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同生不共死
殿里的沉默被一陣風吹散了,夏日的涼風卷著絲絲涼氣席卷而來,這已經是難得的清涼時候了,再過些日子秋來,這樣的天就只能捱著又熱又悶了。
殿外的宮人都已經被支得很遠了,也沒有人敢靠近,這時候就連太平院的人也不得不走遠一些,有很多事是他們也不方便聽聞的。天子家事、宮廷秘辛、后宮爭斗,這些東西有些是不能插手的。
“好大的一個局,步步緊逼,環環相扣,父皇是要我死得安心,又死得無虞啊”到這時候了慧思公主不得不承認,這天下間沒有誰是他們那位圣天子君父的對手。于是她不由得想起姚海棠的話來,然后又笑了。
對于這個局,杜敬璋同樣有一些深深的隱憂,年紀越大,活著的時間越少,他那位父親就愈發瘋狂。或許他們這一家子人骨子里都有瘋狂這東西在,只是或多或少或不顯而已:“你不會死。”
慧思公主聞言面帶喜色,看著杜敬璋道:“四哥這是要周護我嗎?”
只見杜敬璋笑著搖頭說:“我的屬下死在你手上的不知凡幾,在我眼里你并不值得周護,只是設若是我,必當給你一個痛快的死法兒。”
他從來不標榜自己,他一直不認為自己是個好人,這是個步步驚險的地方,好人活不下去,也到不了這高高在上的位置上。不管是喬致安還是言行云,又或是他以及更多的朝廷大員,都不能算好人。
只不過杜敬璋向來沒什么太過特殊的愛好,比起折磨自己的敵人來,他更喜歡給人一個干脆的結局。
聽完他的話慧思公主臉色變了變,最后又恢復平靜:“是啊,四哥又哪里是心慈手軟的,四哥的手比誰都狠。不過至少有一點值得高興,四哥一直沒下狠手,是因為知道我的心意吧”
“父親要留你。”不多解釋什么,在這件事上杜敬璋從來不認為需要解釋。如果皇帝不明示暗示,慧思公主的結局早在很多年前就應該已經來臨了,是皇帝要讓她活著。
當時不明白,現在終于知道了,原也不是什么父女之情,而是威脅之意杜敬璋不會把自己和皇帝的之間的關系拿來對比,是實是虛他倒能分明,只是不免要覺得有些悲涼之意。
在天家講情,果然夠……扯淡
這一場交談在午時前結束了,皇帝派了人來請杜敬璋和言行云御書房說話。兩人一路上只言片語都沒有,各自心頭都裝著很多事情,臨到御書房外邊不遠處時,言行云說:“曾經我以為自己非得雙生雙死不可,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是個寡情薄幸且畏死之人。”
別說言行云曾經這么以為過,杜敬璋在知道某些事后都認為言行云可能會有過激的反應,卻沒想到這時候言行云是這么的平靜,平靜地面對自己心心念念了許多年的女子就這么一生再難見天日。
“其實我們都不能算太過多情的人,所以那時我能看著海棠的眼睛說放箭生死不論,所以你能看著慧思一步步走向預設好的結局。”杜敬璋現在想起當時,如果面臨這樣的場景或許他還會做出一樣的選擇。
“就算是此時已結百年之約,再遇上這樣的場景,公子也不會與海棠同生共死?”言行云幽幽地問道。
“同生不共死,若海棠有萬一,這天下間便沒有誰能好好活著,但是我會好好活著,以余生相念,永不相忘。”或許這就是杜敬璋的情,深刻隱忍平穩但冷靜自持。
他們都習慣了自我保護,姚海棠總說她想好好活著,其實每個人做每件事無不是為了自己好好活著去做的。
聞言,言行云笑了:“公子的話很動聽,但若是海棠聽了,定會傷心的。”
杜敬璋也笑了:“她心眼小,容不得太多,對她我只能希望有朝一日我有萬一,她也能平平穩穩地把日子過下去。”
收了笑,言行云皺眉道:“大戰在既,公子這話卻不恰當了。”
于杜敬璋卻是并無所謂地搖了搖頭說:“小言,只怕這事還得托給你,致安那兒,她怕是難得再信,按她自己的話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是我能辦,但這是公子的事。”
眼看著到了御書房,太監通傳罷了,皇帝就讓兩人進殿。皇帝對于見到兩個神色都極為平靜的臣與子,只挑了挑眉,和杜敬璋一樣的習慣性神態:“說完了?”
“回父親,說完了。”
點了點頭,皇帝把案頭的奏折放妥了才抬頭道:“把秋水劍送進宮來。”
這意味著皇帝要用迷塵劍,杜敬璋忽然又是百般情緒,他覺得皇帝這個舉動很令人費解,不過卻也不多言,只應道:“是,兒子回府就把秋水劍送來。”
“這是賜婚的圣旨和詔書誥命,就不派人去宣讀了,省得你還要設香案接,自己拿回去看了,該有的賞賜回頭朕派人給你送去。戰事今年結束,明年你回來把婚事辦了,二十幾歲的人了還不成親,像個什么話。言行云……”皇帝把一堆旨詔扔給杜敬璋后,就猛然間叫了言行云一句。
聽著可像是要安排婚事的樣兒,言行云心里驚然一跳上前一步道:“微臣在。”
看著言行云良久,皇帝說:“本該問你一句是否愿意迎慧思回府,但言相是不會準許的,這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你和慧思不可能在一塊兒。相府就你一個獨子,你的事情言相多番在朕面前提及,現在你給朕一個準話兒。”
“皇上,既然公子明年成婚,那年內微臣也會有一個交代。”言行云說這話是不悲不傷,只是多少卻讓人聽出一些蒼涼之氣來了。
“那就只剩下喬致安了,這個喬致安啊……老四,你教出來的人,有一個是一個怎么都不思終身大事呢”在皇帝這,喬致安就是那下不去手的滾刀肉,都不知道拿他怎么處理才妥當了。
“致安那兒子會去提一提,只是他若不愿,兒子卻也逼迫不了的。”同樣的,皇帝都在這事上拿喬致安沒辦法,誰還有辦法。
賜婚,那壓根不可能,誰家閨女要一聽嫁給喬致安,不一哭二鬧三上吊,那閨女的家人也得一哭二鬧三上吊。喬致安的鐵面不近人情京里誰不知道,別說京里,能門當戶對的誰家不知道,喬致安才是那個真正的老大難問題
皇帝嘆了口氣說:“隨他吧,致安怕是心里有人。”
這話一說出來言行云就不蒼涼了,揉了揉耳朵道:“啊……那石頭疙瘩心里也能有人,他心里除了公子、家國天下,還能有誰啊,他自己他都不能放心上。”
得虧姚海棠沒在,要不然這沖這番話,姚海棠也得考慮鼓個掌。
“父親為何這么說?”杜敬璋不覺得喬致安會主動說自己有心上人之類的話。
“前些時候亂,夜里他當過值,在太儀殿頂上頂著風雨坐了一夜,也嘆了一夜。”皇帝也積年習武,雖然身體不如前,可耳力卻比從前更靈敏了。
“噢,嘆了一夜。”言行云就在思索可能會是誰,跟喬致安有接觸的姑娘一只手都能數得過來,所以言行云在可勁兒地揣測著。
皇帝這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杜敬璋一眼,說:“你把他們倆教得這么死心眼,可見你也很死心眼啊”
“嗯。”杜敬璋居然應了一聲。
或許沒想到杜敬璋會應這一聲,皇帝都愣了愣,然后搖著頭看向言行云:“去內署取迷塵劍,沒人能比你用得更好。”
皇帝的話讓言行云沉默了很久,垂首躬身似是疲乏極了一般,這件事他當然不愿意做,但是確實沒有人能做得比他更好:“皇上,用過迷塵劍后,我是否可以……”
“不可以。”皇帝連話都沒聽完就斷然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若在廟堂自然不可以,若離于廟堂隱于世外,是否可以。”這是言行云給的回答,他說他自己寡情薄幸,但其實也只是一直隱忍著罷了。
“朕不想用一個已經步入迷途的女兒來毀了一個朝之棟梁,言行云,朕和言相都不會準許你這樣毀自己,老四也不能讓你這么做。”皇帝說完就把這話題掐了,再說下去憑著言行云這脾氣說不定就要做出過激的事來。
言行云、喬致安說是和杜敬璋一起長大,那自然也就是皇帝看著長大的,皇帝知道這幾個人各有什么長處,各有什么能耐,甚至是各有什么脾氣。喬致安可以用得趁手,言行云可以用得舒心,至于杜敬璋……
“老四。”
“父親吩咐。”
“朕從來沒有放棄過。”從來沒有放棄過把杜敬璋捧上皇位的想法,從來沒有放棄過把這天下留給杜敬璋的念頭,這是皇帝的死心眼,在死心眼上他們這對父子實在是一模一樣。
“兒子也向來不半道上改主意。”
皇帝瞥了眼前的臣與子一眼,忽有種挫敗之感,末了揮著手讓他們退下了。
出了御書房,言行云道:“公子不會拒絕捎我一塊兒隱于世外吧?”
“會。”
“公子。”
“我不能把一個讓自己曾經寢食難安的人放在身邊,哪怕她已經忘記了一切,我可以用自己的經歷告訴你一件事,迷塵劍可以讓人忘記一切,但脾氣不會變、感覺不會變、習慣更不會變。”
忽然間,杜敬璋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去細細問詢一番,自己在云涇河究竟是怎么樣的,做過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