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痛苦的活著或者死去
次日清晨,杜敬璋在和園里換朝服時,忽有人來報說喬致安到了。杜敬璋遂揮退了身邊正準備給他更衣的人,讓陳平益去把喬致安傳到書房里去。
在這樣的微雨偶晴的天里,不論是杜敬璋還是喬致安,都很容易想起從前的時光來。這一回,喬致安忽然想起了當年第一次見杜敬璋的時候,那時候他也像今天一樣忐忑。
那時候他面對的是不可知的未來,而現在是面對態度不可知的杜敬璋。喬致安不免苦笑,有些事他做了就預備好接受一切責備與不理解,畢竟有些事易地而處他自己也會難以接受,不能認同。
不是每個人都會拿著“為你好”這三個字做借口,喬致安承認他是有私心的,而且在最近的這些事里他的私心已經大過了君命。
一陣吱呀聲響起后,杜敬璋進來了,喬致安行禮罷,杜敬璋就揮手讓他坐下:“坐著吧,幾年不見你倒也學會知情識趣了。”
這知情識趣指的是喬致安昨天沒有來,喬致安微微垂目道:“屬下知道公子有事,因而沒有前來。”
“別低頭腦袋,像什么樣,你做了這些事覺得挺對不住我是吧?”杜敬璋自然看得出來,這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人,蔫能不知是個什么情緒。
“屬下沒照拂好姚姑娘,令姚姑娘受屈了,而且這些事屬下參與了。”喬致安把頭壓得更低了些,連帶著聲音也低沉了起來。
卻是忽聞得杜敬璋一笑,道:“這事倒不能怪在你身上,你也是應局。致安,真正讓我難以相信的是,在這件原本應當聽命行事的事里,你有了自己的思想,你把一些自己的想法加了進去。”
抬起頭來,喬致安說:“屬下的這些想法,皇上事先是知道的。”
這時杜敬璋往喬致安面前湊近了一點,分外仔細認真地看著喬致安的面容,似乎想把喬致安臉上的各種神情都琢磨透一樣:“致安,我越來越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回望了一眼,喬致安迎著杜敬璋的視線答道:“做屬下應該做的事。”
一點頭,杜敬璋說:“行,只要你覺得是應該做的就成,只是我還是得說一句,不要為我安排些什么,你應當知道慣來安排別人的人是不可能愿意接受他人安排的。”
“是,屬下明白。”
“等著,我換了朝服一塊兒進宮去,小言現在不是做了翰林院院參嗎,待會兒想必也能見著。”杜敬璋雖然不在京城,但太平院每個月都會有院報送到邊關,他的手里從來不會缺少關于京城的消息。
至于他的另一位門生齊晏,現在是戶部少司,管發放銀錢的活兒,做了少司就意味著將來肯定會主掌戶部。
著朝服進了宮門,同來上朝的諸位大人各自遠遠地打了招呼并不敢太過親近,這時候除了喬致安和言行云哪個敢上前來。齊晏或許敢,但三品以上官員才參與每日朝會,齊晏從三品。
“公子這回待不得多久吧,秋里還得開戰,公子得趕回去啊。”言行云笑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的諸位大人,那態度恨不能隔三座宮殿啊
“只有月余的時間,夠用了。”杜敬璋一笑,來來往往的諸位大人卻是脖子一縮閃避得更遠了。
這一日的朝會上,慧思公主被參,被參的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打死了府里的一個婢女,恰巧那個婢女是某某府一位奶外甥女。東朝奶婆、醫婆、穩婆都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所以這某某府的奶媽一鬧起來,就把挺多事都鬧開了。
在慧思公主府里死的遠不止一個婢女,攏共算下來,已經有七個婢女死在了慧思公主手上。這時再一查下去,居然查出了大量的錢財,來歷實在不明,按現代的說法,這叫“巨額財產來源不明”。要往死里調查下去,慧思公主的什么事兒都能從這點兒上邊兒兜出來。
“皇上,臣以為此乃小事,倒是有另一樁事重要一些。”
“嚴卿家所說何事?”
“糧草一事近來各地有了回復,卻是慧思公主府上的私兵扮做了匪徒截了糧草,微臣本不信,便細查證了一番。卻查證出不但糧草是公主所截,連同前些日子在宮門外請愿之人也由慧思公主授意。”大臣們并不會說定什么罪,治什么刑罰,他們只是把事情說清楚,定罪量刑罰之事,因為對方是公主,他們并不便多說。
龍椅之上,皇帝沉默了許久:“往小了說叫煽動百姓、截運糧草,往大了說叫欺君枉上、謀逆反叛。來人,傳慧思來。”
下邊有人應聲而去,不久便傳來公主已過宮門正準備下馬車的消息,只是再消得片刻,卻忽然有太監來報說:“皇……皇上,公…公…公主自盡于馬車上。”
任何人都想不到會這么快,臣子們雖然揣測過皇帝的意思,也有臣子接到皇帝明示暗示,但是不論是誰都很難相信慧思公主以這種方式死了。
但是不管眾臣信與不信,只要說出來的話是這么一回事,那么就是這么一回事,既然有了定論那大家便認定這回事就得了。這時眾臣不由得紛紛躬身垂目,心里多在想:“皇上果然還是那個心狠手辣的主,這些年以為變了,卻依舊是對自己的女兒都下得了手的”
“皇上,公主……公主還活著。”
眾臣又愕然,難道他們剛才想錯了?但是很快他們就知道他們沒想錯了,皇帝聞言從龍椅上站起來:“什么,快快開路,御醫可在。”
“回皇上,御醫已經先去了。”
待眾臣隨著皇帝一塊兒到慧思公主的馬車邊時,御醫早已經忙做了一團,而慧思公主則是兩眼直勾勾地瞪著皇帝,嘴里似乎要說什么。皇帝遂舉步走近了,低頭看著慧思公主:“慧思啊,想說什么?”
但是這時慧思公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似乎是使勁了全聲地力氣也只輕輕哼了幾聲似的,倒是皇帝說:“不用怕,不管什么事都會過去的,好好治傷。御醫,怎么還沒止住血,你們是干什么吃的”
御醫抹了把汗,瑟瑟然地道:“皇上,只怕……只怕慧思公主是……是保不住了……”
“慧思若保不住了,你們的腦袋也一塊兒跟著保不住”皇帝似乎是很憤怒一般,眾臣差點兒就信了。
其實這一段時間的朝會上,總有一些零星關于慧思公主的事被呈奏出來,在這些呈奏里,再遲鈍一些的臣子也能感受到皇帝對于慧思公主的憤怒,以及那種不除不快、除之則不忍的情緒。
然而很快臣子們又信了,因為皇帝表現得實在像是一個要失去女兒的父親,朝會就此中斷,因為皇帝守著慧思公主不肯或離。眾臣們于是又不得不信了,甚至差點連言行云都要信了。
至于喬致安和杜敬璋,這倆人是絕對不可能有一點懷疑這件事的,他們都相信這件事就是皇帝做的。皇帝其人好名聲,不會請允許自己在史書上留下心狠手辣,殺子除女諸如此類的惡名。
“說不想寒了我們的心……”杜敬璋咂著這句話,為自己昨天的一時心軟而感到有些不值得。
“依公子的意思,這件事是皇上下的手?”言行云有些不信。
這時候杜敬璋忽然看著言行云:“你不是應該感到傷心嗎?”
卻見言行云慘然一笑:“在慧思截糧草,安排人在宮門前請愿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慧思已經注定了自己的結果。我也努力過,但是慧思不肯聽我的……”
傷心已經傷心過了,而此刻不論生死,他都只覺得荒唐,太過荒唐
“她蔫能聽得進去勸慰,在遇梅崖我就把該說的已經說了。”杜敬璋其實沒想過要以死還讓慧思為自己的錯劃上句號,不論怎么樣是從小一塊長大的,幽禁一輩子也好,賜迷塵一劍也好。
回和園換下了朝服再去南隅,杜敬璋還記得姚海棠的早飯,早朝是卯時,今天朝會只進行了一小半就斷了。杜敬璋本來應該守在慧思公主身邊,但是皇帝卻不讓任何人靠近,只說要獨自靜一靜。
一進南隅,就聞到了飯菜的香氣,姚海棠這會兒正忙得熱火朝天。蕭素就端著個碗蹲在灶邊上等著姚海棠的飯菜,臉上倒是不見了一絲悲意,似乎不傷心難過一般。
這世上真是不傷心的人裝傷心,傷心的人裝不傷心,杜敬璋搖頭一笑:“海棠,做什么好吃的了?”
“都是你愛吃的,還有素素愛吃的。”揮著鍋鏟,姚海棠已經很久沒做這么多菜了,都是隨意做兩個打發了算了。
“四公子愛吃的多些吧,我愛吃魚愛吃肉,你才做兩道葷菜呢”蕭素像從前一樣和姚海棠爭執著。在這之前姚海棠當著她的面哭暈了,她哪里還敢再露出悲傷的情緒來。
不過很快,她們的悲傷就被杜敬璋撫平了一些,杜敬璋說:“慧思大概很難再活下去,就算活著也活得很……”
杜敬璋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詞來形容,慧思公主將有的只會是渾渾噩噩不知人事的下半輩子或者死,如果慧思公主清醒著的話會寧愿選擇后者。但他們的圣天子父親不會讓她選擇,會讓她用最痛苦的方式活著。
這就是他們那位圣天子父親的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