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后七日,便是一個上好的黃道吉日,永年在乾清宮頒發了指婚的圣旨,過了幾日,安王府的納彩之禮便從午門送入了長春宮。無非是按大燕時俗備下的嘉禾、干漆、宋葦、雙石等九樣彩禮,最難得的卻是打頭的那只大雁,看著格外健壯不說,竟是全身完好,毛都沒掉幾根。敬妃讓身邊的小太監找了半日才發現,原來是被射穿了眼睛!敬妃頓時笑了起來:“定是世子的手筆,大燕再沒有別人。”
自打慕容翔落水之后,洛妍一直就覺得愧疚,敬妃卻待她始終如一,小吉祥底子好,發了一天燒后很快就好了,沒幾天又重新每天上課,只是身前身后又多了好些太監宮女。洛妍心里略安,每日卻依然會盡量多抽點時間來陪敬妃說笑。只是一聽說是安王府送的彩禮,她早返身就回到自己的屋里了,也不讓人伺候,一個人進了書房,緊緊的閉上了門。敬妃只當她是害羞,一笑也罷。
到了第二日,接手主持六宮事務的賢妃卻特意來長春宮坐了一次,這些日子里,除了上次送了珍珠,她又不時會送些吃的玩的小玩意兒過來。此次來時也并未盛裝,只穿著淺黃色云紋鑲邊的常服,一張臉卻是容光煥發。一進門,賢妃便把洛妍從西殿請了過來,言笑晏晏的問她近日起居。閑聊了幾句,敬妃說到頭一日安王府的彩禮。洛妍心里發緊,卻不好走開,只能安安靜靜的低了頭。
聽敬妃說到安王府送來的彩禮如何格外的精致豐盛,賢妃便嘆道:“安王妃原是有心人,她做事情歷來是要么不做,要做便定要做到最好。”
敬妃笑道:“安王妃我倒見過兩次,最是嚴謹不茍言笑的人,果然是做事牢靠的。”
賢妃卻露出一絲悵然之色,嘆了口氣道:“現在誰不說安王妃是冷面冷心的冷性子,但當年認識她的人……我每次見她都覺得恍惚,怎么也不能把這冷面王妃和當年那火鳳凰連到一起。”
洛妍忍不住抬頭困惑看著賢妃,賢妃便道:“安王妃是穆家的嫡女,我們這撥貴女里,當年就數她性子最是活潑,烈火般的脾氣,偏又愛穿一身紅衣,就有了火鳳凰的諢名兒。人人都以為她是會進宮的,沒想到安王竟是跑進宮里求了當時的太后,不知磨了多久,太后才遂了他的心意,安王還說永不立側妃……”賢妃突然又笑道:“看我,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么,聽說這這次送的大雁是射了眼睛的,世子真是好箭法。”
洛妍低著頭,覺得一顆心越發冰涼:原來安王妃和安王還曾有過這樣的佳話,難怪王妃后來竟變成這樣,愛愈深,傷愈深!都說子女的婚姻是父母婚姻的重復,聽起來,當年的安王妃和當初那個我何其相似,那么,安王妃的今日,會不會就是我的明天?如果真有那日,真不如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無愛便無恨,就算在杜府那樣熬下去,至少也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過完這輩子……可惜,這一世里,她已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力。
洛妍看著自己的腳尖,竭力壓下嘴邊那絲苦澀,抬頭燦爛的笑道:“賢妃娘娘,聽說您宮里的梅花今年開得特別好,這養梅花可有什么訣竅沒有?”
賢妃和敬妃相視而笑,賢妃這才說起養梅的種種講究,洛妍一直注意著她的眼神,發現她在自己開始說笑后,眼里不像失望,倒像是松了口氣,心里思索:她真是隨口說的,并無惡意?
眼見賜宴、謝恩等一項項進行了下去,安王府又按規矩送來了各種箱籠,洛妍只覺得一顆心漸漸像火燒般的焦慮不安起來。這時節,她倒巴不得有點別的什么事情能分散分散注意力,偏偏這些日子來長春宮內外卻再沒有任何異動,似乎冬至前那血色的一夜,已經把宮里的大鬼小怪都嚇了回去。天氣溫暖時,洛妍甚至會帶上那幾個貼身的宮女去御花園里走走,青青幾個提心吊膽,可幾日下來卻是老鼠都沒遇見過一只。
如此平靜的時光一日一日的過下去,洛妍在無可排遣的婚前焦慮外,心底里另一份不安也越來越深,她不相信那邊會收手,只能一面外松內緊的小心戒備,一面便讓黛蘭多去打探宮外的消息。
這一日,黛蘭又從外面回來,臉色與平日略有不同。洛妍立刻把她叫到書房,關上門便問:“可有什么消息?”
黛蘭搖搖頭道:“朝堂之上,并無異樣。”洛妍剛微微松了口氣,卻看見黛蘭已不安的咬了咬嘴唇。
洛妍心中一凜,立刻追問:“真的什么事都沒有?不管什么消息,你絕不能瞞我。”
黛蘭才吶吶道:“朝廷上的確無事,只是,有消息說,如今的學生士子中,有公主的筆墨流傳,有人說,您是在大理求嫁不成,被夫君嫌棄,才不得不回了大燕的;又說,您之所以還是……完璧,便是因為求嫁太過厚顏,杜家無法抗命,卻無法接納您為媳。您那幾首詞,便是臨行對杜家二郎的閨怨。如今便有議論,說我朝以大理棄婦為和孝公主,太失天朝體面,皇帝不應該國事家事不分。”
洛妍坐在椅子上,心里慢慢的沉到了谷底:難怪宮里這么平靜,原來工夫卻是下到了這里,大燕言論開放的風氣,卻被用在了這上面,幾乎是陽謀的手段,卻當真可以殺人于無形!她所持仗的天師之威,對大燕下層平民或鮮卑六部子弟還算管用,但漢人的文人士子少有人信天師,而他們偏偏才是這個時代的真正輿論主導者,只怕過不了幾天,便是御史彈劾,有了士林風向為后盾,再有太子推波助瀾……越想便越覺得胸口便像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沉默良久,洛妍才問:“這說法可是人人都信?”
黛蘭道:“也不全然,學生士子里也有驚嘆公主才華,覺得杜家是瞎了眼的。正因看法不同,爭議之下,倒是越穿越烈了……”
洛妍點點頭:八卦、爭論,從來都是制造輿論熱點的最佳手段,果然好手段。
想到這里,突然間一股斗志從洛妍胸中迸發出來:別的不敢說,造輿論,我才是專業的啊!怎么能被古人的這點手段嚇倒!想當年自己見識過多少炒作新聞的手法,多少操縱輿論的手段,怎么能因為自己成了丑聞主角就擾了心思,亂了陣腳?要是在這樣的專業領域都輸掉,她不是白活了兩世!
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氣,擺手讓黛蘭退下,自己低頭細細的思量了半日,又把她叫了進來,吩咐道:“請讓鄴王殿下盡快入宮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