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前,長安城通議大夫府里,受寵的小妾生了位黑黑的、被夫人判定為邪祟的女嬰,相隔不遠的柴房中,寧缺拿起柴刀開始殺人。
在遙遠的北方荒原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溝壑,道門少年葉蘇與魔宗少年唐還有年輕的僧人七念,在黑線外的那棵樹下看螞蟻搬家,看了很長時間,警懼不安,不敢逾越半步,而在黑線的那一頭,有位書生在池塘邊看書,倦時便少歇,渴時便解下腰間的木瓢盛水飲,滿身灰塵,一臉安樂。
十六年后,寧缺已經不再用柴刀殺人,而習慣用鐵弓鐵箭,桑桑依然是黑黑的,小臉卻變得非常蒼白,虛弱地靠在寧缺的懷里,看著上方的大黑傘在萬丈佛光之下變得越來越薄,默默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
曾經的少年們已經長大成人,成為修行界里最強大的存在,葉蘇漸漸變得不那么驕傲冷漠,唐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改變最大的是七念,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開口說話,仿佛要變成真正的啞巴。那名書生則是在爛柯寺外的石階下站著,身上的舊襖微振,腰間系著的木瓢輕蕩,灰塵漸離,一臉平靜。
相隔十六年,曾經因為冥王之子降世而相聚、或相聚而不知的人們,再次因為冥王之女的蘇醒而相聚,時間的流逝和世事的變遷,總是這樣令人感慨。
整齊的頌經聲,回蕩在爛柯后寺的庭院之間。石坪上的黃衣僧人們渾身是血,卻慈悲無雙,他們的聲音早已嘶啞,近似哭喊,卻莊嚴無比。
佛光大陣在書院大師兄近乎神跡般的高速密集沖擊下,依然苦苦地支撐了下來,尤其是隨著葉蘇舉起右手。向陣法里度入那縷道門氣息之后,愈顯穩定。
七念看著山下寺門的方向,目光堅毅而凝重。臉上的神情卻變得越來越平靜,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即將成功,人間世終于可以擺脫毀滅的恐怖前景。
雖然看不到爛柯寺外的畫面。但寧缺知道大師兄肯定已經盡了全力,只是看著越來越多的佛光絲縷從越來越薄的大黑傘上滲下,看著懷里的桑桑奄奄一息的模樣,他難免焦慮,甚至真的感到了絕望。
如果在大黑傘毀滅之時,大師兄依然無法破開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那么桑桑下一刻便會被萬丈佛光凈化成一道青煙。
寧缺從來不知道絕望怎么寫,如果只是他自己面臨危險。正如他一直告訴自己的,真的要死絕望又有什么用?然而如果面臨死亡危險的是桑桑,他無法不絕望。因為桑桑死了,他還會活著,而那才是真正的痛苦。
就在這個時候,那道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再次在他耳中響起。先前在殿中,寶樹大師搖動盂蘭鈴之前,這道聲音也曾經響起過。
“如果大先生破不了陣,大黑傘撐不住時,你帶著桑桑向我沖過來,如果大先生破了陣。七念和葉蘇再如何忌憚書院,也必然會搶先殺死你和桑桑,所以在那一刻,你也要往我這邊沖過來。”
歧山大師被觀海僧扶著,虛弱地靠在狼藉一片的石階下,低著頭,痛苦地喘息著,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嘴唇正在微微翕動。
寧缺猜到這是大師的某種秘法,能夠只讓自己一個人聽到,心頭微動,沒有轉身去看,只用余光望了過去,看到大師枯瘦的手掌落在那方棋盤上。
那是佛祖留下的棋盤。
歧山大師的聲音,再次響起。
“想辦法讓瓦山頂降落的佛光稍斂,然后我會開啟棋盤之境,讓你們進去暫避,只要能夠成功進入,就算是觀主或講經首座,也沒有辦法毀掉它張佛祖留下的棋盤,待大先生入寺后,我會讓觀海把棋盤交給他帶回書院,我相信夫子一定能夠找到把你們放出來的方法。”
爛柯寺正在面對有史以來境界最高的對手——書院大先生,甚至比當年的蓮生境界還要高,留在寺內的寧缺雖然是書院行走,境界提升極快,先前甚至令七念受傷,但他的實力依然遠遠不及這些真正強大的天下行走,而桑桑還沒有蘇醒,又被佛光鎮壓著,正是最孱弱的時候,所以無論寺中的僧人,還有七念等人,都把精力放在寺門處,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情有些變化。
因為心情過度緊張,寧缺也沒有注意到大師這段話里面的某些細節——大師說會讓觀海把棋盤交給大師兄,而且把解開棋盤的方法也寄托在夫子的身上。
“寧缺,我只希望你無論以后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變成第二個蓮生,你可以做軻先生,你可以做任何人,不要做蓮生師弟,因為那樣太痛苦。”
歧山大師虛弱而充滿追悔的聲音,在寧缺腦海里響起。
寧缺沉默片刻后,微微低頭。
忽然就在這時。
爛柯寺前中后三寺震動不安,無數梅樹驟然粉碎,無數道寺墻碎成粉礫,十七座古鐘啞然失聲,佛光大陣破!
有人闖入寺門,所經之處不斷有僧人被震飛空中,十余名修行者噴著血水橫飛數十丈,更有數座石尊者像被擊飛到天上。
后寺殿前的人們,看不到山下的具體畫面,只能看到一道滾滾煙塵,正向著這邊狂嘯而至,煙塵之前,任何事物都被震飛!
七念的眼眸里驟然閃過一抹驚色。
葉蘇臉色變得異常凝重。
一直沉默的唐,忽然抬起頭來,眼眸如燃燒一般,戰意大作。
這佛光大陣便是書院大先生都破不了,來者是誰?
早前某時,齊國某處。
這里是當地最著名的風景名勝。這段山道卻是最偏僻的角落,罕有人至,所以那兩匹雄駿異常的白馬行走在其間,蹄聲清晰。
二師兄君隕坐于白馬之上,峨冠博帶,姿儀頗盛,只是稍嫌過于古板中正。無論駿馬如何搖晃,他的上半身都保持絕對的筆直。
小書童騎在后面那匹白馬上,與雄駿高大的馬身一襯。顯得愈發可愛,他看著前面,稚聲不解問道:“少爺。我們為什么忽然下山?”
二師兄說道:“老師前些天告訴我,師兄想騙小師弟和桑桑去爛柯寺治病,但我以為師兄和歧山都太老實,不怎么會騙人,我擔心小師弟看出問題,偷偷帶著桑桑跑了,所以我要守在山下,隨時準備把他抓回來。”
小書童心想大先生和歧山大師如果說因為太老實而不會騙人,但以少爺你這種性情,只怕也沒辦法騙人。哪里有資格說別人什么。
“那我們要在這里轉多長時間?”
二師兄又道:“如果歧山老和尚不像別的禿驢那般愛說大話,愛打誑語,那么三個月時間,應該就差不多能把桑桑的病治好。”
稍一停頓后,他又道:“如果真要進棋盤。小師弟也肯定要跟著進去,那我們就要等兩年,或者把那個棋盤帶回書院,只是歧山老和尚就算比別的禿驢要稍好些,但想必也一樣貪財,只怕不會讓我們把棋盤帶走。”
小書童苦著臉說道:“難道真要在這里守兩年?”
二師兄嚴肅說道:“家綸啊。正所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此山與瓦山相鄰,雖名聲不如瓦山,但風景猶勝之,你且隨我在此行走兩年,賞景清心以助修行,說不定便能走出萬里路去。”
小書童無奈嘆息一聲,心想行萬里路倒也要得,只是如果天天繞著同一座山轉,看同樣的風景看出萬里路來,除了少爺你,還有誰能受得了?
便在這時,忽然有風起。
二師兄抬頭望天,眉頭微蹙,忽然心頭一動,面寒如霜喝道:“找死!”
他伸手向后一招。
小書童捧在懷里的劍匣,頓時飛到他的手中。
二師兄輕踩馬背,廣袖飄飄,便落到了山道旁的密林里。
小書童著急喊道:“少爺,這不是去爛柯寺的正路!”
“最直的路最近,最近的路就是正路……”
山林里傳來二師兄的聲音,聲音漸渺。
當正路二字傳到小書童耳中時,他的人已經不知去了何處。
大師兄看著身前的爛柯寺。
他身上的棉襖上已經多了無數道口子,綻出的棉花上已經染上了血漬。
在極短的時間內,他與籠罩爛柯寺的佛光大陣,難以想像地發生數千次撞擊,佛陣顫顫欲墜,他的身體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依然沒能進入爛柯寺。
他的目光順著那道佛光,望向瓦山頂峰上的佛祖石像,心頭微動。
而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青煙自遠處奔來,濺起無數塵礫。
一路風塵仆仆。
君隕來到爛柯寺前。
他滿身灰塵,比大師兄破棉襖上的灰塵還要多,但頭上那頂高高的古冠,依然筆直,沒有一絲一毫的偏移。
師兄弟二人對視一眼,沒有說話。
君隕一聲清嘯。
爛柯寺外秋樹顫抖,青葉飄落。
瓦山之上,滿山紅葉飄落。
君隕并指為劍,刺進佛光之中。
他狂喝一聲。
高冠下的黑發,被勁風吹拂著向后散開,狂舞!
他的手指在佛光罩里艱難而不容阻擋地下移,生生撕開了一道極小的口子!
大師兄棉襖上的一朵棉花,忽然顫了顫,在空中留下一道殘影。
爛柯寺石階前,已經沒有大師兄的身影。
轉瞬之間,大師兄進入寺院,來到十七座佛殿。
他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這十七座佛殿里。
在檐下,在室里,在廊前,在梅邊……
大師兄連破十七座古鐘。
佛光大陣,就此而破!