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沿著泥路彎彎扭扭地爬上小半個山坡，就瞧見那個竹籬笆木柵欄圍成的院子。
院子里一共三間烏瓦泥墻房，正北的大房里住著輩分最高的陸老太太，東偏房是兒子媳婦的，挨著南向的泥墻又搭了個木屋子算是廚房，這會兒正飄出陣陣的飯香。西偏房隔成了左右兩間，陸大郎兄弟兩個住左邊，陸姐兒幾個住右邊，陸曉雨因為生病這些天跟陸母睡一塊兒，陸姐兒和四歲的妹妹雪兒住一個屋。
陸姐兒沒有進門，接過木盆在大門邊的竹籬笆上曬起了衣服，陸曉雨想去幫忙，可自個兒還沒籬笆來得高，只好無奈地站在一旁咬牙郁悶。
看到她嘟著小嘴的可愛模樣，陸大郎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的白眼剛剛送到，小身子就被抱了起來。
陸大郎高高地舉著她，迎面而來的陽光讓她不自主地瞇起了眼，看著他臉上好不作偽的笑容，心里也變得暖暖的：“大哥。”
聽到她嬌稚的聲音，他的笑臉更燦爛了，腳底下轉起了圈圈，嘴上還大聲地喊著“喲——喲——我們二丫飛起來啦——”
“大哥，我頭暈，快放我下來！”
陸曉雨素來怕高，這會兒更是被他的突然襲擊弄得頭昏腦脹的，不由高叫著掙扎了起來，“放我下來！”
大郎愣了一下：“你不是最喜歡繞圈兒的嗎？”
陸曉雨小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大口大口喘著氣，好不容易才把胃里的惡心感壓下去，郁悶道：“頭都要被你轉暈了。”
她雖然不喜歡這個游戲，可小孩子大多是歡喜的。這可不，一聽到動靜，屋里蹭蹭地竄出個小童來，揮著小胳膊朝陸大郎跑來：“大哥，抱抱！”
“是阿拉囡囡啊，大哥抱。”看到四歲的小妹，陸大郎頓時忘記了先前的疑惑，小心地把陸曉雨放了下來，又手腳麻利地抱起小妹繞了兩個圈，惹得她舞著小胳膊咯咯地笑個不停。
“大郎，快別鬧了，嬤嬤在歇息呢，吵到她可就不好了。”看到兄妹三個笑得開心，陸姐兒心里也十分歡喜，可想起家里那位，趕緊開口提醒道。
可她的提醒還是晚了些，還沒等陸大郎把人放下來，正房里就傳來老婦人的斥聲：“大呼小叫的，都野成啥樣子嘞！孩子他娘，你咋教的？”干啞的聲音雖然蒼老，卻是中氣十足，震得院門口那株歪脖子柳樹簌簌地落了葉子。
看了看耷拉著腦袋的大哥，還有那縮在他身后不肯冒頭的小妹，陸曉雨心里有些好笑：這祖母還真是重量級，自己這些兄妹瞧見她，都跟耗子碰上貓似的，立馬就蔫了。
“娘，大郎他們吵到你了？是媳婦兒不好，沒帶好娃，你再躺會，夜飯很快就好了。哇哇……哦，三郎乖，不哭不哭……”廚房里婦人的輕哄聲伴著嬰兒的啼哭起起伏伏，為這個簡陋的農舍平添了幾分溫馨平實。
“都不會消停點么？大的小的，憑的不叫人安生。”老婦人叨叨著出了正房往廚房走，手里的拐杖敲得地砰砰響，“你也忒不知事，也不怕嗆著三娃子？”
“娘，你咋過來了？你眼睛不好使，要是磕著了可咋辦？”廚房傳來陸氏急急的聲音。
“怎么，嫌棄我這個瞎老婆子？屋頂上有幾塊瓦片我都清楚，還會在自個家里磕著？”陸老太太嘴里說得兇，手上更是利索，左手抱了三月大的三娃子，右手拄著拐杖穩穩地出了廚房，“你帶三娃子進廚房，咋不跟我說一聲？知道的倒還好，要是不清楚的，還以為我怎么苛責媳婦兒哪。”
“娘，你……那個……是媳婦的不是。”
看到陸老太太抱著三娃子出來，陸曉雨趕緊朝陸大郎遞了個眼色，可后者是個傻大個，愣愣地看著她：“你眼睛進沙子啦？來，大哥給你吹吹。”
陸曉雨氣得狠狠踢了他一腳，邁開小腿去迎陸老太太：“奶……嬤嬤，我幫您抱吧。”上河村都把奶奶喊成嬤嬤，這些天雖然聽習慣了，可這會兒開口去喊還是覺得別扭，腦子里總會想起容嬤嬤的高大形象來。
陸大郎這才反應過來，也跟了上去：“還是我來吧。”心里卻是嘀咕起來：家里最煩嬤嬤的不是二丫么？怎么這會子還湊上去來著？待看一眼還掛著兩顆淚珠子的三娃時，終于恍然大悟：原來是歡喜三娃子呀。
“你老是毛毛躁躁的，要是把三娃子摔著了咋辦？”話雖這般說著，陸老太太還是小心翼翼地把三娃子轉到了陸大郎的懷里，臉上更是明顯帶著笑意。
小妹囡囡好奇地看著哥哥姐姐又是瞪眼又是踢腿的，這會子更是把那個小小軟軟的身子接了過來，眨巴著眼睛想了想，也屁顛屁顛地跟了上去，奶聲奶氣地道：“囡囡也要抱弟弟。”
“囡囡抱得動么？”三娃子胖乎乎的，長得很瓷實，陸大郎一接手就覺得沉甸甸的，再聽到小若雪的童音，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別愣神，要是摔著三娃了咋辦？”等聽完大郎和囡囡的對話，陸老太太才板下臉來斥道。
刀子嘴豆腐心！
陸曉雨偷笑了兩聲，上前扶住她空著的那只胳膊：“嬤嬤，我扶您到楊樹下坐會吧，這會兒太陽還沒下山，待在外頭可比屋里頭舒服多了。”
“不用扶，我老婆子手腳利索得很，自個兒走得了。”陸老太太臉上的笑意只要是個明眼人都能瞧得清清楚楚，嘴上卻還死硬死硬地不承認。
這幾天陸曉雨也摸出幾分她的脾性，當下笑吟吟地接道：“嬤嬤身子骨硬朗，別說是走，就是跑過去也沒什么問題，可您老也不能不讓我們當小輩的盡盡孝心不是？”
“還是阿拉二丫懂事，都知道孝順了。”陸老太太臉上的皺紋里也都盛滿了笑，當下連拐杖都不待用了，任由她攙著自己坐到楊樹下去，“大郎真是白長了歲數，一天到頭就知道鬧騰鬧騰，以后多跟二丫學學，二郎呢，咋也沒個聲響？”
陸大郎正琢磨著到底是抱著三娃子進屋還是跟著兩人走，聽到陸老太太的喊聲趕緊抬起頭來，瞧見二丫乖巧地扶著嬤嬤滿臉甜甜的笑容，不由一愣：“二丫，你不是最煩……”那個“她”字剛要出口，卻被陸曉雨回頭狠狠瞪了一眼給瞪了回去，當下有些訕訕地站在那里。
可是陸老太太雖然眼瞎，耳朵卻很好使，開口問他：“煩什么？大郎你講，吞吞吐吐的成啥樣，做個男人咋能這么磨嘰？”
聽她說自己磨嘰，陸大郎立馬急了，紅著臉大聲辯道：“我哪里磨嘰了？剛要不是二丫攔著，我早就……”
“大哥！”
“大郎！”
院里院外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喊我做啥？”一根筋的陸大郎還沒意識到姐妹倆的意思，仍舊在那里嚷嚷著。
“砰——”
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陸老太太一把甩開陸曉雨的手：“你們幾個心倒是齊得很，敢情就多我一個瞎老婆子！好好好，我走，也省得礙你們姐弟兄妹的眼。”說罷，便拄著拐杖往院外走去。
兄妹幾個面面相覷，囡囡更是嚇得嗚嗚哭了起來，三娃子聽到哭聲也來湊趣，哇哇地哭鬧開來。
陸氏在廚房里一面做飯，一面聽著屋外頭祖孫幾個歡歡喜喜地說話，心里也著實高興，可沒多少工夫就弄成這樣，當下也顧不得鍋里煮著的飯菜，匆匆忙忙跑了出來，一眼就瞧見傻愣在那里沒回神的兒女們和快走出大門外的婆婆，著急地就跑過去攔人：“娘，大郎他們不懂事，您別跟他們計較。”
說罷，還回頭朝陸大郎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道歉。
“啊？”大郎愣了一下，見大家都在給自己使眼色，這才悶悶地“噢”了一聲，抱著三娃走了兩步，“嬤嬤，我錯了，你要怪就怪我一個好了。”
陸老太太冷哼了一聲，倒也沒再說什么，半推半就地被陸氏帶進了主房。陸曉雨幾個也跟了進去。
正房的面積稍大些，里外兩間中間拉了道簾子隔開，外間當中擺了張大木桌子，前后左右放了四條長凳。陸老太太徑直走到朝門的主位上坐下，見兄妹幾個還沒動靜，又斥了一聲：“杵在那做啥，充門柱子么？”
陸大郎也知道自家嬤嬤的脾氣，咧嘴笑了兩聲就抱著三娃子坐在了右邊的長凳上，又朝陸曉雨擠擠眼，讓她過去跟前一起坐。
陸曉雨本要過去坐下，可偏頭恰好瞥見陸氏端著個瓦罐還拿了碗筷過來，趕緊迎上去幫忙：“我來布碗筷。”
說著，就從她手里搶過著子，一雙一雙地擺好，陸氏愣愣地看著她，等陸曉雨把飯碗捧起來要布才回過神來，三步兩步過來擱下瓦罐子：“二丫啊，娘特意給你熬了點粥，還給你多放了半把米下去可稠糊了，你要多吃點，曉得不？”從她手里接過碗，又問坐在正位上的婆婆，“娘，你是喝粥還是吃飯？”
“粥都給二丫頭吃罷。”陸老太太淡淡地應道。
陸曉雨奇怪地看著婆媳倆：怎么說的粥比飯還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