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這一夜,容悅幾乎通宵未眠,穆遠尾隨而至,打亂她的整個計劃。
摸著手中的暗令,一點點感受上面繁復的花紋,最后不甘地塞進衣服里層。回家第一天諸事蕪雜,又有嚴謹突然出現帶來的困擾,讓她無暇旁顧,她原準備第二天再抽個時間向蕭夫人打聽來著,誰曉得會出現那樣的變故?之后有穆遠天天緊盯不放,她連提都不敢提及,只能無限期壓下。
整個晚上,容悅如困獸般在屋里走來走去,心情極度煩躁。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可以嘗試著開溜,可母親跟在身邊,她隱匿術再好,也不敢貿然行動。穆遠的隨從中可是有一位手段不亞于穆坤的神人。
到后半夜,她總算平靜下來,躺在黑暗中一遍遍回憶、反思逃婚后的種種:跟周家人的糾葛,對祁渝身份的懷疑,跟庾琛的意外邂逅……她曾經以為,穆遠對她和庾琛的交往,雖然情感上很是排斥,理智上卻不得不默許,他的幕僚們更是求之不得、樂見其成。
在九福客棧滯留的這些日子,她卻越來越懷疑當初的判斷,她甚至覺得,包括自己與庾琛的交往在內,都是穆遠故意放出的煙幕彈,就為了給某些人制造假象,以為他在大肆活動,尋求軍方支持。
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不只是她,連王府的幕僚,都同樣蒙在鼓里,陪他演了一場好戲。
仔細品位穆遠的追妻之舉,說“微服”純屬笑話,哪有人微服會帶著上百的隨員,大搖大擺地買下別院,手下們馬不停蹄地從全國各地送來各種奢侈品供他揮霍的?這分明就是巴不得人知道好吧。
再看他名為“隱秘”,實則明目張膽地拉攏東大營少帥之舉。只怕楚溟國朝廷中的重要人物,個個清楚,人人議論。
就在各種勢力蠢蠢欲動。太子之流欲借此事大做文章之際,他忽然改弦易轍,由東至西追妻數千里。一直追到丈母娘家,創下了追妻史上的新記錄。也使得此次幾乎被定性為“結交外臣。圖謀不軌”的舉措,重新回到了荒唐的老路。
這下,最高興的當屬皇帝老子吧。容悅都可以想象得出他的反應,肯定是一邊罵著“沒出息的兔崽子”,一邊暗吁了一口氣。穆遠是聰明的,對這位父皇的心理摸了個九成九,所以他做出來的事。表面上,只討得了父皇的嫌棄,實際上卻讓他龍心大悅。如果穆遠真在平城長期駐守,跟庾家暗通款曲,穆遠失了君心不說,連庾家也前景堪憂。
想通了其中的關竅,容悅形容不出自己的感受,身在局中不覺得,一旦跳出來就會發現,當初的想法有多天真!
海上真有世外桃源。可以讓她和庾琛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嗎?也許有那樣的地方,但他們卻無法狠下心去享受,因為,他們或許逃得開強權侵襲。卻逃不開親情的牽絆。
就像她無法舍棄母親一樣,庾琛同樣不可能置家人的安危于不顧,他和她的未來,建立在庾氏家族一切安好的前提下。可,如果是楚昭帝當權,她隨庾琛出海,穆遠和庾氏同遭君王嫉;如果穆遠奪權成功,以他的霸道偏執,更不可能容許他們在一起。
也就是說,無論誰當權,她和庾琛都是沒有前途的!除非她們不管兩邊親人的死活。
當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十字窗棱照在雕花大床上時,容悅緊閉著酸痛的眼,任由穆遠把她抱起來。迷迷糊糊中,四周一片嘈雜,她聽見穆遠吼著傳文大夫,聽見母親一遍遍喚她的名字,撫著她的臉流淚,聽見秋碧和冬雪嚶嚶哭泣,聽見各種各樣的腳步聲……然后,有人嘴對嘴喂進苦藥,每當她要吐出時,對方便死死堵住,不許她漏出一滴。
不知喝了多少苦藥后,她聽見母親驚喜地宣布,她退燒了,又聽見穆遠和母親商量著啟程,說住在客棧諸多不便,不利于她調養身體。
她抱著鴕鳥心態,再次昏睡過去。
等她又有意識時,首先察覺到身下的臥榻在輕輕搖晃,隨后額頭上掠過蜻蜓點水似的吻,穆遠貼在她耳邊輕笑:“我知道你醒了,要不要起來坐一坐,看看外面的風景?”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摟在膝上,拉開窗簾,指著連綿的群山告訴她:“那是蟠龍山脈,龍頭直貫云都,上面建了一座白云觀,聽說,道觀建在那里就為了守住龍脈。”
容悅不吭聲,穆遠又指著官道對面說:“從這里過去,再翻越四座山,就是葫蘆谷,那里有溫泉,你喜歡溫泉嗎?喜歡的話,過段時間帶你去住一陣子。”
容悅倚在他的胸前,整個人呆呆的,間或眼睛眨一眨,一句話也不回應,穆遠不但不以為杵,反而情緒高昂,一路給她當解說員,從天心鎮說到云都,始終沒有低落的跡象。
在雍郡王府大門前下車時,庾嫣緊走幾步,站在守門獸旁問:“容妹妹這是怎么啦?”
姜頎也趕過來,朝容悅臉上看了看,掩嘴笑道:“瞧這樣子,該不會是有喜了吧?王爺怕動了胎氣,所以一直抱著不撒手。”
起初看到庾嫣出迎,容悅本來要開口的,再聽到姜頎的話,又懶怠了,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反正她也不在乎。
從滿懷憧憬到打回原型,她的心還凍在冰窖里,對世間一切皆提不起興趣,若非顧念著母親,她根本不愿醒來。
既然母親那么期盼她嫁人,她就嫁了吧,乘風破浪的理想成了肥皂泡,她只能滿足這點卑微的愿望。
想起路上某一晚同宿時,那人跟她說的一句話:“你母親希望我們的次子過繼給岳父為嗣孫,我頭腦一熱就答應了,可我害怕真到那一天,我會舍不得,到時失信于人,你說怎么辦?”
過一會兒又說:“不用等到那一天,現在我就后悔了!”
在他懊惱的低喃中,她死寂般的心恢復了一點活力,如果,他連這個要求都能答應,她真沒什么理由再拒絕這樁早成事實的婚姻。
于是,盡管一路上不言不語地消極抵抗,她還是隨他回來了。
抱著她走回竹園的路上,他上翹的嘴角始終沒彎下,仆人們看得一臉驚愕。
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他笑著問:“師爺看過黃歷,說明天就是好日子,我們明天成親好不好?”
她別開眼看向床里,他立即改口:“日子好是好,就是太倉卒了,一輩子才有一次的大喜事,怎么能馬虎呢?要不讓師爺再看一個吧,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準備,決不會委屈你的。”
良久、良久之后,回答他的,依舊只有靜默。
他黯然轉身,卻聽見一個略帶嘶啞的嗓音說:“就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