小蒼河有著必須伸出去的觸手和扎下的根,這不是逆水行舟,而完全是在瀑布的邊緣行舟,只要稍有遲疑,都必然萬劫不復。
“啊——”的一聲巨喝從前方傳來,那是道路前方河谷邊軍隊訓練的情景,縱然以大量的勞動代替了平日的體力訓練,每支隊伍還是會有三天一次的戰陣訓練。卓小封看著下方軍隊列陣出槍的景象,轉過了前方的道路,更遠處則是小蒼河位于半山腰上的軍政議事廳了。遠遠看去,只是兩排簡簡單單的木制房屋,此時卻也有著一股沉靜肅殺的味道。
由春轉夏,武朝靖平二年四月,南侵的女真人已榨干汴梁城一切可掠奪的東西,命張邦昌為帝,成立大楚政權后,方始押送著包括武朝靖平帝、太后、皇后、宮中貴女以及權貴、平民等女子、工匠在內的十余萬人陸續北上。
西北一地,西夏皇帝李乾順在收復清澗、延州等數座城池后,開始往周圍擴張,兵逼慶州、渭州方向,收復了兩百里橫山。此時武朝的黃河以北已經陷入短暫的“無主之地”的境況中,實質上的統治者女真還來不及消化這一片區域,剛剛成立的大楚政權名不正言不順,皇帝張邦昌自女真人撤兵后便立刻脫除黃袍,去掉帝號,不至皇宮正殿辦公。規行矩步。他無心管束北面政事,這也導致黃河以北的官府進入了一種愛怎么干都行的狀態。
仍舊心念武朝的愛國人士在各個地方占了大半,各地的山匪、義軍也都打出捍衛武朝的名義,但在這其中。開始為自己謀求后路的各個勢力也已經開始迅速地活動了起來。這其中,除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一些大族、軍隊。田虎的勢力在期間也是一躍而起。與此同時,藩王割據的吐蕃數部,在武朝的影響力褪去后。也開始朝著東邊的這片大地,蠢蠢欲動。
這個時候。才在小蒼河開始扎根的反叛軍正處于一種詭異的狀態里,如果從后往前看,依靠寧毅強大的運作能力運轉起來的這支軍隊實際上也像是走在鋒利的刀尖上。說得嚴重點。這支在弒君后反叛的軍隊往前無路、后退無門。能夠得以維系,在大的方向上。有三個理由,其一是明顯的外界壓力和即將崩盤潰爛的中原大地——要讓小蒼河谷地中的人們意識到這點,與寧毅手下對內的宣傳力量。也是有著直接關系的。
其二,是因為一路以來,強大的籌劃和用人能力孕育的結果,發生在山谷中驚人的工作效率在某種程度上反哺了工作者本身,導致了效率越高,眾人心中的驚訝與成就感越高。尤其是小蒼河水壩的建成,給予人心中的滿足感難以言喻,也進一步推動了眾人做其它事情的效率。
其三則是因為對寧毅等人成績的宣傳和逐漸形成的個人崇拜,小蒼河面臨的困境眾人固然知道,然而在這之前,寧毅還是相府客卿時,便已四兩撥千斤地與天下糧商開戰,這些事情,原本竹記中跟隨而來的眾人都相對清楚。而此時,寧毅派出大量人手出去聯絡各個商戶,不斷操縱拉線,在眾人的心目中,自然也是他試圖用商業力量解決糧食問題的表現。此時天下大亂,要做到這點固然很難,然而心魔算無遺策,操縱人心,在相府中時,更有“財神爺”之稱,至少在經商的這件事上,大多數人卻都有著近乎盲目的自信。
推動小蒼河持續運作的這些因素環環相扣,每一個環節的松動,或許都會導致全盤的崩潰,但在這段時間,整個大局就是這樣詭異的運作下來。與此同時,在寧毅的私人方面,四月初,十月懷胎的云竹分娩,生下了寧毅的第三個孩子,也是第一個女兒,然而由于分娩時的難產,孩子生下之后,無論母親還是孩子都陷入了極度的虛弱之中,小小的嬰兒平日里吃得極少,常常持續半夜的哭泣不睡,以至于不少人都覺得這個孩子命途多舛,可能要養不大了。
而外界的局勢,此時還在不斷的惡化。隨著卓小封等人的歸來,帶回的情報中便有所顯示,遠隔近千里的虎王田虎,此時正在積極地合縱連橫,糾合了一些原本的武朝大族,眼下已經將觸手伸至西北一帶。同樣的試圖維系商路,甚至打通西夏、吐蕃一帶的聯系,看得出來,這一切都是在為日后面對女真做準備。而看他們的手法以及雙方開始產生的沖突,寧毅就仿佛能夠看到田虎方面的一個女人的身影。
即便在理想狀態下——哪怕西夏暫時未向西北伸手——武瑞營想要打通這一片的商道,都有著足夠的難度,此時群魔亂舞,就更加進入了幾乎不可能的狀態。而在西夏一方,四月里,李乾順已經聽說了武瑞營這支弒君者的名字,他派出了要求小蒼河歸順的使者,此時正朝小蒼河所在的群山之中而來,預備告知小蒼河將來的命運:或歸降,或毀滅。
西夏十萬大軍,為平定西北而來,既然進入了他們的視野,若不歸降,將來便必有一戰了。
我們的故事,便在這里再度開始,投入到這片夏日的光陰里來。這是平靜、沉悶、若不相濡以沫,便難以捱過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