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凜冬之湖第一百六十七章殺人殺己皆因悲憫,罵佛笑佛皆因小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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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凜冬之湖第一百六十七章殺人殺己皆因悲憫,罵佛笑佛皆因小腳
陳皮皮看上去只是一個人畜無害的可愛年輕胖子,但事實上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當他決意要做某件事時,居然有一件事情能讓他心神失守一瞬,那么這件事情必然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當他身上那件寬大的院服無風而飄,抬起右臂便要遙遙一指點過去的時候,那名始終沉默守護在中年僧人身旁的干瘦武僧,出現在他的手指之前,那張仿佛由精鋼雕刻而成的臉容漠然無情緒。
陳皮皮的修為境界極高,那名武僧竟然能比他更快反應過來,只能說明對方早有準備,早就知道那名中年僧人會動用精血飼佛如此大慈悲大殘忍的佛宗神技,也等若說中年僧人就算沒有發現寧缺入魔,此行長安也做好了要以伏魔手段把寧缺直接廢掉的計劃()。
然而就算干瘦武僧早有準備,反應快到極點,出現在陳皮皮的指前,但他依然不可能攔下這記以書院不器意釋出的天下溪神指,因為他的臉他的肉身看似堅若鋼鐵,卻依然還是肉身凡胎。
所以這名武僧毫不猶豫做了一個動作,從袖中閃電般抽出一把鋒利的小刀,沒有捅向陳皮皮,而是狠狠向著自己的小腹捅了進去。
噗哧一聲響,就像是裝滿水飽滿的皮囊被一枝羽箭射穿,鋒利的小刀深深扎進肚子,武僧臉色驟然蒼白,眼神卻依然堅定,沒有任何遲疑,右手緊握著刀柄狠狠向下一拉,隨著嘩的一聲,鮮血淌了出來。
武僧腹內的腸子,也隨著那些鮮血,從被小刀破開的豁口里流了出來,冒著淡淡的熱氣,還有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道。
武僧的左手擱在腹部傷口下,捧著越流越多的腸子,神情漠然看著陳皮皮,仿佛根本感覺不到那處傳來的痛楚。
一滴血珠落在陳皮皮的指尖。
他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幕,不知道對方想要做什么。
陳皮皮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進行過真正的戰斗,沒有見過戰斗里的生死決絕,更沒有看過如此血腥的畫面()。
他這輩子就是前些天在長安府冬園里與王景略戰過一場,憑峙著修行境界上難以逾越的森嚴界壑,贏的瀟灑隨意、
陳皮皮一直以為修行者之間的戰斗就應該那樣瀟灑隨意,然而直到今天,看到身前這名武僧剖腹捧腸的血腥一幕,他才明白真正的戰斗無關境界實力,更無關風度姿儀,只關于勝負以及生死。
這名武僧只是想要擾亂自己心神一絲,便不惜舍身成仁,這是一種怎樣值得尊敬或者說值得恐懼的精神氣魄?
武僧臉色蒼白無比,他神情淡然看著陳皮皮,聲音微微顫抖說道:“自剖心腸,請十二先生明白規矩。”
這兩名來自月輪國的僧人,為今日長街相遇確實做了極其充分的準備,他們很清楚歷史上的書院二層樓,向來不是一個講規矩的地方,于是他們不惜用自己的生命為賭注來嘗試撼動這種不講規矩的規矩。
對陳皮皮來說,眼前血淋淋的畫面和武僧左手間那些粉色的腸子,毫無疑問是一場極為震撼的教育,這種震撼或許無法改變書院教育讓他形成的關于規矩之類的看法,卻已經足以讓他怔住了一瞬間。
一瞬間便已經足夠。
因為只需要一瞬間,中年僧人和寧缺之間的戰斗便結束了。
中年僧人的強大,便在于一念之間可以降魔除妖()。
陳皮皮的指尖在長安城的晨風中微微顫抖。
此時那名中年僧人的精神力盡數在寧缺身上,根本無所防御,他只需要輕輕一點便能殺死對方,然而他知道那場無形的戰斗已經結束了,便等若說寧缺已經死了,如果小師弟死了,他再做任何事情又能有什么意義。
陳皮皮的臉頰顫抖了起來,顯得格外痛苦。
他決定稍后把身前這兩名僧人全部殺死。
雖然他已經隱隱猜到那名中年僧人的來歷有問題。
雖然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殺過人。
但如果用大師兄的話來說怎么看都不會短命的寧缺就這樣短命的死了。
那么這個世間哪里還有什么必須遵守的原則或規矩?
世間最快的事物不是霧不是雨不是風而是閃電。
世人經常用疾逾閃電來形容意念這種東西。
意念動時,沒有任何時間的流失速度能追上它()。
所以一念之間,在精神的世界里,足夠發生很多事情。
當中年僧人挖血涂臉,施出精血飼佛法門時,寧缺意念所處的那個空間內,頓時隨之發生了很多震撼的畫面與變化。
那座高達數十丈的石佛,一直沉默安寧站在滿天石雨之后,鼻下一道直線沉默千年不曾開啟,便在這時忽然咧開,于是有了嘴。
兩道濃稠有若鐵漿的血水,從石佛的嘴角流了出來。
這兩道血水沒有向地面滴落,而是無視真實世界里的空間法則,向著四面八方蔓延而去,逐漸涂滿那面巨大的佛面。
石佛面容上隨著濃血蔓過,出現了很多深刻的裂口,如同龜裂的干涸大地,然而泡在血水中,更像數千個人身上的血口。
一道極為強大的威壓,從石佛處蕩開,傳遍整個空間。
石佛肅穆的臉上滿是無數道細微的傷口,浸泡在血水之中,本應是猙獰血腥之像,反而卻顯得愈發悲憫,仿佛舊廟里的金漆脫落后只留下斑駁滄桑。
石佛臉上的血越來越稠,無上悲憫意越來越濃,天地間所有的血腥戰亂分離傷害,一應負面情緒似乎都被佛面吸收了進去。
只留下了一片極為干凈純潔的世界。
自空中不停墮下的土石被凈化,變成滿天白色的圣潔蓮花,幻作無數花雨紛紛揚揚,向寧缺的身體灑了下來()。
一片花瓣落在他的棉襖上,靜寧無聲,卻悄然撕開一道口子,鮮血就像溢出碗沿的酸辣面片紅湯般滲了出來。
寧缺抬頭望天,眉尖微蹙,意念一動,調出體內的浩然氣,自眉心間磅礴噴出,隨氣之所遁,所有接觸著的蓮花瓣均自碎去。
然而漫天風雨漫天花,蓮花的數量太多,又哪里完全都隔絕在天空之上?
蓮花朵朵開放,瓣瓣落下,落在他的臉上,落在他的身上,切割開他的棉襖,鉆進他的皮膚,把他身上的血肉片片刮落離骨。
無盡的痛楚潛進骨髓之中,然后向著身體每一處炸開,最終匯進寧缺的腦中,令他識海震蕩如潮,痛苦到了極點。
以精血飼佛,乃是佛宗強門。
然而漫天花雨之后滿臉血水的石佛,實際上走的是舍身成佛的意思。
舍身成佛,暫造一蓮花凈土,凈化一應妖邪穢意,這等手段已然超出世間普通佛宗法門的范疇,乃世外的無上妙境。
非大毅力大決斷大慈悲大邪惡之佛子,不能入此妙境。
即便是已然晉入知命境界的陳皮皮,若被佛宗大德度入這片蓮花凈土之中,也會面臨極大的麻煩,必須極小心翼翼地應對()。
更何況寧缺在大明湖畔才破了洞玄境。
他的境界他的心性,根本不足以看破這漫天的蓮花。
漫天蓮花雨中透露著非常明確的滅伐之意。
寧缺透過睫毛上滴落的血水簾,看著遠處那尊石佛,沉默片刻后問道:“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想殺了我,這件事情和我替書院入世無關,也與你知曉我在荒原入魔無關,你只是想殺了我,所以我很不明白,就算你是來自懸空寺的世外之人,難道你擔得起殺死我的后果?”
那尊巨大的石佛咧著嘴,淌著血,似乎在開心的笑,又似乎在悲傷的哭泣,沒有回答寧缺的問題,只是沉默。
“這是一場發生在長安城的決斗,我在公平的環境下殺死你,不會有任何麻煩的后果,唐人愛顏面,書院更愛顏面,他們不會遷怒于月輪,更不會遷怒于佛宗,相反為了保持他們那些虛偽的精神,他們會沉默。”
中年僧人的聲音在花雨外響了起來。
“更何況現在已經確認,十三先生你已經入魔。”
渾身鮮血的寧缺看著花雨之外聲音微澀問道:“但在知道我入魔之前,你已經準備好要殺我,這是為什么?我究竟對佛宗做了什么人佛共憤的事情,居然會惹得像大師你這樣的大德立志入長安城來殺我()。”
“我說過,你在荒原上辱過姑姑,那你便等若辱了月輪,辱了佛宗。”
寧缺嘲諷說道:“我總以為世間大部分人都是白癡,沒有想到有人居然敢把我當白癡,曲妮瑪娣那個老太婆就能讓佛宗敢得罪大唐和書院?”
中年僧人的聲音平靜而堅定:“當然還有別的理由,不過當你在荒原上辱及姑姑時,便注定了今天這個結局。”
寧缺擦掉臉上的血水,袖子拂過那些被蓮花瓣深割近骨的傷口時,便是一陣極難忍受的痛苦,然而他的臉上卻多了很多笑意。
“難道和尚你真的姓楊?”
寧缺捧著肚子大笑出聲,看著花雨外那尊石佛,一邊擦著眼淚和血水,一邊笑著說道:“如果這出戲搞到最后竟然是一出言情劇,那就太令我失望了。”
“有很多事情是你所不知道的。”
“那你能告訴我嗎?”
“不能,你既然已經入魔,那么我只需要殺死你。”
中年僧人的聲音在漫天的蓮花雨里顯得格外飄渺,然后又轉為困惑。
“書院兩代入世之人先后入魔,這究竟是昊天的旨意還是命輪的圓轉?”
寧缺根本沒有注意到花雨外中年僧人的聲音里所隱藏的大疑惑()。
他的注意力這時候全部都在漫天蓮花構成的雨中。
他看著掉落在身前身上的蓮花瓣,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個夢,想起了桑桑潔白的小腳,想起這些年無數個夜里自己在被窩中被那雙潔白如蓮的小腳踹了無數次,他的心窩便變得酸痛起來,然后開始憤怒。
“我不想理會你有多少殺死我的理由,但你既然知道我入了魔,又搞出這么多雙我家桑桑的腳來踹我,我就一定會殺死你。”
他從身后抽出大黑傘打開。
黑傘如一朵黑色的蓮花,在漫天潔白的蓮花間顯得格外醒目。
他撐著黑傘,站在蓮花雨間,看著遠處滿臉是血的石佛。
就像一名撐著油紙傘站在細雨河畔看著對岸煙柳的游人。
然后他說道:“那佛,我來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