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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里的冬天從來是大雪封門的較多,但對于富貴人家來說,卻只是生活中取樂的必不可少的一條。
站在書房廊下的朱宣,負手看著院子里雪地中,幾個小廝在摔跤玩,朱壽跟在旁邊看著笑中指點,既強身健體又以此取樂。
院門外匆匆走進來一個門上的人,朱宣和朱壽都有目光放在他身上,看著他踩著雪中掃干凈的石子路在廊下行禮:“宮里的公公在門上候著,宣王爺進宮。”
覺得昨天放我清閑一天的朱宣很是認命地嗯上一聲,朱壽和當值的小廝都快步進去房里取王爺的衣冠。
大雪寒天里,朱宣就站在廊下解衣換好衣服,眼睛看著一旁侍候的朱壽道:“你還是留在家里跟著王妃,她今天是看著貼福字、門對,還有諸般事情,你幫著看一看。”
朱壽在雪地里目送王爺走出院門,朱祿去跟王妃,朱福在封地上,朱喜近半年來經常在軍中,有信來要明天三十才能到家,書房里跟著王爺最久,朱宣最信任的就只有朱壽一個人,余下的小廝們都巴結他。
“壽哥,你是不是以后也要去當王妃的管事?”小廝們對于王爺最后一句話都不理解,當王爺的小廝當然比當王妃管事要出息的多。
另一個小廝甚是機靈地說上一句:“祿哥都過去好幾年了,看來壽哥遲早也要過去的。”朱壽不能不聯想一下,當王妃的管事也好,當王爺的小廝也好,都可以。問題是自己滿府里招惹丫頭,我就是想去沈王妃也不見得待見我。
朱壽止住小廝們的紛紛議論,越說朱壽心里越心慌,如果沈王妃待見一下當然是好的多,這樣一想,道:“你們在這里繼續練,我要去王妃那里侍候去。”抬腿也走出院門,往沈王妃的議事廳上走去。
腳剛踏上二門的青石臺階,“壽哥,”后面就有人喊住朱壽,朱壽回身一看,卻是門房上的人,一路小跑來到朱壽面前,俯耳低聲說了幾聲話。朱壽忍住笑,學著朱宣一樣板著臉教訓她:“這樣的事情都不會辦,還要我去。”只能轉身跟著門房上的人往外來。
門口站著兩個人一看到朱壽就眉開眼笑,卻是秋夫人和昨天她的那個丫頭。明兒除夕,后兒初一,王爺是訂好一出十五就走,該知道的人也知道的差不多。上一次回來是幾年前,過完十五這一走,再回來不知道是哪一年。
也許明年,也許后年,風流趁早浪蕩及時的這些夫人們當然是等不及。朱壽嘻嘻笑著往這邊來,這幾天里傳過不少的信給王爺,王爺自從秋夫人家里被王妃堵上一回,不知道是驚心也好,還是擔心沈王妃趁著大過年再去堵一回,反正王爺是沒有再出門。
朱壽想想王爺都很同情朱宣的心思也能明白,大過年的沈王妃再去堵上一回,總不能年不過了夫妻兩個人開始生氣,那王府里就不會有人能安生過上這個年。要想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讓步的就只能是朱宣一個人,在家里別出去。
再說為鹽鐵,朱壽都能明白這幾天里又要亂上一回,王爺抓住這樣的機會在教沈王妃識民生,正是一個好機會,只怕今天就能出來一堆活生生的教材。
“這大過年的,夫人不在家里辦年,想來家里年都已辦齊。”朱壽嘿嘿對著站在門口的秋夫人行上一個禮,看一看秋夫人身后的丫頭,今天很是懂事,在門房里等著,沒有自己吹風再讓我也站在那里去吹風。
秋夫人是刻意打扮過后來的,至于她問什么要來就比較復雜也不太好理解,朱宣月下為自己的妻子撫琴,引來一頓無名醋,約不出來朱宣,夫人們就開始又上門借口年禮或是過年的事情要說,第一個來的就是秋夫人。
脆生生的秋夫人對朱壽笑道:“我來看王妃,家里新做的過年的菜,給王妃送一些來,聽說她管家,怕她也能用到。不想我進不去,想想我并沒有得罪王妃,為什么不讓我進去。想是我背后有沖撞沈王妃的地方,所以請你出來問上一問。”
這樣蹩腳的理由朱壽聽著只能更是嘻笑,對著秋夫人直言相告道:“不瞞夫人說,王妃只怕是不知道這件事情。是王爺交待下來,王妃今年第一回管家務,一切外務都少理為好。所以王爺交待,這幾天里王妃不見外客,只見自家的親戚。”
愕然的秋夫人看著眼前這個腰板兒硬直的奴才,再看看南平王府的這道角門,自己竟然成為“一切外務”。
以前是不愿意上門來找王爺,怕丟自己身份,只讓丫頭們傳話;再后來朱宣成親,心里別扭當然不肯來;然后就是來給沈王妃請安,沈王妃一向待人和氣,走出門還覺得自己是座上客。今天一下子降到冰點。
“我,不相信。”難以相信說這話的是王爺,應該是沈王妃才是,眼前這個奴才只怕也被沈王妃給收拾服帖,才這樣胡說八道去。
朱壽知道她不會相信,這一切都有賴于王妃待人和氣,話說她一直就是這樣,對自己滿府里招惹丫頭再不滿,也不過是丫頭們哭到王妃面前,才把自己喊過去埋怨幾聲,然后就是問成親:“挑一個好的,成了家你就不會這樣胡鬧。”就跟逼朱祿一樣。
看著眼前越想越是花容失色的秋夫人,朱壽只是笑道:“夫人想一想也應該知道這是王爺的話,王妃不會有這樣的話出來。夫人只怕不知道的是,王爺對王妃一向管教甚嚴,昨天還親自看著問理家務,功課上的事情,做的不好王爺從來不會客氣。所以夫人,您先請回吧。”歪打正著的朱壽一下子就蒙對了,沈王妃今天早上剛聽過一頓教訓。
想想朱宣平時的個性,不能不相信的秋夫人更是黯然,眼睛看著王府里氣象一新,跟自己上一次來是大不一樣,就是盆景也幾個是新鮮多姿的。再看看朱壽一臉的嘻笑,覺得自己這一次人丟大了的秋夫人只能扶著丫頭轉身走開。
坐在馬車上不服氣,一向管教甚嚴,為什么那天晚上堵在房外不教訓她,這幾天沒有來秋夫人是一心的心虛,想想王爺回去一定會教訓沈王妃,沈王妃再看到自己一定不會客氣,哪里想到前天月下王爺撫琴,當著眾人分分憐惜,讓夫人們大跌眼睛。
因為這種捉奸事,以前夫人們之間做過的,朱宣立即就從房內衣著不整的走出來,最后難過的是捉奸的人。
在馬車上越想越覺得不對的秋夫人心里象打入萬年冰窯之中,不時絞住絲帕,最后只能恨恨想著,王爺難道怕老婆嗎?“去韓國夫人府上。”秋夫人這樣吩咐馬車夫。
馬車在韓國夫人府上停下來,秋夫人也是熟客,徑直走進去。韓國夫人迎出來看到秋夫人倒很高興,笑道:“你來的正好,說你最會準備年菜,快點指點一下。”
秋夫人撇撇嘴,總是有人會歡迎我的,誰不知道我最會收拾菜,笑道:“過年咱們最是冷清,我來約你一起過年,你是去我那里還是我去你這里。”
韓國夫人請她坐下來道:“都可以,不過我十五前要往來的有親戚……”兩個人閑話一堆,秋夫人幫著韓國夫人府上指點完年菜,坐在韓國夫的秋香色錦榻上,看著玉獸香爐上的一點兒紅跡,才問出來:“你覺得王爺今年回來象是變得更多。”問一問這位國夫人總是不錯,至少她有身份。
“不是也出來嗎?”韓國夫人覺不出來,再說她心里留上一個警惕心,一提到王爺,夫人們爭風吃醋也是有的。
兩個人正對著互相打量,房外的丫頭回一聲:“花夫人來了。”一陣風似的花夫人進來,怒氣沖沖地進來就發脾氣:“真是氣死人,南平王妃那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我好心去看她,竟然不見我,而且還說是王爺的意思。”
秋夫人心里一陣喜歡,看來有同伴了。韓國夫人用手撫著懷里的一只貓,秋夫人手里把玩著韓國夫人的一個玉擺件,聽著花夫人大發脾氣:“下一次我約出來王爺,一定通個消息讓她知道知道。”
再次花容失色的秋夫人脫口而出道:“讓她知道你也不占上風,王爺在房里又不敢出來。”花夫人與韓國夫人一陣笑聲:“他不敢出來,真可笑……”然后兩個人突然奇怪,同時向秋夫人發問:“你怎么知道不敢出來,難道你這樣做過?”……
無端被壓上一個“怕老婆”名聲的朱宣剛走進御書房,給皇上行過禮起來,環視書房里有不少人,六部的尚書幾乎都在,還有晉王,北平王,靖海王,淮王,小蜀王及幾位大臣,還一位皇子是皇后所出六皇子。
這架勢一看,就象是要赤膊打架一樣,當然是舌戰。皇上只是沉聲嗯上一聲,說上一句:“起來吧。”再沒有說話,一會兒又來到兩位大臣。總算是人到齊了。
“你們自己聽一聽吧。”皇上拿起一個奏折命一旁的太監大聲念出來,是晉王昨天上的折子,說鹽鐵利弊,自古有之。縱觀這幾年里,朝廷在鹽鐵上所花的銀子,和各地鹽鐵上稅金,總是不能讓皇上滿意,臣弟愿為分勞,督促此項政務……下面一堆廢話,舉例說明如果這些事情分歸于各處封地上,有什么不好只要跟各處封地之主來說話就行了,不象現在這么辛苦花銀子往下派鹽官等職位。
另外,架空鹽官等的罪名,實是協調上面的問題……
“你們應該都是在一起議過的吧?”坐在書案后的皇帝看著垂下頭的諸位臣子,一個一個都是狼,這都是俸祿不低的臣子,拿著錢不辦事,架空我派去的人不說,還很有理。這是一件長期久遠的矛盾,私鹽與官鹽的沖突并不是此朝此代才開始,只是大過年的來添堵,皇帝覺得不舒服。
事情由晉王而起,但是各家臣子一起擁護,把這矛盾直接擺在君臣面前。六部里戶部掌全國疆土﹑田地﹑戶籍﹑賦稅﹑俸餉及一切財政事宜,當然是大力反對,第一個站起來就是戶部尚書:“自漢以后,才有腹誹二字,而今臣子,面上多順從,而心里多腹誹,這樣的主意分明就是把私鹽私鐵私酒變成合法。”這是一項矛盾。
再就是:“私鑄銅器,融銅錢化為銅器,可以百倍利之,朝廷屢禁不止,都是各處輯拿不得力的緣故。”
幾位有封地的王爺一起都黑了臉,一下子把這件事情擺在他們面前。朱宣有銅礦,北平王有銅礦,靖海王有銅礦,這三位異姓王封地上都有大型的銅礦。
淮王處,小蜀王,晉王處,今年不在京里的郡王申揚王,梁王、楚王處也是年年會抓到私融銅錢化為銅器的人。
戶部年年一口悶氣郁結在心里,今年總算是說出來一個痛快。他還沒有說完,工部尚書開始陳述近幾年的大災,雪災壓倒民房,壓倒建筑物,有一處官衙也被壓塌,可見銀子都被貪污中飽私囊,一切建筑水利木工應該歸于工部,可是實際歸于工部所管不過此許。
水災源于河道郁結,梁王前年水災問朝廷要了一大筆救災銀子,后來有消息說這堵塞的河道是有意所為,工部尚書再一次重點明確,每一年各處水災,工部人都沒日沒夜往下去,今年又被大水卷走兩個。
大家一起目視戶部尚書,你不給錢,我們怎么疏通。朱宣想起來妙姐兒上殿去,官員們嚇唬她,說水中隱然有長蛇之妖物,垂了頭微微笑了一下。我們這一位沒有被嚇趴下。可是別的地方縣官一聽說大水中有東西,嚇倒的還不是一個兩個。
最最讓三位異姓王頭疼的就是兵部,兵部尚書也緩步走出,開始陳詞:“年年有戰事,想當年漢武皇帝,越沙漠而擊匈奴,以致于晚年國力空虛。南平王越草原而擊吐蕃,北平王戰事也遠及,靖海王處追擊倭寇也太遠……”總而言之,兵部所花的銀子都是這三位異姓王花的,理當他們要分擔才是,而且他們隱瞞戰利品從來不肯多交。
無意中只想把自己的私鹽私鐵私酒變成合法的晉王引發了朝野之上空前的一場大爭論,各部矛盾,各處矛盾都在這過年前的二十九這一天暴發出來。
眼看著越爭越兇,工部因為戶部有一筆水利銀子還沒有給,兩位尚書手下兩位得力官員揮動老拳,不顧君前失儀,互毆起來。朱宣看看北平王,北平王看看靖海王,三個孔武有力,完全可以拉架的王爺都站著看得津津有味。
“哎呀,”北平王輕聲哎呀一聲,看一看朱宣,這一拳險些就中了。朱宣示意北平王再看,這一腳又偏上少許。靖海王手撫胡須,覺得這功夫要是放到軍營里,只好去宰雞。
一旁冷眼旁觀眾人態度的皇帝看著大家袖手的袖手,打太平拳的打太平拳這還不算。一旁站著的禮部尚書說刑部弄冤獄,兩個人又開始爭論起來。
最要命的是,皇帝也看得很是入神,象是在看人摔跤一樣,完全沒有讓人拉開的意思。鬧到亂紛紛處,六皇子才走出來對皇帝道:“父皇容稟,諸位大臣所稟之事,都是歷年來各處協調不妥善所致。兒臣斗明進言,協調不妥是雙方所致,命他們一一將事情明細,解決事宜呈上來,再行論個是非曲直。”
這一會兒大家才被六皇子的話給吸引過去,兩位尚書這個時候才喝住自己的人,一起在皇上面前拜倒,皇上微微一笑,看著晉王道:“三皇弟為朕分憂,看看今天諸臣所奏,可知事情到了不得不解決的時候。私鹽泛濫,官鹽出產低,私鐵農具更為經用……這朕也都聽說過。這樣吧,咱們一件一件事情的來。你們都出去候著,南平王留下來。”
第一個留下來的是朱宣,皇上也不廢話,徑直道:“你過年后回你的封地上去,朕給你一道密旨,命你前往晉王封地上查看私鹽等稅務收支情況,還有他的綠林好漢們象是不少,又有人奏上來有,而晉王卻說沒有,你查清楚奏我。”提起筆來就是一道密旨。
朱宣走出來,見人人都往自己臉上看,只能頷首示意,也管不了后面是誰進去。皇上這是打算個個擊破,我去查晉王,再進去的人一定有人來查我,是哪一個倒是不知道。
從宮里回來是近中午的時候,朱壽已經回來,一一把上午的事情都回過朱宣。朱宣微微一曬,秋夫人又跑來找妙姐兒,早就不應該讓夫人們與妙姐兒經常話家長里短,現在隔開她們,再過幾天就要離京,以后哪里還會再有這樣的煩心事去。
“王妃午飯前出的門,往街上去看粥棚去了。”朱壽回完話,聽王爺想了一想才說道:“看粥棚也是正經事,明兒三十幕僚們都有假。今天中午都在書房里吃飯吧。”
朱宣在書房里和幕僚們一起喝酒品詩的時候,沈玉妙正在粥棚里吃自己的午飯,這應該不算是矯情吧。
明兒就是除夕,外面辦粥棚的家人進來請示:“這粥棚過年的時候關不關?”一語提醒妙姐兒,自己有些日子沒有出來看過,看一次傷心一次難過一次,回去吃飯都不能怎么挑食。
雪地里破衣爛衫排除拿著一個破碗等著施舍一碗粥的人,每一次看到,人為魚肉,天地為刀斧的感覺就更濃厚。
粥棚里侍候的家人們上一次接待過王妃,知道王妃的性子就和富貴人家的女眷沒有一點兒例外的地方。不遠處就是臨昌侯府的粥棚,臨昌侯家的太夫人一輩子養尊處優,沒有吃過什么苦,偶然興起出來看一看粥棚,看到衣不遮體的小姑娘在雪中等著施粥,恨不能個個帶回家去,結果弄得那天臨昌侯家的粥棚面前跪倒一片人,個個都要跟著太夫人走。
好在沈王妃還沒有鬧出過這種笑話出來,她今天在粥棚里坐下來,也只是打算在這里吃午飯,讓人從粥桶里舀出一碗粥來,與她帶來的菜放在一起,家人們提心吊膽地看著王妃喝那碗粥,雖然這粥都是貨實價實的,也不象別人家里會摻霉米之類的,可是各家施粥用的米一定不是當年的新米,都是壓倉底的陳米,再說大鍋熬粥又是施舍人的,不是給自己喝的,當然決不是家里小小的鍋子單獨煮出來的那樣香甜。
沈玉妙只喝上一口,如音和瑞雪就趕快把粥從她面前拿開來,笑道:“王妃這就嘗過,這粥有些不熱了,我們帶著有新鮮的熱湯水呢……”被沈王妃一陣白眼兒,伸出手來道:“拿過來放在這里,我還沒有嘗好呢。”
看著大家臉上都是擔心的表情,意識到自己這樣做讓家人們無端擔心的妙姐兒才微微帶笑道:“這粥很好,我不過是想喝一點兒,你們不用擔心。快去施粥吧,外面還有人呢。”象是不管什么時候來,都有排隊的人。
朱祿輕聲回一句道:“這也有不務正業的人。”只知道各處喝粥混一個肚兒圓,那么高的人做點兒什么不好,又不是老人孩子還來喝粥。
就是妙姐兒也是一陣苦笑,施粥也能招來這樣的人,做善事從來漏洞多多。把面前的粥又端起來喝一口,再看一眼大家苦笑的表情。沈玉妙心底里一陣好笑,我就喝一口又能怎么樣。沈王妃今年管家,夏末秋初回的家,不過三個月左右,威嚴日重。她還不象別人家的媳婦,會有丈夫不幫忙,婆婆刁難的事情。太夫人背后提點著,王爺一遇到撞到他眼睛前面不尊重王妃的事情,立刻就發作,絕不會多停一刻,沈氏王妃妙姐兒順順利利地把家接到手上,除了幾個刺頭家人,好在她也能難忍,別的幾乎就沒有什么事情。
大家眼看著她喝,心里都是一陣苦笑,都想說別喝了,這煮粥的米都是一大羅一大羅倒進鍋里的,不會仔細挑揀,也不是宮里賞下來的御田米,也不是田莊子上收的細米,煮粥的家人心里只是發虛,連連回想今天自己有沒有挑這米,肯定是沒有。
庫房里發出來的米,陳米有時候是倉庫底,泥土渣子什么都有,沈王妃為了要看粥米,走到粥桶前,親手捋起她的袖子,用長柄的勺子把粥桶攪動勻以后再看著盛一碗,就是那碗。大家越看那碗那驚心。
朱祿用殺人一樣的眼光看看管粥棚的人,你這碗有沒有好好刷過,要知道王妃生病,你一個人兜著吧。大冷的天,粥棚美其名曰棚,就是一個頭上有頂,兩面有風,兩面有擋頭的棚子。管粥棚的人看著一身紅披風,懷抱手爐的沈王妃,額頭上汗也出來了。
丫頭們互相使眼色,哄著王妃只喝下去半碗,下半碗到底沒有喝成,趕快把粥碗拿出去,大家一起松上一口氣,沈玉妙裝作沒有看到,心里一個人好笑不已。
然后就是解圍的人來了,一個家人在雪地里快馬來報:“舅太太來了,太夫人請王妃看完粥棚回府去。”大家一起再松了第二口氣,沈王妃總算可以回府了。
坐在馬車里,妙姐兒一個人好笑得不行,我象是又成了瘟疫,坐在馬車里陪著她的如音忍無可忍的說上一聲:“要是王妃不舒服,王爺絕對不會客氣的。”
眼看著對面王妃裝作聽不到,只是自言自語一句:“是我自己喝的,我自己擔著。”妙姐兒的首席大弟子如音不能不低下頭也翻個白眼兒,您抹抹眼淚兒就過去了,我們可怎么辦。
回到家里時已經是午后,蔣家兩位舅太太中午前來的,陪著太夫人吃完飯正在說話。因為冬天白天短的原因,太夫人又不管家,午后有時候也不睡,就只找人抹抹牌,或者是和孫子們玩一會兒,帶著出去看那大家都看夠了的燈籠,掛得太早,難怪王府里的主子人人看到不想看。
比如端慧郡主就再也不出去看燈籠,只是坐在房里自己的梅花檀木小凳子上,已經對著兩位舅姥姥一來就介紹過了:“端慧的新凳子,這個梅花式樣與上一次的不一樣,父親新給端慧的。”過年的新凳子,正好方便端慧郡主坐在太夫人腳下,祖孫兩個人天天一高一低坐著說話,繡花樣子,吃東西。
蔣家兩位舅太太就象妙姐兒以前說過的一樣,那個時候一見世子就為他當牛作馬才高興,現在四個孩子,舅太太是來給小王爺們和小郡主送新衣服的,過年的時候一人做上一套絕好的衣服。
端慧手里正拿著給自己的衣服,小臉兒上是可愛的笑容,一件粉紅色的錦襖,上面繡滿了花;一件蔥綠色的小裙子,下面是一雙小小的小靴子。
“這個好,明天端慧出門穿這個。”端慧郡主比劃著衣服給太夫人看,看著祖母點頭,然后笑道:“那首飾就要重新換過來。”把衣服放在榻上,人跑到太夫人房里,過上一會兒,吃力地捧著太夫人的首飾匣子出來打開來,從里面拿出首飾來比劃。
兩位舅太太正在高興的時候,外甥女兒回來了,說一聲:“王妃回來了。”再就看到妙姐兒笑吟吟走進來,給太夫人,舅太太行過禮,端慧就撲到母親膝下,笑道:“端慧明天穿這個。”
沈玉妙看看錦榻上那四身新衣服,對著兩位舅母不能不感慨萬端,平時管家多少忙,梅表姐又出嫁。四身新衣服上花繡繁瑣,舅母們要挑燈夜繡才行。
“妙姐兒,說你管家,我們特地來看看,太夫人說你管的好,我們看過也沒有可挑剔的。”舅母們一說話就是好好服侍太夫人、老侯爺,好好服侍王爺,家和萬事興。
感動得有些熱淚盈眶的沈玉妙趕快答應一聲,再笑著一一問好:“外祖父,外祖母最近身體如何,母親讓我和表哥大年初二回去過呢。”舅太太們一聽更是開心道:“當然你要回家來過,我們一起接了沈妹夫和衛夫人來。”
然后滿面笑容:“你舅舅們出正月才離家,說是王爺的恩典,真真是恩典,在家里過上這些天。”正在說著話,外面又回了話:“毅將軍來了。”毅將軍笑嘻嘻進來,一一行過禮對母親道:“我和大哥都放假了,只是大哥有客人,我今天沒有見祖母,聽說舅姥姥來了,我來看舅姥姥。”
在舅太太們愛撫中,毅將軍再來上一句:“這么好的衣服,只有我和端慧先穿了,大哥這會兒會客呢,三弟跟著祖父上午去趕年會去了。”舅太太喜歡的眼淚都要掉下來,幾個孩子中,毅將軍兼得父母之長,是長的最漂亮的那一位。
也不用別人服侍,幫著毅將軍把衣服換到身上,形容俊美的毅將軍走出來給祖母和母親看,然后對母親笑:“脫下來,過年的那天穿。”舅太太們又是一陣高興。
脫下衣服的毅將軍拉著端慧出去:“走,大哥有客人,讓接你去玩。”一起出去,舅太太們才重新問過妙姐兒:“說世子要留在京中,太夫人知道又哭過一回,還好別的孩子們你可以帶走。”母親離開孩子當然是難過的,舅母們說著也傷心了。
斜倚在錦榻上的太夫人笑著勸解:“不止只世子留在京中,就是閔小王爺和端慧郡主也留在京中。”一個是祖父的開心果,一個是日夜陪著祖母,太夫人和老侯爺商議過,全都留下來。
看著舅太太有些愕然,太夫人才笑著把話說明白:“妙姐兒回去,也是要幫著王爺理事,事情多就顧不上孩子,我和老侯爺商議過,全都留下來,也問過王爺,毅將軍是要帶到軍中去,所以讓他們帶走。”不然全都留下來,太夫人含笑往妙姐兒臉上看一眼,再繼續生幾個才好呢,兒孫繞膝下,真正是樂子。
蔣家兩位舅母這才明白過來,公公在家里,三兩天就派人來問一問妙姐兒的功課,每天抽出時間來在書房里找書看,然后寫成一封信送到王府里來給妙姐兒,提點她應該看哪些書,蔣家的這位鳳凰可不是一個賢惠的王妃那么簡單,從朱宣到蔣大夫,人人都寄于厚望……
送走兩位舅母,沈玉妙就便辭出太夫人房里,心里不無感慨,從一開始覺得舅母們過于苛責,到現在的時時關懷,最明顯的就是見到孩子們,兩位舅母是千依百順。一路慢慢行到房里,一個人坐在錦榻上思量一回。
祝媽媽把世子的衣服收拾干凈送進來,妙姐兒看了也覺得滿意:“給世子送去吧,說來了客人,讓他好好招待。”世子朱睿自從來到京里,每個月招待客人就是一筆固定支出的費用。
朱宣是近傍晚的時候回來陪妙姐兒吃晚飯,一進到房里朱宣也笑了,簡直熱鬧到亂哄哄的地步,小丫頭們抱著三只貓在房里追著玩,年紀大一些的丫頭陪著王妃在錦榻上抓子兒,石頭子兒落在榻上的聲音“啪啪”不斷,妙姐兒溜圓著眼睛看著石頭子兒在空中,然后伸手去接住,那樣子活脫脫象一只貓咪。
“表哥,”看到朱宣進來,沈玉妙還是嘻笑中,過來抱住朱宣的腰,把臉在他身上蹭兩下,再仰起臉來笑問朱宣:“怎么才回來,我等你吃飯呢,你總不回來,就玩起來了。”然后不等朱宣說話,就開始說自己今天的事情:“家里的門對福字全貼過了,過年的事情也都看過了,然后出去看粥棚,那粥煮的也還好,不難喝。”
笑著抱著妙姐兒身子在榻上坐下來的朱宣一下子嚇一跳,把妙姐兒的小臉兒扳起來,不敢置信地說一句:“你喝粥棚里的粥了?”朱宣當然知道那粥是沒有撿過也沒有洗過的,一天煮那么多粥,哪里會有功夫去撿去洗,窮人賤命,再不干凈吃著也沒有事情。可是妙姐兒……
從朱宣到房里沒有跟出去的丫頭都是一片慌亂,朱宣慌亂只在心里,趕快吩咐下去:“讓醫生現在就進來。”然后摟住妙姐兒的臉問她:“你這個傻孩子,外面那么多好吃的地方,難道你不知道路,朱祿總知道,亂喝那個做什么。”
“我……”沈玉妙沖著朱宣一陣傻笑,一下子匯報今天的事情匯報過了頭,把這個也說出來,然后先往自己身上攬:“是我自己要喝的,別人都不讓我喝,我想嘗一口呢,喝著不錯就喝了半碗。”
如音瑞雪趕快都跪下來,王妃越說越糟糕,喝多少都說出來給王爺聽聽。“表哥,”玩得一高興,就什么戒備心也沒有的沈玉妙往朱宣懷里依偎過去,摟住他的脖子,笑嘻嘻問一句:“表哥,你打仗的時候也應該是喝過的。”
朱宣心疼的摟住懷里的小身子,斷糧草的時候樹皮草根都啃過幾天,而且自己帶頭啃。可是妙姐兒喝粥棚里的粥……朱宣在妙姐兒臉上親幾口才道:“你這個小丫頭,你要是病了這年還過不過。”沈玉妙笑嘻嘻:“我不會病的,所以這年還得過呢,兒子弄了一大堆炮仗,明天晚上守歲,我絕對不睡,過到早上問表哥要紅包。表哥,我的紅包你有沒有包好。”
朱宣道:“好,你千萬別睡,睡著的人早上沒有紅包。”每一年妙姐兒都說守歲,然后到時候依然睡著,第二天早上依然如故要紅包,而且不會少要,給一個還不高興。
沈玉妙吃吃的笑:“表哥要包一大堆才行,端慧也要一堆呢。”朱宣故意板起臉道:“你生的女兒當然隨你。端慧早幾天就跑去書房里看過了,要什么東西心里早就盤算好了。”朱宣不能不想到,拿我的東西給武昌侯,武昌侯的兒子齊文昊又拿什么東西來給我呢……
直到房外有人回話:“朱祿請了醫生來了。”
朱祿一溜小跑把醫生找來,回來的時候就要請醫生看,王妃說不用。醫生一溜小跑過來侍候,當然不會有任何問題,就是X光也不會這一會兒就查出什么事情來,再說沈王妃活蹦亂跳之極,還有心情要紅包。
王爺鄭重其事,房里諸人鄭重其事,雖然沈王妃不當一回事,可是醫生為保險起見還是開上一張藥方,粥棚里的粥喝過是會鬧肚子的。當然開上一張不讓鬧肚子的藥方。
中藥大多是空腹喝,為了等煎藥,朱宣也不吃飯,妙姐兒也不能吃飯,正在抱怨:“我都餓了,我們吃飯吧。”然后一大碗中藥汁送到面前來。
最后結果是沈王妃被迫喝下半碗中藥,然后哭泣泣說一句:“我再也不喝粥棚里的粥了。”大家一起才都放心,差點兒嚇掉所有人半條命。
世子一直招待自己的客人到晚飯后,和毅將軍一起送走客人,再看著奶媽把端慧郡主接回去,再進來對著沒有睡守在一旁的徐先生和鐘將軍說上一句:“要不是太晚了,再放炮仗才好呢。”在這里王府就這么一點兒大,放幾個大的,母親就要讓人來說,祖母也讓人來說,三嬸有身孕,母親又身子弱,不能驚到,世子覺得真是不過癮。
徐從安安慰世子:“明天晚上守歲,世子想怎么放就怎么放,可以放一夜。”哪一年的除夕都是鞭炮聲響,一直到早上天明才會有零星斷續,過年嘛,就是圖的是熱鬧。
與毅將軍進到房里,朱睿喊毅將軍過來:“今天送的東西,你先挑。”送的都是好玩的東西,牛皮牛筋做的彈弓,皮影戲用的紙人兒,一整套新出的文房四寶,一向愛與哥哥爭寵,爭完后眼饞哥哥的東西的毅將軍今天沒精打采:“不用了,是送你的,你自己留著呢。”說是這樣說,但是還是眼饞那一副彈弓。
朱睿不明白怎么了:“朱毅,你不會是生病了吧。”走過去摸摸癱在椅子上的毅將軍額頭,大人一樣的笑道:“沒有生病,你為什么不挑。”一向不是就跟在后面爭。
看著哥哥朱睿,毅將軍還是沒有精神:“沒事,你自己留下玩吧。”眼睛再看那彈弓一眼,還是搖搖頭,然后再加上一句:“我的硯臺以后歸你用了。”
“為什么,不是你不容易才問父親要來的。”為了要這個硯臺,毅將軍先是去求母親,母親去父親,父親才松口:“功課好,就給他。”毅將軍苦讀整一個月才把這方硯臺要到手。
毅將軍從出生一來,第一次對大哥這么大方,但是大方的有氣無力地:“我的白玉臂擱,我的玉提攜,我的秋蟬桐葉的筆洗都給你。”
朱睿嘻笑一聲,提醒毅將軍:“那個筆洗,秋蟬桐葉青玉筆洗,是你媳婦兒家里送來的,你也給我?”
毅將軍這才有幾分慌亂,趕快對哥哥道:“那個蓮式水盂給你。”然后又繼續沒有力氣的樣子靠在椅子上。
世子朱睿對著突然大方得不能大方的二弟,只是笑個不停:“你到底怎么了,”在毅將軍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朱睿很是誠懇:“朱毅,你今天很大方哦。”
“我哪一天都大方。”說到這里,毅將軍看看哥哥一派覺得可笑的面孔,又沒有了脾氣,過一會兒才道:“以后我對你都大方,我的東西你喜歡的都留下來。”看著朱睿嗤笑,又有幾分慌亂的毅將軍道:“除了右光祿大夫家里送來的東西,你都可以要。”
再無比大方的加上一句:“任你選。”
“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朱睿悶聲悶氣地說上一句。兄弟兩個人這樣坐了一會兒,一個軟軟的癱在椅子上,要是被朱宣看到肯定一頓好訓;別一個悶悶不樂地坐在旁邊,不知道弟弟怎么了。
“天晚了,世子爺請梳洗吧,毅將軍也要歇著了。”小廝們進來請兄弟兩個人去洗一洗,被兩位小王爺一起趕出去:“出去,這一會兒不想睡。”小廝們趕快出來。
房內的只有燭花爆的聲音,朱睿自己走過去,拿起燭臺下的小剪刀剪過燭花,聽到身后毅將軍有氣無力地道:“我聽祖母說,你不跟我們回去,你要留在京里。”
世子朱睿放下剪刀回過身來,露齒一笑道:“是的,父親早就對我說過,京里只有二叔三叔在,我是世子,要留在京里支應門戶。”朱宣是這樣對兒子說的,是以朱睿一直覺得驕傲的很,我是個大人,父親要留在京中代他照顧祖父母呢。
看著哥哥沒有一點兒難過的樣子,毅將軍坐直身體道:“不跟我們回去,你一個人會想我的。”朱睿嘻嘻一笑道:“所以最近送的東西才隨你挑,你跟著父母親回去就挑不到我的東西了。”
然后加上一句:“你可以好好讓母親幫你做衣服,給你煮菜吃。父母親就歸你照顧。”
“你真的不難過?”毅將軍自從祖母房外偷聽到話,一心里為大哥不能一起回去覺得難過,現在看朱睿一點兒難過的表情也沒有,反而說上一句:“三弟和妹妹都不走呢,你一個人跟著父母親去,你要聽話。”
毅將軍很是高興,站起來甩甩手甩甩腿道:“我還以為你會難過呢,原來你不難過,既然你不難過,那你剛才要我挑東西來著,我還能挑嗎?”第一次毅將軍這么客氣。
“好,你喜歡都給你。”朱睿依然很是大方。毅將軍過去看了半天,還是眼饞那個牛皮彈弓,想想哥哥就要留在京中,不能和父母親在一起,還是不忍心要,看上一會兒,拿了一套文房四寶,才道:“我要這個吧。”
兄弟兩個人嘻嘻笑著,心結打開,這才一起去睡覺去。兩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還在玩笑:“你媳婦兒明天要來了,送你什么好東西,記得給我看一眼。”
毅將軍嘴硬這一條完全遺傳自父親:“哪里會有好東西,你這么惦著,也讓母親給你找一個媳婦兒去好了。為什么哥哥沒有,先給了我。我讓給你吧。”
世子朱睿更是嚇一跳,趕快擺手道:“我才不要。就象雪慧那樣,見了狗也怕,見到小蟲子也要哭幾聲,想想母親一個人哭就行了,還要再多幾個一起哭。”
這么一件重要的事情被朱睿提出來,身為未成年男人之一的毅將軍很是認真的考慮一下道:“說的也是。不過,母親哭有父親呢,我媳婦兒哭我自己哄,與大哥何干。”
朱睿嘻嘻取笑道:“你現在就開始轉向媳婦兒了,小小子,坐門墩,哭著嚷著要媳婦兒……”然后把腦袋藏在被子里,因為這個時候毅將軍一般會生氣。
徐從安走進來,看到兩位小王爺還在嘻笑,走過去幫他們蓋一蓋被子,道:“到時候了,睡吧。”自從躲進王府里來,徐從安就一直在王府里呆著。
再走出來,看天上星辰姣潔寒冷,星辰下面還坐著一個人,是鐘林。走到離鐘林幾步遠的地方,徐從安笑道:“鐘將軍也在這里苦相思呢。”沒事就要同鐘林逗幾句的徐從安一看到鐘林那張死板板的臉就覺得可樂。
王爺自娶成過親,臉上笑容漸多,這位自稱是無家無業的鐘林將軍要是娶了親不知道是什么樣子,想想就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